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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她们正当风华(快穿)》 第61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谢大人, 我不明白。”
看见谢红叶已经离开,苻成跑出前厅,追了上去, 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回荡着的全是苻成愤怒到激昂的声音:
“谢大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杜兰娘是借用了你的名头不假,可她也做到了我们没有做成的事!她和我们是一样的人!”
苻成遭遇陷害, 沦为犯人, 本该在逃亡路上受尽欺负。
可她命大, 不仅逃脱了官差的看管, 还一路上翻山越岭,来到了观音山,被谢红叶所庇佑。
她感谢谢红叶的救助, 也钦佩她在这种世道中能开辟一方天地用来庇护女子。
她自愿追随在谢红叶身后, 尊称她为“谢寨主”。
如今,苻成只觉得眼前这个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人很是陌生。她甚至有些怀疑,曾经将奄奄一息的她从侵泡着的小溪中捞出来、并扛上山的人,究竟是不是眼前的人。
还是说, 她其实是披着谢红叶皮囊的恶魔?
曾经亲密的称呼到了这个时候,变得尤为陌生, 出口的话也尖锐刺耳, 连苻成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苻成自认是一个温和的人, 正如她皮囊所展示的那样。
她的一身尖刺和锋利爪牙, 本该都是向着害她们流离失所、走投无路的那些人挥舞。可到了这个时候, 她却控制不住地想冲着谢红叶而去, 想把谢红叶这一身皮囊撕碎, 想把她的心挖出来, 看看颜色是红是黑, 看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难道你是在嫉妒吗?你嫉妒杜兰娘,一个借用你名头、本该不如你的人,却做到了你想做,却做不成的事情!”
“所以你想要杀了她!”
“你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心肠狠辣吗?”
看着谢红叶那张熟悉的脸,苻成突然开始颤抖起来,不由自主的。
她开始害怕,她也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再出声时,喉间已经带了哽咽,甚至还有乞求,她说:“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想的吗?”
“我不信你是真心想杀杜兰娘。”
从前厅中涌出来的人不知道二人间为何争吵,但感受到了二人间的奇怪气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都拥堵在前厅的门口处。
不就是杀一个杜兰娘吗?
左右与她们不是一路人,杀就杀了。再说,那等依靠招摇撞骗才获得现在成就的人,本就该杀。
谢红叶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了苻成身上。
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苻成透过这小小的缝隙,轻易地捕捉到了谢红叶躲藏起来的苦笑。
谢红叶说出口的话却飘渺如天边刮来的一阵风,柔和而虚无。
“阿成,你非要我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吗?”
话音刚落,苻成像是明白了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红叶,猛地向后退了两步,狠狠地靠在了柱子上,遍布头顶的紫藤萝开始摇晃起来。
长廊上的紫藤花密密麻麻,淡紫色的香气在空中有意无意地弥漫着。
苻成觉得这些香气有毒,熏得她头脑比刚才还要晕眩,熏得她居然从谢红叶脸上看到了……脆弱?
苻成觉得自己是真的中毒了。
若不是此刻靠在柱子上,只怕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倒向了地面,狼狈不堪。
这花的毒气怎么跟山林间的瘴气一样,不仅让她手脚发软,也让她眼前出现了幻觉?
苻成一手撑着柱子,希望自己可以站起来,一切都是徒劳。毒已入骨,遍布她的四肢百骸,软化了她的骨头,她没办法离开这里。
不行啊,苻成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必须得离开这里,躲避瘴气最好的方法就是离开,眼前的紫藤花的香气应该也一样。
可她动弹不得。
这时候,苻成只觉得自己中毒好像越来越深了,她看见眼前的谢红叶的幻象开始动起来,那张表情上的脆弱和迷茫,是她以往在谢红叶身上没有看见过的。
是了,是了。
绝对是幻觉。
谢红叶怎么会流露出这种表情?
她可是谢红叶啊。
她是将倒在小溪间的她扛回去还不带喘气的谢红叶;
是大冬天还可以脱了袄子,只穿着单薄里衣劈柴和在雪地里逮捕野兔想让她们不被冻着和果腹的谢红叶;
是只知道萱草花是黄色的、可以熬汤、并经常会在野外归来时的薅一大把的谢红叶。她带回来的花中往往参杂着和萱草花相似却有毒的石蒜花,被指出时,她爽朗一笑,一边点头一边说着“知道了”“知道了”的谢红叶,那时候她的脸上也没有出现过差点害了伙伴的愧疚或是迷茫。
……
那时的谢红叶,朝气,蓬勃,她的身上好像有无限的生命力。
可眼前这个幻觉里的人呢?她迷茫、愧疚、不知所措、脆弱,这是真正的谢红叶所没有的东西。
这样的谢红叶刺痛了苻成的眼睛,使她不得不闭上双眼,她不想看见这样的谢红叶。
可她不想看见这样的谢红叶又能如何?曾经的谢红叶,眼前的谢红叶,都是真真切切的谢红叶。
离开观音山时,谢红叶是蓬勃奋发的。
她脸上洋溢着遇神杀神的笑容,她的深情坚定,仿佛没有人会阻拦她接下来要做的事。直到,直到直穿心口的那一把长/枪。
苻成在脑海中回忆着谢红叶,又看着眼前的谢红叶。她终是支撑不住,从柱子上滑了下来,瘫坐在地。
紫藤花的毒气好像没有那么浓郁了,眼前的谢红叶却从幻象中走了出来。
迷茫,愧疚,不知所措,脆弱。
视线下移,苻成这时候发现谢红叶身上居然还穿着厚厚的袄子,要知道,往常的谢红叶是可以在冬日里只穿着里衣劈柴的人,如今已经是春日,融融阳光。
她也才发现谢红叶头上参杂着的白发,往常总是直挺着的腰板微微佝偻着,脸上的皱纹也没了锋利的两端。
曾经看起来顶天立地、仿如一块磐石样挡在她们所有人面前的谢红叶,怎么变得如此……
苻成只觉得心口沉闷,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这让她怎么能接受?
怎么能接受谢红叶变老这一事实?
怎么能接受,谢红叶接下来打算要抛弃她们、离她们而去的事实?
围堵在前厅的众人面色沉重,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二人对峙的途中,隐隐中也能察觉情况的不对劲之处。
有人想要上前,却被身侧的人拦住了。
她们远远地看着这两个人。
看见苻成这副模样,谢红叶反倒笑了起来,丝毫不在意她从未示人的一面已经被面前这个算是后辈的人瞧了去。
她蹲下身,伸手,替苻成将没有垂到额前的一缕头发往后捋去,随后叹息道:“事情哪里有那么糟啊。”
“不要多想。”
这一刹那,苻成想到了当初她逃往观音山后,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谢红叶。谢红叶那时才四十来岁,正是一个人的一生中最健壮的时候。
她一醒来,谢红叶就端来了一碗药,让她服用。
那时候她才经历了家破人亡,因而她已逃了出来,心中却没有存活之后的侥幸,反倒心如死灰。她那时并不知道观音山上的每一株药草都非常珍贵,她将看着碍眼的药打翻在地,翻过身,躺了下去。
令她现在都觉得惊奇的是,谢红叶当时并没有恼怒。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谢红叶又端来了一碗汤药,这一次谢红叶说服她喝下去,而是捏着她的鼻子,强行灌了进去,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摆脱不掉。
被迫咽下不想喝的东西,她很生气。
谢红叶才不管她生不生气,而是将她用来遮挡颜面的头发尽数别到而后,随后轻声说:“事情哪有那么糟啊。”
她鼻子一酸,这句话让她想到了母亲。
事情哪有这么糟啊。
她已经不记得谢红叶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了。但听了这句话之后,她不再心如死灰,并在观音山上彻底留了下来。
她出身商户,自幼衣食无忧,日常更有奴仆随行左右。因而她到了这里之后,不会梳头,不会洗衣服,更别提那些耕种、打猎,这都是她以前只在书上看到的东西。
过去了这么多年,该会的,不该会的,她全都知道。
时隔多年,苻成又一次听见了谢红叶的这句话。依稀间,苻成仿佛觉得谢红叶的语气和表情一直都没有发生改变。
过去的谢红叶和眼前的谢红叶在眼前完全交叠,最后明明灭灭,沉沉浮浮,变成了眼前的样子。
眼睛中的酸涩也按耐不住,争先恐后奔涌而出。
谢红叶要做什么,或许刚刚苻成不明白,但在这个时候,被迫认清了事实之后,苻成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红叶道:“多大人了,也不怕她们笑话你。”
过去的苻成因为不会穿衣梳头,被观音山上好多人嘲笑过,直到她的威严逐渐建立起来。从此之后,苻成会教训每一个嘲笑她的人。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苻成哪里顾得上这么多。
谢红叶盘腿坐了下来,视线与苻成齐平。
她语气平静,“不管你有没有猜到我要做什么,这些事,我都必须要叮嘱你。杜兰娘,我确实想要杀她,我杀她的心确实不假。但,杀她也是有前提的。”
“前提是,你赢了她。”
谢红叶当然有私心。
对谢红叶来说,杜兰娘是一个值得交托的人,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苻成也不逊色。比起将一切都交到杜兰娘手上,她更偏袒苻成。
所以她想要这二人比一场。
谢红叶的私心远不止这些,她将手下的四万兵力分出两万。这两万中,大多数都是一些地痞流氓,是攻破锦城时作乱的主力军。
这些光脚的人,见到谢红叶没有苛责他们曾经的恶行,会对接下来的攻城更加卖力,只为了进城后能够做一些想做的事情。如此一来,他们可以为苻成增加实力。
若是败了。
在苻成问出这句话时,谢红叶的视线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当作是我作为杀杜兰娘丈夫的,赔罪礼。”
如今胜负的结果还没有传到锦州,而谢红叶却对着白石礼留给她的小道士们说。
“以后,会有另一个谢红叶来护着你们。”
与此同时,在零水城,苻成对着杜兰娘说的话,令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
苻成刚刚唤杜兰娘什么?
谢……谢寨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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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苻成身边有同伴猛地一拽她的手腕, 低声呵斥道:“你是不是疯了?你好好看看,她到底是谁?”
用力之大,让没有准备的苻成身形一个踉跄。
在调整姿势的同时, 苻成顺从地抬头看向杜兰娘,和周围人一样,杜兰娘对苻成的这一举措有些摸不清头脑, 心中暗忖会不会是什么新的计谋。
迎着同伴们的视线, 苻成的头微微后仰, 笑了起来:“我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谁?”
说罢, 她对着杜兰娘又是一个躬身,不大不小的声音落在每个人的耳中,清晰可闻:“她是谢红叶。”
苻成收起笑意, 视线再次与杜兰娘遥遥相望, 她顿了顿,像是在说服自己般,声音相较之前愈发坚定:“她是带领我们前往京城、替我们讨要一个公道的谢红叶。”
苻成不可能会认错谢红叶。
听着苻成斩钉截铁的声音,她的同伴们无由来地想起了谢红叶当日在大厅中所言的内容。自锦州城破后便存于心底的恐慌, 这时候突然膨胀成一个巨物,张开大嘴, 吞噬了她们所有人。
风儿游荡在她们四周, 火光将她们包围, 她们无法再说出任何呵斥苻成的话。
她是谢红叶?
尽管杜兰娘起初是为了达成所愿借用了谢红叶的名号, 也有想要杀了谢红叶取而代之的想法。但此刻, 听着苻成的话, 她的心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
今日之前, 杜兰娘怎么都无法想到, 这句话会从苻成的嘴里说出来——苻成可不是追随谢红叶的乌合之众, 她是与谢红叶有着多年情谊的左膀右臂。
杜兰娘并非愚钝之人,当然能看出苻成眼底的不甘和悲痛不是作伪,说出的话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暗藏祸心。
看着眼前的苻成和她出现后便像是近乎求败的打法,杜兰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杜兰娘此刻只觉得荒谬。
达成目的的方式荒谬得令杜兰娘想笑,可她用尽了所有办法,也无法调动脸颊上的肉。相反,她胸中充斥着的是被一股无名之火燃烧着的愤怒。
她想要取而代之谢红叶是她的事,与谢红叶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谢红叶挥挥手,她就得认命地接下来这个烂摊子?仅凭多年前动动手指的救命之恩吗?
