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凑到张文静耳边，压低声音，


    “夫人，这……这垫子可是江南新贡的云锦，这几人太脏了，是不是……”


    娘娘是一直有洁癖的，躺过的床，坐过的凳子，如果有别的男人碰过，都需要清洗无数遍以后，她才会去碰。如今让这三个脏兮兮的人，进了她马车，绿萼担心娘娘会不适。


    甜甜僵了一下，她听得懂什么脏字。


    经常有人骂他们是脏兮兮的小乞丐，甚至很多人都会诅咒他们去死。


    甜甜的小脸埋得很低，怯怯地抬头问哥哥：


    “哥哥……我们……是不是很脏啊？”


    她一直知道自己脏。


    头发干枯打结，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污垢，衣服破到看不出本来颜色。


    干净？


    干净又是什么感觉？


    从记事开始，就从没白过、嫩过，更没有香过。


    可她曾经也试过洗干净自己，用井水一桶一桶冲，


    把自己洗得通红……但洗完照照水面，还是又黄又瘦，看起来和“干净”好像没什么关系。


    她从有记忆以来，好像就一直是这样，白白嫩嫩就是干净吗？


    亮亮低头看着她，抿紧了唇，


    他知道妹妹在想什么，


    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藏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自卑与委屈。


    他记得妹妹刚出生时的模样，是个粉雕玉琢的糯米团子，小脸红扑扑的，连指甲盖都白嫩的可爱。


    但，命运多舛。


    最终他和妹妹成了这街上的流浪儿，


    他抬头望向马车里的大人们，眼里多了一分戒备。


    马车里飘来的熏香气息让他浑身不自在，这香气越是好闻，就越衬得他们身上的酸馊味越是可怜。


    "看什么看！"他突然恶狠狠地瞪回去，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粗鲁，"嫌我们脏就别假惺惺让我们上来！"


    车厢里霎时一静。


    绿萼倒吸一口凉气，白素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甜甜吓得一把抓住哥哥的衣角，小脸煞白。


    张文静却忽然笑了。


    她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俯身轻轻擦去甜甜脸上的污渍。


    “脏了有什么关系，洗干净就行了。”


    张文静并不在乎孩子身上的脏乱，虽然她有洁癖，但在这些孩子面前，这些都消失了。


    她擦拭着孩子满是灰尘的小脸，神情却带着近乎怜爱的柔意，那些往日的讲究，仿佛在这对兄妹面前，全都烟消云散。


    “这世上，洗不干净的人多了去了，”


    她语气轻柔地说，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


    她望着甜甜泛红的眼眶，


    忽而一笑，


    嗓音低低却极清晰：


    “我就喜欢愿意把死去老鼠埋进土里的孩子。”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整个马车一时寂静。


    “天下洗不干净，心脏的人多了去了。”


    虽然他们很饿，但他们尊重任何渺小的生命。


    路上昏迷的人，别人都没捡去，只有这两个小小的孩子，救了下来。


    人的本质中的善良，并不是那些给予你微笑，却无视你受难的人。


    而是满嘴骂骂咧咧，却愿意伸出援手的人。


    甜甜怔怔地望着她，眼里慢慢浮上一层雾气。


    亮亮咬着牙，低头不语，却悄悄握紧了妹妹的手。


    而角落里，那昏迷的青年依旧不醒，脸色越发灰白，


    唇边黑气若有若无，仿佛命悬一线。


    甜甜怔怔地望着张文静，眼眶泛红，嘴唇轻轻抖着，却始终没说出一句话。


    张文静替她擦完脸，又将丝帕叠好，


    收回袖中，


    仿佛刚刚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但在甜甜心中，那一抹触碰，仿佛划破了一道坚硬又沉重的壳，


    让她胸腔里憋了许久的情绪，突然找到了出口。


    她感觉自己脸上开始湿湿地，好像眼眶里在下雨。


    使劲地把眼泪擦掉，


    “哥哥说了，眼眶里不能下雨，口会渴，身体会干的。”


    “想哭就哭吧，水管够，哭累了自己喝水就是。”


    张文静笑得很暖，暖到甜甜感觉自己的眼眶里的雨止不住。


    “你不脏，只是太久没有被人好好对待了。”


    甜甜猛地扑进哥哥怀里，死死抱住他，小小的肩膀轻轻颤抖着，大声哭出声来。


    亮亮抱着妹妹，一手抹了把脸，鼻尖红红的，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他不是没哭过，可在这马车里，他突然不想哭。他想站得再挺一点，不想让人觉得他们真的很可怜。


    车厢里的空气轻轻波动，众人默然。


    几个丫头，没再多说什么，她们没什么资格说这对孩子。


    自小被卖进宫里，与家人从此断了关系，她们又怎么可能比这两孩子高贵什么。


    “咳、咳咳——”


    是那昏迷的青年。


    众人齐齐一惊，纷纷望去。


    他终于有了反应


    一阵来自身体的自然反应让他发出近乎抽搐的剧咳。


    那是肺腑被毒气蚀穿的征兆。


    白素把了一下脉，和张文静说道：


    “夫人，这应该是毒素要开始侵入五脏六腑了。”


    “真中毒了？”


    张文静好奇地问道。


    “是不是快死了？”


    白素点点头，虽然不会治，


    但这反应，她确认中毒无疑，而且命不久矣。


    张文静轻轻“啧”了一声，


    目光在青年和甜甜之间来回游移。


    小姑娘正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青年嘴角的血迹，小脸急得通红。


    她听得懂“死”字。


    “小哥哥，你快醒醒，再不醒来，有可能就要被埋掉了。”


    张文静略略皱了皱眉，


    这老天爷，安排女主，居然还是这么地狗。


    她纤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


    “英雄救美嫌老套，就改成幼女救大叔？”


    目光在满脸稚气的甜甜和至少二十五六的青年之间来回扫视，


    “这年龄差，只能靠脸撑着了。”


    若她当初不是颜狗，被盛钧灏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迷惑，


    怎会栽在那个老男人手里？


    如今看着眼前这一幕，她似回忆到了曾经那一段。


    随着污垢被擦去，渐渐露出小姑娘精致的五官，


    杏眼琼鼻，唇若点朱，虽然瘦得脱了形，


    但长得不错。


    这男人，


    要不，还是埋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