愤怒之后,杜兰娘感到了一阵阵的惆怅和无力,今日之前的自信一点点地脱离身体。
谢红叶这般做,与认输有何区别?她那样的绝艳的人物究竟是遇见了什么事情,才能做出这种弯下脊梁的行为?
杜兰娘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了。
她稳了稳身形,顺着苻成的话说了下去:“真不愧是我的左膀右臂,你做得很好。”话音刚落,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杜兰娘又问:“那个假谢红叶现在何处?”
杜兰娘需要谢红叶的名头壮大自己的势力,释放自己的野心,同时也需要谢红叶精心挑选出的整体比较乖顺的两万兵力;谢红叶需要杜兰娘庇佑自己这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姐妹,也期望杜兰娘在接过自己这个名号之后,完成“谢红叶”应该完成的事情。
于是,真愿意成全假,假自此就变了真。
安排了手下人如何收拾战场后,杜兰娘带着苻成等人,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想要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苻成也不隐瞒:“寨主受了伤,危及根本,现下已经去往观音山了。”
杜兰娘皱眉:“仅是如此?”语气犹疑,显然不信。
苻成对此早有所料:“属下所言属实,不敢对大人您有所隐瞒。”见杜兰娘眉头更紧,苻成将一直藏在怀中的信拿了出来:“这是寨主让我交给您的信。”
这信封已经变得皱皱巴巴,表面沾染的血迹将几个黑色的字全都晕染得一团模糊。如果仔细看的话,也能辨认出这字是什么。
杜兰娘顾不得辨认信封表面的字,她拆开信封,取出纸条。纸条完全没有信封上的惨状,只是有些褶皱。
杜兰娘正准备看时,苻成却后退一步,独自离开了这里。信中内容都是她代笔,自然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信中是谢红叶想要告诉杜兰娘的所有话,关于托孤、关于她为了迫切达成所愿是如何一步错步步错,然后到了目前这个困境、还有她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关于杜兰娘的过人之处。
对苻成来说,信上的内容字字句句都是谢红叶的认输,她不愿亲眼目睹。
走到远处的苻成叹了口气,临行时,谢红叶交给她的其实是两封信。
另一封信也是她代笔的,不一样的是,这封信上的内容并非出自谢红叶之口。
苻成记得,上面的内容来自谢红叶受伤之后收到的一封信,落款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官王清莞。
谢红叶叮嘱她说,如果是杜兰娘赢了,就把两封信都交给杜兰娘,是否合作的决定应该“谢红叶”来定夺。
谢红叶没说苻成赢了会怎么样,心思细腻如苻成,当然感觉到了谢红叶对她的“不看好”。若是看好,又怎么会想着把一切都托付给杜兰娘?
苻成起初当然是有些不服气的,与杜兰娘的对阵中,她也尽了全力,直到遇见那些从天而降的油。
她惊叹杜兰娘的高明之处,也明白了谢红叶为何没有将队伍直接交给她。
杜兰娘是农妇出身,生活的村落中虽有矛盾,但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比她们观音山上的这些土匪。
土匪与土匪之间,为了争食物和山头,往往会拼得你死我活,直接灭一个山头的土匪是很常见的事情,谢红叶就是从一次次地争夺山头的拉扯战中锻炼出来的。
所以她手段雷厉风行,计谋往往有用。
杜兰娘却并非如此。
在山火之前,杜兰娘过得还算安宁,干过最血腥的事情可能只是杀杀鸡鸭,牛羊这些她没杀过,也轮不到她一个女人来。
只有在过年时才杀牛羊,这种吉利的日子让女人动手,不吉利,会为新的一年带来霉运的。
但就是这样的杜兰娘,在离开家乡后,迅速成长起来。
她雷厉风行,手段比起谢红叶也毫不逊色;她聪明,能通过最简单的方法而获得现今拥有的东西。
苻成选择了认输。
与其自相残杀,不如利用眼下这个机会灭掉她们的敌人。
她催促着这些士兵前去攻城。
还记得这些人才被挑出来时,个个洋洋得意,觉得没有惩罚他们的胡作非为还如此看重他们,必是觉得他们有“男子的雄风”。他们还对着没有被选中的人说,“看吧,等拿下了零水,谢大人就会给我发放一个媳妇,那些小道士可真不错。”
发放?
去地下排队吧!
苻成也是这个时候才明白了谢红叶为何挑出这两万人。
另一封信,苻成也递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离开,而是等待着杜兰娘凝重地看着这封信,上面的内容来自王清莞,是一封邀请谢红叶投诚的信。
投的是定安长公主的诚。
谢红叶明明已经毁了这封信,为何又要苻成重写一遍?
苻成再是迟钝,也知道其中的用意了。
对谢红叶来说,杜兰娘和苻成,一个有谋,一个有勇,这二人若是对上,谁输谁赢,谢红叶心中也有论断。
到时杜兰娘是君,苻成是臣。
对于这个组合,谢红叶依旧不放心。
在这种想法的促使下,她将王清莞书写的这封信又转交给杜兰娘,若杜兰娘能够担起一切,这封信自然没了用处。若杜兰娘无法担起一切,这是她们所有人的退路。
“不愧是谢红叶啊。”杜兰娘慨叹道。
看完上一封信后,杜兰娘在心底生出了些许微妙的骄傲。谢红叶一直是需要她仰望的人,如今却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这全是因为她——杜兰娘。
现在看完这封信,杜兰娘心底的骄傲和得意已经荡然无存,但她并不觉得有被冒犯,也不因谢红叶对她能力的不信任而感到恼怒。
她惊讶于谢红叶的敏锐,居然察觉到了她的薄弱之处。
要收下谢红叶送来的人并不难,让她们在队伍中打个杂,或是上阵杀敌,都没有问题。唯一有问题的是,杜兰娘自认护不住这些人,她无法接过谢红叶的重托。
至于作为交换的两万人马,她凑一凑也能得到,何必非得拾人牙慧。
第二封信改变了她的想法。
她必须要成为谢红叶。
看着手上的书信,杜兰娘哑然失笑。
谢红叶看似低头,却在无形中又狠狠地压着她,谁胜谁败,难以论断。
成为谢红叶,她的大逆之举在日后不管是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手上这封信会为她兜底,会是她的保命符。
这是杜兰娘这个名字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第63章 终篇*春山可望
自夺下鲤门、德阴、德阳、长平、锦州和零水六城之后, 谢红叶又用了四个月时间,在与大宁军队的对战中又奋力夺下一城。
连失七城,这对大宁的男帝和所有朝臣来说都是一个耻辱。
有人提出将驻守南北两边的兵同时调遣过来, 前后夹击,杀她个插翅难逃;也有人说不必多虑,只需要拖着就好, 那谢红叶已是六十三高龄, 秋后的蚂蚱, 没几日可活。到那时群龙无首, 一片混乱。
定安长公主这时也出了一个主意。
元康二十二年秋,谢红叶将七万兵力留在锦州,孤身带领着十余人进了京。
刚一进京, 就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官员带领着入了宫, 朝见男帝。上下文武百官都挤在这里,听说传说中的谢红叶已经入了殿内,忙伸长了脖子去看,结果大失所望, 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长吁短叹声。
传闻中的谢红叶有三头六臂,可面前这个女人, 不过就是普通的农妇。
“草民谢红叶叩见陛下。”
“你就是谢红叶?”
“正是。”谢红叶抬起头, 露出了一双乌漆发亮的眼睛。
坐在一侧的定安长公主微微一怔, 跟王清莞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据她们的消息, 这谢红叶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而眼前这人周身毫无老态龙钟感, 看起来应该是与王清莞一般的年岁。
不止定安长公主是这样想的, 男帝和诸位大臣也是这么想的。
只见男帝犹疑地问道:“你真有六十三岁?”
用着谢红叶名字的杜兰娘没有半点心虚, 她对答如流:“草民今年四十四岁, 并非是传闻中的六十三。或许是有人将我与别人搞混了,这才传出我有六十三岁的事情。”
倒也解释的通,男帝微微颔首,不过他最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你为何造反?”
在这句话落地之时,大殿中的空气顿时凝结起来。每个人都屏着呼吸,冷眼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农妇。
这个场景,让王清莞回忆起四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也是这般被众人重重包围着,那时她觉得这些人是不可推翻的山,谁曾想,不过如此。
感受到低压的杜兰娘并不紧张,她直起身,仰头看向坐在金色龙椅上的男人,眉眼随着她的动作而沉了下来:“为了讨一个公道。”
杜兰娘说:“我本是山野间的一个农妇,平日里都过着普通的生活。若无意外的话,往年的这个时候,我应该在收割稻谷,准备过冬的食物和缝制衣服。
“可偏偏,有一支剿匪军队来到了观音山下,破坏了这一切。
“他们一把火烧死了观音山上的土匪,为了获得更多的军功,又防火烧了我们的村落,害得我们无家可归,这才想前往京城。”
“谁知在这一路上,我们走到哪里,哪里的官员就对我们打打杀杀,想要污蔑我们谋反,继续向陛下您邀功请赏。在出发前,我们也没想到这一路会遇见这么多的妖魔鬼怪。”
“陛下,您问草民为什么造反,草民倒是想斗胆问您一句,我们哪里造反了?归根结底,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
杜兰娘双眼充斥着愤怒,声调也越来越高,听得众人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陛下,你知道我们村子里现在还有多少人活下来吗?”
“不过几十余人!”
杜兰娘声音刚落,男帝还没说话,一个大臣就跳了出来,他厉声道:“你说谎!”
“你谢红叶本就是土匪!”
这个大臣对着男帝行了一礼,继续指责杜兰娘:“早在剿匪军队去之前,你谢红叶的名字就出现在了我们的奏折上,我看这一切分明是你杀了剿匪军队和那些无辜的村民,又倒打一耙!”
这与谢红叶所做的事八九不离十了。
孤身来这狼窝之前,杜兰娘就做好了迎接刁难的准备,此刻她神色如常,正准备回话时,被一道声音拦了回去。
是另一个男大臣。
只见他略带不善地瞥了一眼谢红叶,然后看向男帝:“陛下,臣有一点不解,传闻中谢红叶不是一个六十三岁的男人吗?怎么这位,哪里都对不上。”
这……
朝臣们面面厮觑,这个男大臣这么一说,他们也想起来了。在谢红叶未曾造反、未曾出现在世人眼前时,他们知道的谢红叶是个男人。
先前跳出来呵斥杜兰娘的大臣额上已经渗出了点点细汗。
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这岂不是在问:若眼前这个谢红叶是真的谢红叶,那传说中的六十多岁的男人是谁?若面前这个谢红叶是假谢红叶,那传说中的六十多岁的男人在何处?
眼前这个谢红叶只能是真的。
因为,她的手中确确实实握着一支有六万人数的队伍,是他们真正想要对付的人。
男帝的视线淡淡扫过后来跳出来的大臣,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好了,谢红叶,你有什么诉求,都可以说出来,朕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刁难都被对方挨个儿化解,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男帝现在的脸色不大好。
自知说了错话的男大臣又回到了队伍,转身的不经意间,他与定安长公主快速对视了一眼,转瞬即逝,无人瞧见。
杜兰娘闻言,直视着男帝,不卑不亢:
“草民除过为枉死的亲人和一路走来被那些狗官杀死的村民讨个公道外,别无所求。”
得寸进尺!
荒唐!
如果不是他是皇帝,他现在真想跳起来大骂一句。
分明是她造反在前,偏偏他只能咽下这口气,除过事情的起因与面前这个农妇所言大差不差外,还要忌惮她背后的六万人马,不能惹恼了这个人。
几乎是咬着牙地, “朕允诺你。”
杜兰娘平静地答谢,只余下男帝坐在椅子上喘着粗重的气。
上一次这样逼他的还是四年前的王清莞。
大臣们说得对,让她先嚣张几天,等到了日后,他自有办法断了她的羽翼,让她跟她的那些亲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他挥了挥手,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杜兰娘:“今日之后,朕就派人前往观音山调查此事。在事情水落石出之时,该追责的,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那些窝囊废也该处理处理了,居然连一个女人都解决不掉,还让她发展得如此强大。
这是定安长公主出的主意——招安。
既然谢红叶以“讨公道”为口号,狼子野心想要造反,不如就顺势将她请到京城来,让她生活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动弹不得,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拔除她所有的爪牙。
完全不需要担心谢红叶会拒绝来京城。
若是拒绝,天下人都会知道她只是想造反,这是大逆之举。没有了正当的理由,追随她的人自会四散开来。
当然,定安也有私心。
左右等不来谢红叶回信的定安长公主早已没了耐心,她选择用这种方式逼迫谢红叶跟她合作,谁料此举也正中杜兰娘的下怀。
对待女兵和男兵的不同标准,使得越来越多的人产生不满,在这种情绪的推动下,手下的男兵愈来愈不听杜兰娘使唤,甚至闹了几次事。杜兰娘也不惯着这些人,参与闹事的全都被她砍了以儆效尤。
但此事之后,随着人数的减少和众人的怠惰,队伍的实力开始下降,对战朝廷本就吃力的杜兰娘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心焦。
这时,谢红叶收到了定安长公主的第二封信。
想要推翻某种庞大的东西,自己的力量若是不足,或许可以联合别人的力量,共同努力,才可能会达成目标。
想通了这个问题的杜兰娘,在收到朝廷招安书的当天,就前往了京城。
在这里,她将会看到一棵深扎在泥土中的大树是如何被横腰砍断、连根拔起。
与谢红叶分别的九湘面前又浮现了那本书,观音山土匪依旧是观音山土匪,依旧死在了一场大火中,同时多了一页关于谢红叶的个人介绍:
谢红叶,女,观音山下上杜村人,大宁末年的起义者。
她出身低微:
谢红叶年幼被双亲遗弃,后被人捡回去做童养媳。中年时,她的亲朋和乡亲都被剿匪而来的朝廷官兵尽数烧死,只是为了获得功劳,这是大宁最黑暗的一个时代。不甘心被压迫的谢红叶选择了反抗,她召集幸存的村民,打算进京,向皇帝讨一个说法。
谁料在此刻却发生了变故。
官官相护的情况下,谢红叶等人屡屡被拒之门外,长此以往,她们根本抵达不了京城,被不甘心支配着的谢红叶便决定起兵造反,杀到京城。
这是有记载以来的第一个女起义者。
她一战成名:
决定造反的谢红叶大手一挥,就有无数人被她的魅力所折服,自愿跟随在她身后。能获得这么多人的支持,谢红叶当然也不负众望。
在攻城中,她以拔山举鼎、凤翥龙翔之势,一连攻下七座,而这仅仅花了一年时间。就在众人以为她会一鼓作气,将整个大宁都夺下来时,她却做了一件出乎众人意料的事情。
谢红叶接受了朝廷的招安。
关于她的争议:
传说谢红叶去世第二年,她的左膀右臂苻成将军得了一场大病,回光返照之时,她告诉当时前来探望的女帝,说谢红叶不是谢红叶,而是杜兰娘。
苻成将军说完这一句之后便与世长辞,谁也不知道她说的杜兰娘究竟是何人。
后来又有传闻说,在谢红叶起义时,有一个女子借用谢红叶的名义招兵买马,迅速成长为可以与谢红叶匹敌的对手,这个女子就是杜兰娘。
只可惜,伴随着岁月流逝,其间真相早已被尘沙掩埋,她们这些后人也无从而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大医精诚
第64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一)
蟋蟀聚集在点着微弱烛火的人家中, 应和着织布机放声高歌,前来凑热闹的野猫懒洋洋地趴在瓦片上听着,兴之所至时也会搭个腔。
在这样静谧的夜里, 敲门声就显得格外明显,这已是来人放轻了动作的结果。
来人低声对着门缝说了什么,很快就有俩人推开院门, 谨慎地望着四周。
确定街上空无一人, 她们长舒一口气, 这才迈出身子, 返身将门合上,跟在来人身后进入夜色中。
正在思考如何出现在任务对象视野中的九湘看见目标突然出现,微微一愣, 跟了上去。
三人每走几步, 就会停下来,观察周围的动向。
行走间身体紧紧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身在阴影中,一副生怕自己被天上的圆月瞧见的样子。
像是被瞧见了, 就有大祸临头。
跟在几人身后的九湘面色古怪,并非是她多心, 而是这三人的行为, 看起来像极了谢红叶下山打劫时的模样。
难道这几个人跟谢红叶一样, 也是土匪?
不对。
九湘很快就排除了自己这个猜测, 她这次的任务对象是一个妖女。
书中说, 这个妖女与别的妖女不同, 别的妖女, 多是有着亡国的娇艳面容, 而她此次绑定的妖女, 却有着可以亡国的诡异妖术。
这些妖女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都惨死在百姓的愤怒中。
就在九湘思考的间隙,三人走到了一处小院外,接应的人早已等候多时,连寒暄都来不及,直接拉着人就往院子里面冲。
九湘跟在她们身后,刚一进去,听见了低低的抽泣声。
有人发出欣喜的声音:“姜大夫!”
不等九湘有所反应,就有一人扑上前来,她双目红肿,神色悲戚。
“姜大夫,我家小姐三个时辰前难产,产婆说母子二人只能保一个。姑爷没有犹豫,非要保小的,结果三个时辰过去了,我家小姐没保住,孩子也没能出生。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才找你。”
她的双膝慢慢下滑,神色近乎哀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姐,她太可怜了。”
被称作姜大夫的人摘下遮挡面容的帽子,露出一张紧绷着的脸。
她扶起身前慌乱到六神无主的侍女,丢下一句“我会让她无事的”就进了房间。
九湘这时才看到她手上还拎着一个黑乎乎的木箱。
她是一个医者。
被扶起的侍女转而抓住与姜大夫一同前来的人,她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说话的声音在这颤抖中时高时低。
“姑爷真是狠心,见到小姐没有气息了,连看也不看就离开了。我拦在他面前,想让他跟小姐说说话,他却狠狠踹了我一脚。当年他倾心我家小姐,立誓一生一世对小姐好,结果呢?”
“他就是个负心汉,白眼狼,我家小姐真心错付了。”
想到之前那些血水一盆盆被端出来的场面,侍女有些脚软,幸好有人搀扶着才没跌落在地,她的声音里又带了哭腔,“她流了那么多……那么多血……”
这人不像姜大夫一样,第一时间推开抓着她衣袖的侍女,反而握着她的手,细声安抚:“别担心,我家小姐她医术高明,肯定会把你家小姐救回来的,我家小姐的医术你应该也听过。”
说罢,女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愈发柔和:“也要相信你的小姐,有你这样忠心耿耿人在,她是不会选择离开的。”
“我当然相信我家小姐,只是……”
侍女好似想到了什么,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神情变得坚定:“柴姑娘,你说得对,我家小姐一定会没事的,姜大夫一定会救回她的。我这就去厨房里给小姐做些好吃的,炖点汤,她一会儿醒来,肯定饿坏了,小姐可喜欢喝我炖的汤了。”
说罢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院子。
九湘收回追随侍女的视线,也进了房间,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九湘不适地蹙起了眉。
味道的来源是躺在床上的人,昏黄的灯光将她的面色衬得格外惨白,双目紧闭,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沿边。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顺着布料的弧度,能明显地看到她的腹部高高鼓起,身下的褥子已经被浸成了深色。
她就是侍女口中所说的“小姐”了。
姜大夫正将浸泡在酒水中的银针取出来,熟稔地扎入这人身体的穴位。与此同时,她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升阳,你帮我把她的衣服解开。”
不知何时,安抚侍女的人进了房间。
被称作升阳的人正是与姜大夫同行来的人,她姓柴。姜大夫名去寒,是九湘这次任务绑定的对象。
姜去寒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柴升阳就解开了产妇的衣服,并盖上一块干爽的布料。
姜去寒也习惯了这种默契,吩咐完后不等柴升阳回复,又继续道:“她现在进入了假死状态,这才没了气息,我已经为她施了针,估计很快就会醒来。”
“但此刻情况紧急,我等不了她醒来了。”
“目前最紧要的就是赶紧把她肚子中的孩子拿出来,再拖下去,真的会无力回天。你帮我看顾着她,若她开始挣扎,一定要按住她,不然会更危险。”
把孩子从肚子中拿出来。
怎么拿?
若是刚刚的侍女还在这,若是她知道了姜去寒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若是她见到了接下来姜去寒的动作,定会吓晕过去。
面对难产的妇人,若是胎儿体位不正,产婆会在妇人的肚皮上摸到胎儿的头和脚,强行扭转,让胎儿恢复正常体位,方便妇人生产;若是胎儿过大,产婆会扶着妇人在屋子中来回踱步,强行让婴儿从妇人体内脱离。
这两种方法并非对每个人都适用,这是姜去寒深夜来这个地方的原因。
姜去寒开始手上的动作,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昏迷中的妇人皱起了眉,一直观察着妇人的柴升阳放下手中的活计,迅速摁住了她的肩膀。
现在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不容有失。
在疼痛的刺激下,妇人很快恢复了意识,哀嚎声不受控制地从她口中钻出,挤满了整个房间,听得九湘也有些心慌。
她的双腿也开始挣扎着,没有防备的姜去寒被踢到一边,撞在了桌子上。
桌子被撞出数米远,发出一道凄厉到让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应和着妇人绝望的高喊:“娘……”
紧接着是低声哀求:“我要娘……”
柴升阳见状,低声引诱道:“你娘马上就来了,先呼气,对,呼气,现在吸气,吸气,来,再呼口气,别急,一会儿你娘就来了……”
或许是柴升阳的低哄安抚了她,也或许是被踢开的姜去寒没了动作、疼痛得到缓解,妇人挣扎得没有原先激烈。
她脱了水的鱼般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姜去寒来不及检查自己的伤势,她忙上前,继续着先前的动作。
疼痛再次袭来,妇人挣扎得比先前还要剧烈,柴升阳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将她压制住。
只是柴升阳一个人顾首难顾尾,眼见姜去寒又要被踢开,一直旁观的九湘再也无法做一名旁观者,她走上前,摁住了妇人乱蹬的双腿。
姜去寒在忙碌的间隙中对九湘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妇人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弱,姜去寒沉声吩咐:“箱子里有我们之前熬制的人参丸,你快拿出来给她含上。”
吞下人参丸的妇人力气得到了一点恢复,摸到孩子的姜去寒趁着妇人呼气的平静间隙,一鼓作气,将孩子拖了出来。
与之一同出来的,还有大片大片的殷红色血迹。
姜去寒顾不上看孩子现在的情况如何,是否还有救。她将孩子放到一旁,镇定地给呼吸再度微弱的妇人施针,止住了涌出来的血液。
等做完这一切,姜去寒长长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动作在视线落在孩子身上时顿住。
仅仅一个呼吸间,她看向柴升阳,微不可闻地摇摇头。
柴升阳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张口说话,但顾及到产妇现在还很虚弱,生怕她情绪失控,只能给姜去寒一个安抚的眼神。
九湘同样看着这个才降生的婴儿,她浑身青紫,小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可惜的是,她还没有见识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和天地的广阔就没了生息。
悲伤簇拥着的九湘上前,双手叠起来放在婴儿的胸口上,轻轻地摁压着。
潜意识告诉九湘,她应该这么做。
看见这一幕的姜去寒尽管不解,但没有制止九湘的动作。
她能看出来,九湘是在救这个孩子。
随着九湘的动作,婴儿原本平静的胸口开始了一起一伏,尽管这起伏很是微弱,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察觉到这变化的姜去寒屏住了呼吸,身为医者,她当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婴儿身上的青紫也开始慢慢消散,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大。
姜去寒眼底的平静再也无法维持,她看向九湘的双眼中,满是狂热和惊讶,这令对她性情十分熟悉的柴升阳有些不解。直到柴升阳的视线跟随着姜去寒一同落而在婴儿身上时,顿时明白了姜去寒为何如此失态。
姜去寒医术出神入化,被姜去寒判处了死刑的人,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可奈何。
可是,眼前这个已经宣告死刑的婴儿,却恢复了生的气息。
惊讶过后,柴升阳的心猛地沉入深渊,她转头看向姜去寒。
果然,如她所料那般,姜去寒脸上的激动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加明显和毫无掩饰的自责和愧疚。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是女医,是女大夫的女,也是女科的女。
需要郑重说一下的是,文中所有涉及医学的内容都是我从网上获取并二次加工的,看个故事就好,不要当真~~~
第65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二)
姜去寒戴上遮挡面目的帽子, 又进入了浓郁的夜色里。
蟋蟀的歌唱一如来时,瓦片上的野猫卧在了墙壁上,琉璃般的绿眼睛慵懒地看着躲藏在墙壁下缓慢前行的两个人, 似是好奇这二人究竟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情,才如此怕被人瞧见。
在只有脚步声的世界里,柴升阳率先打破了这片宁静, 她唤道:“小姐。”
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应答, 柴升阳微微侧头, 眉眼柔和:“你还记得你医治的第一个病人吗?”
“嗯?”
小女孩的模样在记忆深处清晰可见, 触及到心底的柔软之处,柴升阳弯了弯唇,“我在想, 这世上怎么会有小姐这么大胆的人。”
“那日有病患上门求诊, 病情很急,其它药馆都拒绝接收,这才到了咱们医馆。可惜老爷去临县看病,需要三两天才能回来。大家都以为此人必死无疑。”
“没想到当时只有十岁的你站了出来。”
十岁上下的姜去寒最喜欢在药馆里上下乱窜, 一会儿去看药材如何炮制,一会儿抓几颗乌梅塞嘴里解馋, 尝一尝黄连是不是如书中所说的那般苦涩。
然而就是这样的姜去寒, 在众人束手无策时站出来说:“我能治。”
谁会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治病?
众人只当她是胡言乱语。
柴升阳缓缓道:“同在场的人一样, 我很是惊讶。可是, 你是小姐, 你读过很多书, 学过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你说能治, 就一定可以。”
当时姜去寒想给患者扎针, 所有人都当她是玩闹心起, 更没有人当真。
可偏偏,姜去寒做到了。
姜去寒好像不是很乐意听到这些往事,她语气淡淡:“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柴升阳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姜去寒。
自十岁那年,姜去寒治好了那个病人开始,众人看向她的眼睛不是感激,而是愤怒。
时隔多年,柴升阳仍然记得当时的自己面对这些愤怒时有多么害怕,仿佛姜去寒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
他们把姜去寒关在了柴房里。
柴升阳本以为老爷回来后会改变这一切。
不料,老爷、也就是姜去寒的父亲问诊归来,知道这件事,脸上浮现的是如出一辙的愤怒。
老爷怒骂自己的女儿:“谁准你偷学的?”
她们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女子是不能行医的。
姜去寒是小姐,不能做任何抛头露面之事,也需要注重男女大防……
更重要的是,柴升阳叹了口气:“老爷跟你说,女子生来带晦,哪个女子习得父亲的技艺,将来一定会为家中带来灾祸。”
“你信了。”
姜去寒信了父亲的话,她不希望这个家因为她的行为而带来灾祸。
她放下喜爱的医书,跟随父亲请来的老师,开始学习女红,学习一个小姐应该做的事情。
直到姜去寒得知家中侍女胸前生疮,却因羞于问医而溃烂腐臭,直至死亡。
直到她得知姨妈自产后开始,每逢经期便淋漓不尽,几年下来,气血亏虚,缠绵病榻时日不多时,那些医馆里的男医者仍旧拒绝问诊。
他们说,“宁医十丈夫,不医一妇人。”
这时的姜去寒隐有所悟。
柴升阳接着道:“你那时问我,为什么要注意男女大防,生命难道比这些所谓的规矩还重要吗?
一直以来在姜去寒心底积聚的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关口喷发。
姜去寒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医者,不应该有一颗大慈恻隐之心吗?不应该普救含灵之苦吗?不应该视万物众生平等吗?为什么女男大防能排在这些事情之前?”
“为什么不准我学习医术?仅仅是会为家中带来灾祸吗?”
“我不明白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
“会为家中带来灾祸又能如何?家中上下不过十口人,一个医者日后能救的,是上百人、是上千人,这种切实可见的东西,难道不比虚无缥缈的灾祸更重要吗?”
愤怒之余,姜去寒的余光捕捉到了绣篮里的剪刀。
她伸出手,抓起剪刀,毫不犹豫地绞烂了绣好的纹路,撕碎了裁好的布料,又一鼓作气将搁置在一边织布机推翻在地。
在乱糟糟的线团里,姜去寒喘着粗气,眼睛却炯炯发光,像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我要学医。”
既然男女大防不可破,那她就专为女子治病。
那些无法告知男子的隐秘病情,那些男子不愿意医治的隐秘病情,都交给她。
即便身在暗处,眼前的姜去寒身上也泛着点点光芒。
柴升阳难掩骄傲:“自十岁那年,你救的第一个病人开始,后面陆陆续续地,遇见了很多病人。面对这些病人,不管出身如何,你都冒着生命危险尽自己所能,治好了她们的病。若非……若非你的身份不能暴露,你治好的人只会更多。”
“她们遇见你,是她们之幸。”
终于知道了柴升阳想说什么的姜去寒哑然失笑,在柴升阳面前,姜去寒无需掩饰自己的愧疚和不安: “我确实是在想,曾经的我有没有像今天一样,误诊过哪些病人。她们或许还有生还的可能,却被我的一句话而葬送。”
柴升阳安慰道:“大罗神仙也有束手无策的事情,而你只是一个凡人,凡人哪里可以令死人复生,令白骨如生。你以前说,你是医家,肩负治病之责,但终究不是神仙。行医济世,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
“这世道对女子如此艰难,而你又以女儿身,做了这么多事情,已是不易。”
二人慢慢前行,墙壁遮挡了她们的身形,影子穿梭在脚下。
姜去寒道,“你说的对,我的想法有点钻牛角尖了。”她话题一转,“那妇人有点可怜,明明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的时候,她的丈夫却弃她而去,幸好母子二人都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姜去寒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
“今天出现在那儿的女子有些面生,以前没有见过,但她的医术着实高明,仅仅几个动作,就将那个孩子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姜去寒更想知道她使用的是什么方法,她又能否习得,若是可以习得……姜去寒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明日我写个帖子,问一问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女子?”
柴升阳一头雾水。
姜去寒解释说:“就是让那个孩子转死为生的人。”
“当时房间里除了你我还有那个产妇外,还有一个人。”姜去寒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后来妇人挣扎剧烈,是她上前帮我压住了妇人的双脚,我才得以继续。”
见柴升阳面色古怪,她有些诧异,“你不记得了?”
房间里分明只有她们三个人!
姜去寒将孩子从妇人肚中取出的方法过于血腥,在进去房间前,提前告知了一众仆人,治病期间不允许任何人闯入。
一是怕吓到她们,二是怕她们出去乱说,为姜去寒带来麻烦。
这些人十分乖顺,得了警告的她们确实没有迈入房间。
柴升阳在脑中仔细回想,依旧没能捕捉到第四个人的影子。
她错愕道:“那个孩子,不是自己活过来的吗?”
“嘎吱。”
一截树枝不知道在谁的脚下断开。
主仆二人默契地停下了脚步,她们互相对视,尽管隔着遮挡面目的纱巾,依旧能捕捉到对方眼中的惊讶。
姜去寒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是。”
她在脑海中回忆着九湘,“那个女子衣着奇怪,不像是我们当地人……我亲眼看见她将双手叠放在那婴儿的胸前,上下按动,那孩子随着她的动作恢复了生息。”
“好像……她的手在引导着孩子的心、在教它如何跳跃。”
“你能看到,我却看不到。”
为缓解周遭的恐怖气氛,柴升阳藏下心中的忐忑,干笑两声:“莫非是被你的真心所感动,想要教你医术的山野精怪;又或是哪路神仙?下凡来指点你了。”
柴升阳等了半晌,没等来姜去寒的接话,她抬起头,却见姜去寒直勾勾地看着她身后的地方。
她转过身,身后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姜去寒却惊喜道:“是她。”
柴升阳背后一寒,她僵硬着身体再次转过去,眼前除了沉睡在夜色里的房屋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就连野猫都没看见一只。
“没……没有啊。”
不等柴升阳说完,姜去寒绕过她,向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走去,脚步因为心中藏着的惊喜而显得凌乱,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镇定样子。
随后姜去寒站定,对着面前的空气问:“请问你是什么人?”
柴升阳迅速上前,以一个保护的姿势站在姜去寒身边,眼睛如利刃般四处寻找着,神情警惕,生怕姜去寒会受到危险。
柴升阳看不见,姜去寒却看得分明。
站在她们眼前的,分明是用奇怪医术救了那孩子一命的九湘。
自她们救了妇人离开小院后,九湘一直在她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也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偷听被抓包,九湘一点也没觉得尴尬,她语气坦荡:“我是九湘。”
想到二人之前的谈话,九湘玩闹心起,她神秘一笑:“是山神大人让我入世俗,来指点你的。”
第66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三)
姜去寒不傻, 自然能看出来九湘是在戏弄她。
被戏弄的姜去寒也不气恼,她将九湘请回家中,命人准备了糕点和热茶。待一切准备就绪, 姜去寒屏退左右,迫不及待道:“姑娘是哪里人?”
九湘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个问题九湘也问过自己很多次,毫无疑问的是, 她一直都没有答案。
姜去寒收回打量九湘的视线, 神情难掩诧异:“姑娘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我虽不知道我的来历, 但我知道我的来因。”九湘注视着姜去寒, 认真道:“我是为你而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帮助你。”
为我而来?
姜去寒怔住, 她看了一眼柴升阳, 斟酌后才道:“我想要做成的事情,自会努力,姑娘不必挂怀。”
“不过,”姜去寒语气一转, “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姜去寒面上浮现出挣扎之色,随后她语速缓慢:“姑娘方才救人的医术, 可以传授给旁人吗?”
说话间, 姜去寒的注意力都在九湘脸上, 生怕九湘因为这话而恼怒。
见九湘半晌没有说话, 姜去寒掩饰一笑, 心中失落:“我只是一时好奇, 并非有意窥探, 让姑娘见笑了。”
医术并不外传。
其中原因颇多, 一是为了防止传承出现意外, 避免自己的招牌将来会毁在一个外人的手中,污了数年清誉;其次是为了防止自己没饭吃,鸮鸟生翼的故事,时常发生。
九湘与姜去寒所想不同,现今保持沉默,并非是她的医术不能外传,而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医术。
当时的动作,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那样做。
姜去寒话音刚落,九湘道:“我其实并不会医。”
话刚出口,九湘面露复杂。
姜去寒问了她两个问题,两个问题的答案她都不知道,怎么看都像是藏着掖着,不肯告诉对方。
想了想,九湘打算解释一下:“我没有过去的记忆,也不知道我的医术是什么,若你好奇,我可以教给你。只是再多的,我也不会。”
姜去寒没有怀疑九湘是在说谎,任谁对上九湘的眼睛,都不会觉得九湘是在说谎。她的注意力此刻全在可以习得九湘的医术上,她先是惊讶,随后是欣喜。
“真的吗?”
言毕,姜去寒撸起袖子拉着九湘就要跃跃欲试,一边的柴升阳轻咳一声,指了指将要翻白的天空,姜去寒这才想起来她们忙碌了整整一夜。
伴随着这一声提醒,困倦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般席卷全身,姜去寒打了个呵欠。
纵使再舍不得,姜去寒只能依依不舍地与九湘分别,然后回到自己房间,一切等睡醒之后再做打算。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九湘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姜去寒为什么死,可以亡国的“妖术”又是什么了。
想到自己会在任务对象临死的前几日出现在她们面前,九湘在心中仔细地推敲着姜去寒的死因,想找个方法避开,直到姜去寒大睡一觉醒来也没有头绪。
姜去寒醒来已经是大中午,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九湘,想学习医术,学习那个神奇到教心如何跳跃的方法。
谁知这时,一直沉寂的门突然被敲响。
门外站着约十来个人,穿着统一的服装,一脸的不善。曾经跟着谢红叶一连拿下数城的九湘对这些服装不能再熟悉了,他们都是县衙的人。
柴升阳换了副面孔迎了上去:“各位官爷突然来访,是为了什么事?”
糟了!
思及姜去寒在书中的下场,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底升起,让九湘头皮发麻。
她来不及思考,对着姜去寒下意识道:“你以往救人的事情被发现了,这些人会将你置于死地的,快离开!”
姜去寒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多年来行走在黑暗之中,借着月光治病救人,姜去寒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做的一切会暴露在日光之下,那时候她会变成什么?
姜去寒当时自比为鬼魅。
鬼魅碰着了日光,只有灰飞烟灭这一个下场。
为什么暗中治病的事情被发现后,她只有死路一条?她做的又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有破男女之大防,不是吗?
姜去寒以往没有得到答案,直觉告诉她是这样。
此刻已经来不及去深究答案是什么。
正如九湘和姜去寒猜测的那般,为首一人冷冷道:“谁是姜去寒?”
此话一出,柴升阳的心紧绷起来,她给姜去寒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好声好气道:“各位官爷来的时候怎么不派人通知一声,我好命人准备酒席,款待各位。”
“不知找我家小姐何事?”
“姜去寒在哪?”
来人又一次问道,他的脸上很是不耐烦。
柴升阳道:“小姐她……”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我在这里。”
姜去寒没有听从九湘的劝导,离开这里,也装作看不懂柴升阳的暗示,从柴升阳身后走了出来。
她没做错什么,她为什么要怕?
“你就是姜去寒?”
为首之人打量着姜去寒,随后道:“带走!”
柴升阳对姜去寒这个行为很是不赞同,但再不赞同,在姜去寒出声的那一瞬间就迟了。
九湘也担心会出什么事,自然而然跟了上去,反正没有人能够看见她。
县令早就设好了大堂,姜去寒一进去,劈头盖脸的就是质问:“姜氏,你可知罪?”
声音嗡嗡鸣鸣,震得檐上的雀儿窸窸窣窣地全都飞了出去。
姜去寒站在原地,迎着男县令打量的视线,她不卑不亢道:“还请大人告知。”
她确实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
男县令好似被姜去寒的视线看得有些心虚,他再次震声:“大胆!”
话一出口,男县令好似恢复了底气,他再一次问姜去寒:“姜氏,你当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姜去寒依旧是原先的回答。
“不知。”
“好一个不知道!”
男县令一拍惊堂木,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是看见了猎物正在吐信子的毒蛇:“姜氏你不如好好说说,你的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
丈夫?
在众人注意不到的时候,姜去寒呼吸变慢,语气一如先前的从容。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反倒问男县令:“张郎的死因,大人您不是已经盖棺定论了吗?”
姜去寒是有一个丈夫。
十三年前,姜去寒的父亲不顾她的抗拒,将她嫁来此县。婚后不过两年,姜去寒的丈夫张郎就生了一场大病,撒手人寰,至今已有十一年。
大宁律法有明文规定,哪家若有人故去,必须得上报官府,经由官府审核后,才可以安葬,此举是提防死者含冤。
姜去寒的丈夫张郎故去之后,正是眼前这个男县令检查的。
听闻姜去寒提及过去,男县令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的脖颈微微前伸着:“你还好意思提及往事?姜氏,你当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站在这大堂之上吗?”
姜去寒看着男县令,虽未出声,但众人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在冷声反问:为何?
“好,那本官来说。”
男县令不再等待姜去寒的回答,他怒目直指姜去寒,厉声逼问:“张氏一族状告你为侵吞家产,毒杀丈夫,你认,还是不认?”
九湘闻言,心头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因为“妖术”。
姜去寒在书中因“妖术”而死,说明眼前这个时间节点,和姜去寒的死毫无瓜葛。
姜去寒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同九湘一样,她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挂着悲伤,她自嘲道:“我远嫁而来,无依无靠,唯有张郎可以给我依靠,为我遮风挡雨。我们成婚不过两年,可两年间,夫妻恩爱,没有任何摩擦。”
“试问大人,我为何要毒杀他?又有何理由要毒杀他?”
男县令毫不犹豫:“你为侵吞家产。”
被拦在大堂外的柴升阳大声问:“大人可有证据?”
“大人你口口声声说我家小姐毒杀了姑爷,可有证明我家小姐下毒的证据?若是没有证据,就是污蔑!”
“大胆!”男县令像是恼羞成怒:“谁准许你咆哮公堂?”
他的视线又挪到姜去寒身上,“姜去寒,当初本官若非遭你蒙蔽,你又怎会逍遥十来年?你不是要证据吗,本官给你证据,本官要让你心服口服!”
不一会儿,有一个女子被带了上来。
姜去寒认得,她是丈夫生前身边服侍的侍女,丈夫死后,这侍女被她归还了卖身书,离开府中。
女子一进来就自述道:“我是张公子身边的侍女,十一年前,我亲眼看见夫人给张公子的药里放了东西,不久后公子就没了。对不起大人,夫人用卖身书做交易,要求我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答应了。”
“可这十一年来,我夜夜难安,梦魇不断,这才将此事告诉了旁人。”
丈夫的死确实跟姜去寒有点关系,但并非是女子说的这样。这么轻易就会被发现的手法,聪明如姜去寒,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医者可救人于病危,当然也可致人于病危。
姜去寒只需要为丈夫的汤中添些补药,再佐之相克的食物,长期下来,自会身体不适,这时就需要求诊。
医者根据病患的身体需求而配药,姜去寒只需要将里面几味药的药量减少,破坏药物中的阴阳属性,长期累积下来,足以使一个人病重。
这时候,病重的人犹如浮在水面上的枯叶,不需要旁人费劲儿,沉下去只是时间问题。
姜去寒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柴升阳不认为这些蠢货会察觉。他们十一年前没发现,十一年后更不会有证据。
今日突降横祸,多半是张氏族人串通了这男县令,想要侵吞家产。
他们狼子野心,自姜去寒的丈夫死后便一直盯着她的家产,即便过去了十年他们还是虎视眈眈。
柴升阳正欲说些什么,男县令却做出了判决,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吞下猎物一般:“姜去寒意图侵吞家产,毒杀丈夫,按大宁律法,当——哎呦!”
男县令捂着自己的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打了自己一下,他回头去看,身体两侧空空荡荡,距离他最近的师爷也在数丈开外。
奇了怪了。
继续。
他道:“按大宁律法,应判处姜去寒……哎呦!”
头顶的官帽被打得歪到了一边,两边的衙役见到他这副滑稽模样笑了起来,男县令恼羞成怒:“笑笑笑!笑什么笑!”
他还不信这个邪了,扶正了帽子的男县令怒气冲冲,这次就算是把他的帽子都摘下来,他还是要说。
“张家妇人姜去寒罪不可赦,按大宁律法第三百七十二条,应判处她……”
“哎呦!”
只见他捂着右眼,再松手时,眼框上凭空出现了青青黑黑的一个圈。
姜去寒眼底也带着笑。
旁人看不见,她看得一清二楚,九湘坐在那案几上,男县令一有对她不善的苗头,她就一个拳头甩对方头上,让他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几个民众见此议论纷纷: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大人一说到判决就突然变得奇怪,八成是事情另有隐情。”
“这大人该不会看上张家寡妇了吧。”
“谁知道呢。”
柴升阳听着众人的议论,她瞅准机会压下心中的慌乱:“一个人的证词也能相信吗?谁知道她是不是有意栽赃陷害,大人您难道不再查一查吗?如此草率结案,怕是很难服众。”
众人纷纷赞同。
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又被人如此质问,男县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可要别的证据,他一时间又拿不出来,若不是这些人从中搅和,他早就结了案,眼下正跟张家人分钱呢。
事情陷入了僵持,就在男县令示意师爷给他想个能下台的折儿时,一道声音穿过人群传了进来。
“我有证据。”
在众人的注视下,来人丢下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姜去寒是医者。”
第67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四)
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众人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条路,让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走到了大堂上。
然后他对着男县令说:“我有证据证明,是姜去寒杀了她的丈夫。”
“姜去寒是医者。”
女医?闻所未闻。
众人在这句话后开始吵吵嚷嚷, 犹如烧开的一锅水,沸腾个不停。
部分人觉得姜去寒擅医而不行医,多半是心有不轨, 她的的丈夫肯定是她杀的;另有大部分人并不相信姜去寒擅长医术, 尽管知道她的父亲也是医者。
围观的民众七嘴八舌, 终于有一人大声喊了出来:“姜去寒会行医?我们可不信。”
医者在众人心底的地位极为崇高。
首先, 医者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当的,想要成为医者,须得知天文地理、五行八卦、阴阳遁甲, 最重要的一点是, 要会读书。
种种条件累积下来,成为医者虽不比中榜困难,却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读书、行医,这种男子做起来都万分困难的事情, 姜去寒一个女人而已,她又如何能做到?
迷雾中的柴升阳像是找到了方向一样抓住这个话头, 她看向站出来的那个人, 质问道:“你说我家小姐会医术, 可有证据?”
姜去寒行医是有规矩的, 她只医女人, 同时也要求所有病患不得将她的信息泄露半分。即便姜去寒不提, 这些病患也不会将这件事说给旁人听。
她们跟姜去寒拥有同一个直觉, 直觉告诉她们, 如果将这件事说出去, 她们的一身病痛可能再也找不到缓解的方法了。
既然这些病患不会说出去的话,那这些话全都是污蔑,全都是假的!
柴升阳还存着一丝期待,期待这些都是张氏一族有意污蔑,九湘就不同了。
作为局外人,九湘除了从书中知道了姜去寒的下场外,也从来人的脸上看出了几分端倪。要想给一个人泼脏水,方法多的是,何必要用一个大众都怀疑又很容易被戳穿的理由。
除非……他是能够证明这个理由是真的。
男县令一听这话,眼睛里顿时含了几分喜色,他语气难得和善:“你是何人?你说这姜氏使用医术害死了她的丈夫,可有证据?”
来人跪地:“草民有证据。”
一直沉默的姜去寒突然出声,“我确实看过几本医术。”
事已至此,姜去寒也不再隐瞒,“张郎死后,我悲痛欲绝,这才买了医书,研读了些时日,想着日后再有亲人病重,我可以帮上一二。”
男县令像是抓到了某种把柄,他迫不及待地追问,“你那侍女为何要说你不会医术?”
姜去寒神色未变,在几个呼吸间,她就想出了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若看几本书就会医术的话,那这世上岂不是人人都是医者?我学得甚浅,当然不算是会医术了。”
“还有,”她转头看向来人,“我会医术不假,可那都是张郎故去之后的事情了,你又如何能证明是我杀了张郎?我更想问的是,就算张郎在世时我已然习得了医术,又和张郎的死有什么关系?”
九湘惊讶于姜去寒释放的迫人气势,明明她的动作没有变,说话的语气也一如既往。
来人反驳道:“你怎么能跟别的医家比?你是个女人。”
姜去寒问:“女人怎么了?”
“女人,惯来喜欢使用阴诡手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男县令摸着自己的胡须,丝毫不觉来人说的话是何等荒谬:“是如此。”
这是定了罪了。
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她害死丈夫的证据,是她技不如人,做得不够妥帖,以至于漏了马脚被人捉了出来,她认。
可这些人明明没有证据,却个个都像是亲眼看见她害了丈夫一样。
姜去寒对此感到不解。
会医术,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迎着众人的指责,姜去寒的声音中没有流露出半分害怕,更不会服软:“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杀了丈夫,证据呢?若仅凭着几句话就定了我的罪……”
姜去寒抬眼,她的肩背愈发直挺:“我不服!”
男县令上半身向前倾着,又圆又小的眼睛中仿佛淬了毒:“你会医术,就是证据。”
话说完,男县令又坐直了身体,不顾姜去寒的意愿再一次宣判道:“张家妇人姜去寒毒杀丈夫,罪不可赦,按大宁律法第……”
话没出口,又被九湘一拳打了上去,伴随着惨叫声,一颗沾着血的牙从他嘴里滚了出来。
九湘将牙踢到一边,心中只觉荒谬。
来人见状,眼睛滴溜溜一转,突然高喊:“她会的不是医术,是妖术!”
听见这话,九湘的心猛地下坠,还没反应过来的她下意识制止,却是迟了,那人倒豆子一样将肚子里的话倒了出来:“大人!她会的不是医术,是妖术啊大人!”
尽管已经迟了,走到近前的九湘还是要动手,防止他说出更多的话,谁料姜去寒看了过来,制止了九湘的行为。
姜去寒的眼梢结上片片冷霜。
今天她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所以她要看看,她要看看这些人会给她编排一个什么下场。
一连四次,每次要对姜去寒下判决时,他就会莫名其妙遭到攻击,一次比一次严重。听见来人突然说这话,男县令捂着脸含糊不清道:“快细细说来!”
余光瞥见姜去寒时,他打了个激灵,只觉得头发都立了起来。
“大人您刚刚受到攻击,正是此妖女在使用妖术!”
说话间,以姜去寒为中心,众人已经退到了数米之外,生怕姜去寒也将妖术用在他们身上。
来人继续道:“昨夜我的妻子难产,是她突然闯入,将孩子从肚子里面扯了出来。”
“大人,不能放过这个妖怪啊!”
空气中此起彼伏地响着抽气声,将孩子从肚子里面扯出来?
来人继续道:“我亲眼看见,是她突然出现,将孩子从我妻子的肚子里面扯了出来,血淋淋地,当时我就吓晕过去了。”
“我只当她是会医术,并没有想到别的。但刚刚看到大人无缘无故地牙齿脱落,我才明白,这姜去寒使用的分明就是一个妖怪,她使的全是妖术!”
把孩子……从肚子里面扯出来?
男县令脸上的惧怕更加明显,如果不是众目睽睽,他真想现在就缩在椅子下面,不,他要跑出去。他咽了咽唾沫,颤抖着声音道:“来人,把……把这个妖妖妖妖妖妖女给我关进大牢,明明明日午时,斩了她。”
对上姜去寒没有一点感情的视线,男县令又改变了想法:“不,火烧烧烧了她。”
万一她灵魂不死,找他算账该怎么办?还是烧了稳妥。
“还有她的那个侍女,一并烧了!”
“烧了她!”
“烧了妖女!”
“……”
何其荒谬!
仅凭着几句话、仅凭着几句一面之词,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定了姜去寒的罪。
起哄声不断地在耳边响起,姜去寒不解,她是救了那个妇人不是吗?
尽管使用的手段前所未闻,可她最终还是救了那妇人和孩子一命,怎么就成了妖术?
被声浪围在中间的姜去寒感到头晕目眩,在这一瞬间,她脑子里有东西闪现而出,泛着点点荧光。
她以往的很多时候,都看到了这些荧光,但一直没能抓住,也没能知道这东西是什么。现在她一伸手,那东西乖顺地落在了她的手心。
她贴近去看,正是她苦苦追寻的答案。
为什么女子不能学医、会为家中带来灾祸?
为什么她不敢将自己是医者的身份告知大众,让患者都瞒着她的身份?
为什么她行医只能在夜色下悄悄进行,为什么自己觉得被发现的话,最终只有死路一条?
在这个时候,在她被众人围着声讨的时候,在她距离死期不久的时候,姜去寒明白了。
她是个女人。
眼见衙役的人要来押她,看见这些人战战兢兢、一副怕自己会被吃掉的样子,姜去寒就觉得可笑。这群人,居然会畏惧她,居然信了别人随口编造的几句话,畏惧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区区女人。
姜去寒嗤笑道:“不必你们动手,我自己会走。”
在牢中,姜去寒问九湘:“你说想要可以帮我达成所有的愿望,如今还作数吗?”
见到九湘点头,姜去寒也不再犹豫:“让我和升阳活下去。”沉默片刻,姜去寒别过头,不让众人瞧见她的神情:“我要离开这里,隐姓埋名,自此不再行医。”
在大堂上,在那个人开口说她是如何将孩子取出来时,姜去寒最愤怒的不是自己的医术被污蔑为妖术,而是恼怒昨晚那个妇人居然告诉别人她是如何被救治的,这个人还是她的丈夫。
这让姜去寒感到自己被背叛。
若妇人不告知别人,她今日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她就可以在县衙里面全身而退。
尽管那人口述自己是亲眼所见,姜去寒不需要细想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在进房间之前,她分明让那些下人都看顾好四周,不准任何人靠近。
昏了过去更是荒谬。
既然是亲眼所见,那必是在房子四周,昏过去肯定有沉重的倒地声,她愣是半点都没有听见。
更何况,侍女一早就告诉她,那人一看妇人没了气息,早就扬长而去,又为什么突然回来,还不声不响地偷看?
姜去寒想,她要丢掉那些医书,熔化那些金针,总而言之,她不会再治病了。
以后除过她和柴升阳外,她不会再帮任何人治病了,哪怕这些人病倒在她的眼前,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九湘说不出劝姜去寒的话,柴升阳更说不出。
到了夜间,就在九湘准备偷钥匙打开房门,带着姜去寒和柴升阳离开这里时,沉寂了大晚上的牢房中突然有了动静。
只见有衙役带着一个黑影走了过来,衙役说了一句“快点结束”就走了出去,将黑影留在这里。
黑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柴升阳问道:“你是谁?”
那黑影颤了一下,随后摘下了帽子,九湘和姜去寒都认出了来人,柴升阳冷笑一声,随即嘲讽:“原来是你?现在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看救命恩人临死前是什么样吗?”
“不是的。”
黑影赫然就是昨晚、九湘帮忙救治的妇人,她神色戚戚,“姜大夫,我不是有意告知他的,我只是一时说漏了嘴,让他听了去。”
“他听见后一直问我,我想着不如全都告诉他,谁知道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妇人面如金纸,身形不住地颤抖着,摇摇欲坠。昨夜才产下孩子,今天就下地,还来了这么远的地方,身体疼得她不住地倒吸冷气。
见姜去寒不为所动,她自知做了错事,也不求前者的谅解。
她从侍女手上将拎着的食盒接了过来,蠕动着嘴唇:“你们应该一天都没吃饭,这是一些饭食和糕点,多多少少还是吃一点吧。”
等将食盒递过去时,她压低了声音快速道:“你不会有事的,明天事情会有转机。”
临走前,妇人道:“姜大夫,我先走了,你们多多保重。”
“站住。”
就在这时,姜去寒唤住了她,停下身的妇人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姜去寒要羞辱她了吗?
以前就听说过这位大夫性格古怪,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你的身体还好吗?我昨天给你留下的药方,你要记得吃。等漏下缓解一些时,你再给药方中加当归党参各三钱、白芍……”
话到这里,姜去寒顿了顿,暗恼自己摆脱不了这可笑的好心。
但她接着说:“你的丈夫……不是良配,若你有心,不如与他分开,你的嫁妆,应该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
想象中的羞辱没有降临,妇人的脸色却比之前更加难看,她压低了声音,回应姜去寒:“就算他昨晚没有弃我而去,就今天一事,我又如何能心无芥蒂地与他继续生活下去。”
说完,掩面而去。
姜去寒长叹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惆怅:“我前面才说自此不再行医,这才多长时间,就打破了我的誓言。”
柴升阳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姜去寒怎么可能不再行医?这是她一生中最热爱的东西。
商议之后,三人都决定今晚先不动作,等到明天,看看那妇人说的转机是什么。
就算没有转机,九湘拍着自己的胸脯,信心满满:“要带着你们从人群中逃出去,轻而易举。”
第68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
从牢房中走出来的莫婉玉上了马车, 她闭目伏在抱枕上,冷汗随着马车的行进,一颠一颠地滴落下来。
侍女见状, 忙叮嘱车夫行驶得慢一些。
颠簸减轻,莫婉玉长长地舒了口气,眉头依旧扭在一起作结状。
想到昨晚姜去寒不仅救了她、还救了她的孩子, 莫婉玉心底仿佛被一个大手死死捏住, 让她喘不过气。
还有刚刚分别时, 姜去寒的善意叮嘱, 莫婉玉恨不得自己现在就疼到晕死过去。
姜大夫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被自己拖累成现在这个田地。
侍女坐在一旁,帮莫婉玉擦着额角的汗, 眼中全是心疼, 她安慰道:
“小姐,不必再为姜大夫的事情忧心了,你不是说,明日这件事就会有转机吗?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莫婉玉听见这句话, 呼吸声顿时轻了很多,马车内安静下来, 连车轮遇到石子时的碰撞声都清晰可闻。
莫婉玉面露悲戚:“哪里有什么转机?”
她抬起头, 鬓角上又涌出一些冷汗, 挤出一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表情来:“那是我为了让姜大夫不要害怕, 有意说出来的。”
在得知姜去寒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当做妖女并要被烧死时, 莫婉玉连忙命人包了银子, 送去了县衙, 希望能让县令网开一面。
半天过去, 这银子和消息一同石沉大海。
她又写信将此事告知了父亲, 盼父亲能够利用自己的人脉帮一帮姜去寒,父亲只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马车内再次安静下来,莫婉玉平息着身上的疼痛,侍女帮她擦着冷汗。
“札札札札……”
织布机的声音穿过缝隙,挤进了马车中,就在声音即将远去时,莫婉玉好似想起了什么,命马车停了下来。
“咚咚咚……”
织布机的声音歇住,紧接着是“嘎吱”的开门声。
开门的人见到莫婉玉,脸色一变,就要将门关上,却停在了侍女卡进来的手臂上。
莫婉玉压低了声音:“我有个事情,想请赵大娘帮忙……”
被称作赵大娘的人没有说话,她抓住侍女的胳膊甩了出去,随后冷冷道:“我只是一个农妇,可不敢帮莫夫人的忙,谁知道日后我会不会也被当成妖女,落得一个被烧死和浸猪笼的下场。”
赵大娘在莫婉玉府上做事,昨日莫婉玉难产,没有生息时,是她将姜去寒请过去为莫婉玉医治的人。
谁料带来母子平安的欢喜结局的姜去寒,却迎来这样一个下场。
赵大娘也替姜去寒觉得心寒。
“赵大娘,麻烦你开开门。”
莫婉玉不敢再敲门,生怕吵醒了周围的邻居,让他们出来看到自己,因而只能低声道:“姜大夫的事情非我本意,现在想请你帮的忙,或许还能救姜大夫一命,你开开门好吗?”
侍女也连忙道:“赵大娘,看在能救姜大夫的份儿,开开门吧。”
木门再次被打开,赵大娘面无表情地看着莫婉玉:“说吧,什么忙?”
莫婉玉恳求道:“姜大夫被污蔑为妖女,可你我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我打算写一封请愿书,把姜大夫曾经对我们的恩情和医术的高明之处都写下来,再签上我们名字,不会写名字的就摁上手印。”
莫婉玉是在路过赵大娘的屋子时才想出的这个主意。
金银财宝无法让县令改变主意,那受过姜去寒之恩的她们联合起来,呈上请愿书,以民意胁迫,是不是就可以让县令大人改变主意。
想到这里,莫婉玉激动起来,她的声音中带着期待:“赶在明日午时之前呈给县令大人,我们或许还可以救姜大夫一命。”
赵大娘没有说话。
她看着莫婉玉,半晌之后,她道:“我不愿意。”
在莫婉玉的错愕神情中,赵大娘躲闪着目光,吞吞吐吐道:“夫人,这件事的风险太大了。尽管姜大夫也曾有恩于我,可我不能不顾我的孙子。我的孙子还年幼,她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冒险。”
请愿书,自古至今,这个东西最有用的时候,就是合那些官员心意的时候。
若是不合……赵大娘打了个寒颤,这男县令今日的作为,分明是要置姜大夫于死地,她不能去触这个霉头。
面对再次闭上的大门,莫婉玉没有放弃,转而问身边的侍女:“你知道姜大夫还治过哪些病人吗?”
赵大娘不愿意,还有孙大娘周大娘王大娘钱大娘,被姜去寒治过的人如过江之鲫,就算一个人不愿意,那还会有很多人同意写下自己的名字。
莫婉玉跟着侍女敲响了另一户人家的门,很快有人走了出来,听说要救出姜去寒时,对方如赵大娘一般应了下来。可是一听要写请愿书,她摆摆手,紧闭大门,只留了一条细细的缝。
通过缝隙,她告诉莫婉玉:“若是我家那位知道我做这事,会打死我的。”
莫婉玉打算继续劝说,这人却合上了最后一条缝隙,隔着厚重的木门,她祈求道:“莫夫人,你不要再逼我了。”
没关系,莫婉玉安慰自己,还有别人。
莫婉玉坐在马车上,看着侍女轻轻敲着一家又一家的门。
有的人不愿开门;有的人听见敲门声开始怒骂;有的人开了门,听见来意后,又飞快关上了门。
一次、两次、三次,……,莫婉玉心底的期待在一次次的敲门声中,一点点被消耗。
一夜过去,只有三两人愿意站出来。
第二日快到午时,柴升阳和姜去寒被带出监狱,押入牢车,穿过大街,跨过小巷,来到了城南的菜市场口,被绑在了已经准备好的柱子上。
在柱子下面,放置着充足的柴火,只待午时三刻一到,火就会从这里燃起,将这两个妖物烧死在这里。
这里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姜去寒和柴升阳刚被绑上去,周围就聚了一大批人。
不明真相的过路人很快就被知情者介绍了这二人是何来历,又做了什么事情,施展了哪些妖术,所以英明神武的县令大人下令捆在这里。
围观的人中不乏有姜去寒曾治病过的人,听到他们说姜去寒施展的是妖术,她们再三沉默后还是没忍住与这些人争辩起来:“那是医术,不是什么妖术。姜大夫是治病救人的良医,才不是什么害人的妖怪。”
旁人问:“治病救人?我看不见得。若你说说,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
在一片纷杂的声音中,午时缓缓而至,看着眼前这个场面,姜去寒再去相信莫婉玉口中的“转机”,那她就白活了三十年。
就在姜去寒准备让九湘带她离开时,姜去寒再一次看到了莫婉玉。
莫婉玉穿着一身素服,愈发显得面色苍白。
察觉到姜去寒的视线,莫婉玉对她浅浅点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难道真的有转机?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姜去寒咽了下去。比起四处漂泊,她更愿意待在这个地方。
午时一刻时,青了一只眼的男县令才姗姗而来,坐在了准备好的椅子上。
看到姜去寒二人被捆得死死的,男县令心中的最后一点害怕也消失殆尽。他命人打着小扇,品着茶,等午时三刻一到,他一声令下,这两个妖女就会全被烧死。
至于张氏一族说的财物……
笑话!那明明就是他的钱,还轮得着张氏一族分给他?
九湘越看这人就越觉得面目可憎,她上前打翻他的茶水,在男县令咋咋呼呼整理衣服的间隙,她又一脚踹在椅子上,毫无准备的男县令先后摔了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顿时引来了一片哄笑声。
光天化日下却出了这等丑样,被扶起来男县令恼怒至极,视线落在正在笑着的柴升阳时,他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午时三刻,烧!”
旁边有人提醒,“大人,三刻还没到呢。”说罢指了指头顶的太阳,“若是现在就烧,会不会烧不死她们。”
午时三刻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可以让所有的阴诡之物之消失于无形。
他用着商量的语气道:“到时候她们来找我们报仇该怎么办?要不再等等。”
午时三刻还没到,这怎么能杀人呢。
怒火中烧的男县令此刻如何能听得进去话,见身边人还没有动作,自觉威严被损的他一脚踹了过去,“怎么还不动手?难道要本官亲自动手吗?”
没看到这些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吗!
眼见着拿火把的人逐渐靠近,九湘将人踢翻在地,跳到姜去寒身边,就要将她身上的绳子解开,然后带着二人逃离这里。
转机?
哪有什么转机。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大人,手下留情。”
是莫婉玉的声音。
九湘停住手上的动作,与姜去寒一同看向那边,只见人群中的莫婉玉不知何时跪在了县令的面前,手上还捧着一张纸。
这是……
莫婉玉口中说的转机吗?
才出了洋相的男县令见到事情又一次被打断,语气愈发不善:“你是谁?”
莫婉玉目光坚定:“民妇莫婉玉。”
随后她道:“大人,你不能杀姜大夫,她不是妖女。前夜我难产,是姜大夫用尽毕生所学救了我和我的孩子一命,只是那种方式以前没有人见过,这才被我丈夫误认为是妖术。”
“不是妖术?”
椅子被重新放在了身后,男县令坐了上去,被打断的他忍着脾气:“不是妖术,那你说说,昨日在大堂之中,无缘无故地,本官为何遭人毒打?”
昨天到今天,他出了那么多糗,全是因为姜去寒。
眼眶上的淤青隔了一夜都没散去,若不是他拿女人用的胭脂水粉抹了抹,掩饰了一二,想必今天都不能见人。
她怎么可能不是妖怪。
“大人,此事必是巧合,我以性命担保,姜大夫她绝不是妖怪。”
说完,莫婉玉顶着所有人的视线,举起手中写满字的纸张,“这是民妇写的请愿书,姜大夫医治好的病、做过的事情,上面记录了一部分,请大人明鉴。”
请愿书的末尾空空荡荡,留下名字的只有她和与她一同长大的侍女,还有那两三个被姜去寒曾经医治过的人。
只有寥寥数人又如何。
在来这里之前,她安排好了后事,也命人将她的孩子藏身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就算今日她遭遇不测,她的孩子也会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她害得姜去寒沦落到了这个地步,此时她理应站出来,为姜大夫争取到一条活路。
姜去寒告诉九湘:“早知她说的转机是如此冒险的行为,昨晚我们就该离开这里。我辛辛苦苦救活的病人,可不是计划着让她们送死的。”
这县令为什么杀她,姜去寒心底一清二楚,但莫婉玉不知道。
此刻莫婉玉拿着请愿书站在这里,无异于送死。
正如姜去寒所料那般,男县令看到请愿书后,笑了:“你不是说这妖女治好了很多病,怎么这张纸上,就写了六个人的名字?”
六个人的请愿书,滑天下之大稽!
莫婉玉准备了一上午的请愿书,在县令大人手中变成了一把碎雪。
碎雪落在莫婉玉身上,压垮了一直在支撑着她的东西,她看向姜去寒的视线中,充满歉意和愧疚。
她用尽了自己的所有办法。
她尽力了。
心知自己不会有事的姜去寒,此刻只想把莫婉玉从这场祸事中摘出去,避免在她们逃离此地后,莫婉玉遭遇不测。
只见她神色郑重,语气冷淡:“莫夫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确是……”
我确是妖女,迷惑了你。
姜去寒的话被迫中止。
眼前的突变震惊得她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第69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六)
寻常医者, 可以治很多病,不管是风寒暑湿燥火,还是寒热温凉, 亦或是跌打损伤,只要他们能治的,他们就会尽力而为。
唯独无法治疗女子独有的疾病。
女子与男子身体构造不同, 而医者一职又多由男子担任, 迫于性别大防, 男子对女子的身体了解甚少, 患病的女子也羞于将病情如实告知医者,只能苦苦捱着苦痛,姜去寒因此而生。
起初, 姜去寒只是想做一个医者。
她觉得, 若是人间有神仙的话,唯有医者称得上,不仅仅是医者可以治病。
医者知晓气血如何在体内沿着经脉巡行、五脏六腑为何分有阴阳、草木虫鱼为何可以弥补人体内所缺失的东西。
这时,她听见了一道声音, 这声音让她从书中抬起了头,让她将目光投了过去。
她看见孩子胎死腹中、胞宫坠落体外、她看见本该巡行七天的经血, 不知何故连续不断, 病患最终血枯而亡。世上名家医案千百本, 记录的病例上万种, 可这上万种里面, 没有一字一句提及到姜去寒亲眼看到的这些东西。
母亲说, “这是女子带晦, 上天特意惩罚她们的。”
姜去寒疑惑:“女子做了什么错事吗?”
母亲也回答不上来, 她叹息一声, 无可奈何:“自古如此。”
这时的姜去寒仍旧只是想做一个医者。
不一样的是,她感觉到自己沉寂了十几年的血液不断地沸腾着,血泡一个挨着一个往外涌着,像是要咆哮些什么。
她学习医术,不就是想做神仙才能做的事吗?
现在,她的眼前就有一个机会,一个不仅仅可以当神仙、还可以让所有神仙都侧目和默叹的机会。
以前没有人能治得了这些疾病,那就让她来医治,让她来填补医案上关于女子疾病的空白。
——为那些女子寻得一个让晦气远离身体的方法,挑衅设下惩罚的上天,岂不是比当神仙更快哉?
她研读医书,尝遍百草,嗅得五味。
暗中也曾化身男子上街行医,奇怪的是,她医治的女子,尽管病情有所好转,但远远不如她的预期,她医治的男子,病情却正如她预算的那般。
这让姜去寒十分不解。
她翻遍身边的所有典籍,读过架上所有医案,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些典籍医案,都是男子撰写。
上面的病例,患者多是男子,只有零星几个患者是女子。而那些女子的病情也如她遇见的那般,不如人意,撰写者对此批注说:“皆女子生来带晦,草木有情之品不愿入其体也。”
带晦。
自出生到现今,这俩字姜去寒听过很多次,也见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产生浓烈的怀疑。
恰在这时,经期如约而至,不知为何,这一次却伴随着隐隐的疼痛,这疼痛初时轻微,随后越来越重,一阵一阵,犹如潮水裹挟着走石汹涌而来,姜去寒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姜去寒心中隐有所悟。
同样的病症,肥胖的男子和瘦弱的男子,所用的药都不一样,更何况男子和女子,这种生理上有着差别的两个人。
用药除过需要考虑病因之外,还应考虑这种差异。
以往的医书上没有记载过这一点,后人也因性别之防没有察觉,所以他们顺理成章地,将自己医术的不高明改写为女子天生带晦。
知道了缘由,姜去寒面对病人时依旧会生出无力感。
她面前展开的是一本空白的书,无史可鉴,无古可考,只能由她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然后将所得全都写在上面,再传给后人。
而她作为闺阁小姐,遇见的病人屈指可数,想要完成这一切过于困难。
直到婚后才改变了这一切。
以往除了母亲以外,不能隐私告诉别人的屏障,在这一刻自动破裂。
她与亲朋往来,与侍女仆人交谈,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病例,她将这些都记录下来,细细研究,一直困扰她的难题终于有了进展。
她利用这些进展,治好了这些患者。
为了收集病例,姜去寒让这些患者告知别人,若有疑难杂症,皆可找她。又担心有些贫苦人家不敢前来,暗中又放出了不收诊金的消息。
此刻,就在九湘准备松开姜去寒和柴升阳的绳子时,曾经被姜去寒医治过的病人一个看着一个,陆陆续续地站了出来。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等男县令回过神时,眼前稀稀拉拉地站了几十个人。
她们似是没做过这种事,也没有受过这么多人打量的目光,个个都低着头,更不敢多说一句话。
昨夜莫婉玉登门时,她们有着种种顾虑,不肯在请愿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可是在这一刻,看见把她们从苦痛中带出来的姜去寒即将死去时,原本是前来送行的她们突然觉得不忍。
姜去寒看病不收诊金,那些男大夫不愿治的病她都能治,遇到穷人时反而赠钱让她们去买药。
她们不知道姜去寒这么做是为了收集病情,但她们身体上的病痛得到了缓解,她们切切实实得到了好处,在她们看来,姜去寒是世上最好的人。
她们同莫婉玉一样,不知道姜去寒被抓的真相,只以为是姜去寒的医术被错认成了妖女。
既然莫婉玉无法救下姜大夫,她们一起,或许会成功。
有人低声哀求:“县令大人,您行行好,放过姜大夫吧。她用的不是妖术,是医术,曾经我被病痛困扰,是姜大夫出现,将我从苦痛中救了出来。”
在她之后,又有几个人怯怯地为姜去寒求情。
大部分人都垂着头,瑟缩着身体,面容憔悴,衣衫破旧,没有像出声的几个人一样去求情。
这不怪她们。
跟着谢红叶一路驰骋的九湘,十分清楚这些无钱无权的贫苦百姓有多畏惧当官的人,能为了姜去寒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是她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一幕令姜去寒心生动容。
她是医者,治病时需要观看病人的面容,凭借着近乎过目不忘的本领,站出来的大部分人她都认了出来。
她知道这些人叫什么名字,也想起她们曾经得了什么病,现在她们的身体可有恢复。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姜去寒素未谋面的人。
这些陌生人并没有受过她的恩惠,却也站在了这里。
就在姜去寒观察她们的时候,跪下的人还在陆续增加着。莫婉玉也没想到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之时,事情还有新的变化,这顿时给她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喜色。
莫婉玉再次看向县令,声音中多了几分底气:“大人,我们都可以证明,姜去寒姜大夫是一个医者,不是妖女。”
“在我难产而其它大夫都束手无策之际,是姜大夫将我和我的孩子让我们活了下去,只是她的医法与寻常大夫不同,这才会被我丈夫误解为是妖怪,请大臣明察。”
男县令一听,忙后退两步,蹙着眉,仿佛遇见了什么晦气的事情。
那些衙役也跟着男县令的步伐往后退了两步,与男县令不同的是,他们看向莫婉玉的目光中还带着戏谑。
莫婉玉的丈夫在这一瞬间突然现身,他涨红了脸,对着莫婉玉劈头盖脸道:“我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一个贱人,生孩子的事情你都要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你把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气死他了,自觉丢脸的他本来没想站出来的,谁知道这个贱人居然连生孩子这么隐秘的事情都广而告之,以后别人该怎么看他。
说罢拽着莫婉玉的胳膊就要带她走,莫婉玉无力挣扎,也没有人阻拦。
九湘大怒。
她不明白这种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也不明白莫婉玉说出难产之后,那些人避她如同避如灾祸一般?
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明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并没有到不能宣之于口的地步。
眼见莫婉玉在挣扎中脸色更加苍白,九湘干脆利落地将人救了下来。
莫婉玉的丈夫没有察觉到有恙,又伸手来抓。
气头上的九湘见状用力踹了他一脚,后者一时不备,被踢了个正着,扑倒在地。九湘上前几步踩在了他的胳膊上,稍一用劲儿,原先抓着莫婉玉的那个胳膊断成了两截。
九湘冷漠道:“这一下,是为你的妻子,你在她难产时不管不顾,愧对你们的夫妻情意。”
话音刚落,在脚起脚落间,众人再次听见木头断裂般低沉的声音,莫婉玉的丈夫忙看向自己另一个胳膊,遭逢剧变的他甚至忘了痛号。
九湘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这一下,是为了姜去寒,你心思不正,污蔑一个医者。”
就在九湘想要继续动作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响了起来。
发出尖叫声的不是莫婉玉的丈夫,是男县令,看到这一幕的他跌落在地,一只手撑在原先茶水倒落的地方。
隐隐间,他觉得昨日受到击打的眼眶又开始泛疼,慌乱之下他忙用手去揉,随着他的动作,修饰在上面的水粉随着沾了水的手的擦拭而凝结成黑色的泥,青不是青紫不是紫的眼眶也露了出来。
这时他才想着大叫:“妖怪,妖怪又出现了!”
身边的衙役没憋住笑出了声,妖怪是很可怕,可男县令看起来更好笑一些。
比起姜去寒,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妖怪。
若是搁平日,男县令肯定要将这个衙役抓起来重重打一顿,可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感受到妖怪作恶的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快放火!烧了那个妖怪!”
心急的他话音刚落,又连忙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她已经迷惑这么多人了,再耽搁下去,她还会迷惑我们所有人!”
九湘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么多人一同求情的结局是将姜去寒推向更高的妖女之位。
是了。
也只有这么多人一同站出来,才能造就原书中所描写的姜去寒——
拥有着可以亡国的诡异妖术的人。
第70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七)
当日, 在火把即将点燃的一瞬间,九湘解开捆着姜去寒和柴升阳的绳子,带着二人从刑场上跑了出去, 留下一地不知道是被撞还是被打的七仰八歪的人。
随着她们的离开,姜去寒的妖女身份夜以日行千里的速度向着整个大宁蔓延而去。
刚逃至邻城的几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从别人耳中听说了姜去寒的名字。让九湘松了一口气的是, 这些人并不知道姜去寒的样貌。
不知道传闻中的妖女正在附近的他们正兴奋讨论着。
“你们是不知道, 那个妖女——”说到这里, 说话人卖了个关子, 然后在众人的期待声中接着道:“她吃人。”
在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中,这人才满意地往下讲:“不仅吃人,她还会迷惑人心。听说这妖女被烧死的那一天, 她蛊惑了几十个人给她求情, 结果还是逃过县令大人的一双慧眼。”
“那妖女恼怒至极,打翻了一地的人,然后就没了踪迹。”
旁人有人应和道:“怎么让人给逃走了,她要是来祸害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是啊……”
有人突然冷笑出声, 意有所指:“妖女?咱们这大宁国土之上,妖女还少吗?”
周围人顿时噤声, 九湘将耳朵竖了起来, 姜去寒也颇有兴趣, 难道还有跟她一样倒霉的人?好似方才话题中心的人物不是她。
见众人沉默, 这人反倒有些来劲儿:“朝中坐着几个老妖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克死了丈夫孩子的长公主和害得名门王氏一族陨落的王清莞, 还有咱们零水城里招兵买马过的谢红叶。”
“若她们安分守己还好说, 可从这几个人的传闻来看, 她们分明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正常女人会在自己丈夫孩子死了后每日招摇吗?正常女人会把家中丑事昭告天下吗?正常女人会想着带人谋反吗?”
最后他下了论断:“我看大宁迟早会败在这几个女人的手里。”
时隔多年, 突然听到旁人提及这些熟人,九湘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她突然好奇,若是自己此刻出现在定安长公主面前,她是否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王清莞又是否还记得自己。
姜去寒没想到被提及的是这三人,沉思半晌后她才道:“我以前也听说过这几个人。”
传闻中的定安长公主克夫克子,她本该闭门思过,祈求菩萨原谅。她却不安于此,将手伸到了朝堂上,祸乱朝纲;王清莞的故事更是迷离,有传闻她是男人,称赞她有铁血手腕,才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也有人说她是女人,六亲不认,残酷至极,踩在亲人的尸体上获得今天的一切。姜去寒读过她的诗,她的诗很好;而那谢红叶……
关于谢红叶的传闻就更多了。
这些人被称为妖女,而没有像她一样被逼入绝路,想必是她们的身上有一些让人忌惮的东西。姜去寒想,而这恰恰是她所欠缺的。
姜去寒垂下眼睑:“原先我对传闻深信不疑,直到我经历了这么一遭。今日不同往日,再次听起她们的故事,我也有了一点新的感悟。”
“她们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了一些事情而已。”
仅仅是遵循自己的意愿。
不等九湘回答,姜去寒抬眼,沉寂了数日的双眼恢复了神采:“九湘,我不打算进入深山老林隐姓埋名终此一生了。”
同为妖女,她们如此令人钦佩和忌惮,她又岂能落在人后。
隐姓埋名,回归山林,这是姜去寒被打为妖女关入大牢之后做下的决定。
既然世人不容她,她又何必与世人相容?
经过那些人的舍命求情,姜去寒无法再坚持这个决定。成为医家挑衅所谓的晦气是她小时候就做好的决定,治病救人是她此生追求,她也无法割舍。
姜去寒道:“被迫离开那个地方,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儿。离开了那里,我就不是大家闺秀,我就不必再遵守那些所谓的规矩。我有机会接触更多的患者,知晓更多的病情,了解更多的病因,有更多的机会填补医书上关于女子疾病的空白。”
她顿了顿,对着九湘认真道:“九湘,你还要跟我一起吗?”
姜去寒问得有些生硬,知晓她想法的柴升阳打着圆场:“九湘,去寒并非是想过河拆桥,想要跟你道别。她的意思是,接下来的生活会很苦,甚至会风餐露宿,糟糕一点的话,会遭到旁人的驱赶。”
柴升阳看不到九湘,但她能根据姜去寒的言谈和举止,感受到九湘所在的方向。
“她是不想拖累你。”
九湘当然明白姜去寒的意思,趁着柴升阳看不见自己,她也不遮掩:“我还以为你们嫌弃我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弯下来的眼睛中全是戏谑。
姜去寒的脸在九湘话刚落地后,唰地一下,瞬间变红。她和柴升阳的关系没有告诉别人过。这对世人来说,是比女子行医,更惊世骇俗和不为所容的事情。
询问九湘是否一同,确实有这个原因在。
不过不是嫌弃九湘多余,而是担忧九湘知道她们的关系。
在姜去寒的认知里,旁人若是知道了她们的关系,必会投来异样的眼神,姜去寒不喜欢这种打量的视线,更不希望这道视线是来自九湘的。
九湘的态度令姜去寒意外之余,又对自己的恶意揣测有些不好意思:“原来你看出来了。”
姜去寒和柴升阳的关系,九湘若看不出来,那她在谢红叶身边算是白待了那么长时间。观音山上的人彼此间会互相帮助,她们的感情也如面前的两人一般紧密。
九湘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佯装一副无奈的样子:“根据规则,在你未达成所愿前,我不能离开你。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是得跟在你们身后。”
“太好了。”
比起跟九湘分别,姜去寒更希望能跟九湘继续接下来的行程。
达成所愿的姜去寒松了一口气,“你也知道的,我和她两个女子,别人总会觉得我们好欺负,我们也做不到一直防着别人,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有你在身边,接下来我们会放心很多。”
姜去寒对九湘不能再钦佩了。
带着她们两个活生生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天底下,可能只有眼前的九湘才能做到。
做了决定,三人说干就干,吃完饭就去买了一辆马车,大到三人都可以躺在里面睡觉。吃饭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柴升阳毫不犹豫地给马车顶部绑上了一些锅碗瓢盆等做饭必需的东西,又购置些可以放置的食材。
三人就这么上路了。
柴升阳驱马,姜去寒在马车中将曾经见过的病例都记录在纸上,写成病案,如果可以的话,姜去寒希望可以将它们装订成册,传给后人。
世上名家医案千百种,涉及病案上万种,但没有一种是以女子为主撰写的。
姜去寒此生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填补这片空白,然后流传千古。
曾经治疗的那些疾病姜去寒也都有记录,可当她们逃离刑场准备离开那个地方时,才想到将这些东西都带走,那时已经迟了——县令说她们的房子是妖宅,她写的病案都是妖术,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九湘回去时已经来不及抢救了。
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姜去寒才将脑海中记录的病案誊写在了纸上,几十种病例,姜去寒密密麻麻写了一百多张。
九湘看着手中厚厚的一摞纸张若有所思:“若你有主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请人帮忙将这些东西装订成册,流行于世。”
王清莞或许会伸出援手。
姜去寒却摇摇头,她拒绝了九湘的提议:“再等等,这些都是病案罢了,上面的文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到什么就写到什么,没有章法,写下来是怕我自己会忘记。等病案多一些吧,到时我把它们按照不同的病症选一些经典的病案,再集合成册。”
她的经验还很浅薄,需要再积累一些。
看着这一摞纸张,姜去寒又想到自己的经历,不免有些失落。这本书就算被印刷成册,也很难在市面上出现。就算出现,也很难流行。
女子在世人眼里,是晦物。
什么时候女子不是晦物了,什么时候她的这本书才可能出现在世人眼前,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需要等待多少年。
傍晚时,柴升阳将马车停在了一处空地上。她先去林子里拾了一些干柴,再从马车顶部取下锅炉,寻了水,开始做饭。
今天的晚餐是一只兔子。
兔子是马车行驶途中自己撞上来的,三人感知到动静前去查看时,兔子已经晕了过去。在路上行驶了十来天还没开荤的柴升阳喜出望外,揪住兔子的耳朵就丢到了储物罐里。
此刻她正熟稔地将兔子剥皮去肠,清洗血渍后用椒、秋野姜、薤白和少许盐腌制,又去林子里砍了几根竹子。等腌制的时间差不多时,将腌制好的兔子固定在竹子上,架在火堆旁。
不多时,锅中的水烧开,柴升阳为姜去寒沏了一壶茶。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色暗了下来,烤了一段时间的兔子正噼里啪啦地往火堆中滴着油,香味飘出,饶是吃不了的东西的九湘看着兔子感觉到了馋。
柴升阳又往兔子上撒了些自制的香料,是丁香肉桂小茴香等药材磨成的粉,味道愈发馋人。
兔子终于被烤得外酥里嫩,柴升阳割下一只兔腿,就要递给姜去寒。
谁知,这时突然出现一个黑影,电光石火间,被三人围在中间的兔子没了踪迹,只剩下柴升阳手上还没被姜去寒接过的兔腿。
围着火堆而坐的三个人面面厮觑。
她们的兔子被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好勤快呀,骄傲一下。
接下来就是游医的轻松日常啦,没写过,想尝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