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站在廊下，一言不发。


    刚刚从暖阁里带出来的那点暖意，在已经消失殆尽。她站在这里，任由深冬的寒风挂过脸颊，生出刺痛感。


    她刚才………当然想杀了陆鼎风。


    这个念头并非当时兴起，而是她早就有的。


    自从知道了真相之后，这些念头便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根盘根错节的参天毒株。她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脑海中预演着如何杀了陆鼎风。


    那些血腥的画面在她脑中上演了千遍万遍，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她亲手做过。她甚至闭上眼，就能立刻想象出陆鼎风死前那双惊愕、不甘、恐惧的眼睛。


    她就靠这样的幻想，一遍遍安抚自己狂躁的心思。


    当她彻底冷静下来，仔细想明白的时候，她便将这个想法彻底按了下去。


    她忽然，就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杀了他了。


    因为这些天，她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什么是真正的公平？


    一命还一命是公平吗？


    她杀了他，一命抵一命，就彻底公平了吗？且不说陆鼎风身上背负的是两条命，是她父母和她姐姐的两条命！更何况，陆鼎风的命能和他们的命比吗？


    是陆鼎风主动害了他们一家，这一切都是他们家无端遭受的灭顶之灾！她仅仅还回去一条命，那根本不叫报复，也不是所谓的公正！


    别人扇了她一巴掌，还回去的一巴掌根本不叫报复。


    别人打她一巴掌，她扇回去上百个，上千个！这，才叫报复！


    她要让陆鼎风，不仅要死，还要在死之前，失去他引以为傲的一切——权势、名望、家人、尊严。她要让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再让他死得惨烈无比，尸骨无存！


    这样…………才勉强算得上报复。


    所以，现在忍耐的杀意，不过都是为了之后的大局。


    凌青兀自冷笑一声后，神色又恢复平静。她垂下眼眸，将所有的狠戾强行压下。


    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踩在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团温暖的光亮也随之而来。


    “怎么不去屋里等我们？冷不冷啊？”


    陆沁提着一盏纱灯，从月洞门外转了回来。她与谷翠刚送完陆鼎风和陆老夫人，就折返了回来。


    暖黄的光晕驱散了凌青身边的些许黑暗，她在光照中，缓缓看向了陆沁。


    陆沁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看你冻的，脸色更白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她心疼地看着她，替她掖紧了衣服，“走，我们进去吧，暖和暖和。”


    “没事……也没太冻着。”


    “真没冻着？”陆沁不信似的确认了好几遍，看到凌青脸色稍微好了点，这才道：“你冷就跟我说，他们都走了，现在你不必拘束了。”


    “………嗯，我知道了，小姐。”


    陆沁看着她笑了笑：“今天你辛苦了，忙活了一整天。”


    谷翠不满道：“小姐，还有我呢。”


    “好好好，你们都辛苦了，帮我操持了这个除夕家宴。虽然今天没能和父亲单独说上话，但能和他吃饭，我也特别开心。”


    “是啊，小姐自从大了后，和老爷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不过老爷疼爱小姐的心，还是一如往常！”


    陆沁笑着点了点头。


    凌青站在一旁，光听着她们说话，也不打岔。


    “不过………小姐。”谷翠又道：“你说好和老爷老夫人用过饭后，就和我们一起过的，可别耍赖啊。除夕的祝福你都还没和我们说呢！”


    “呀！”陆沁一听，立马拍了一下手：“差点忘了！”


    说着，她便从袖子里摸出来两个大红包，递给凌青和谷翠。


    “除夕安康，愿新岁，我们都喜乐安宁。来，这是给你们的红包。”


    “…………”


    凌青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厚实的大红包，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不过是句简单的祝福，也不过只是一个红包。可却如同寒冬里骤然升起的暖阳，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凌青的心里。她刚才的戾气与杀意，立即小心地完全收敛起来，藏回了最深处。


    她顿了顿，看向陆沁。


    “…………小姐也是。”


    “我们都安康！”谷翠从陆沁身后探出脑袋，笑嘻嘻地道。


    她一只胳膊揽住陆沁，一只胳膊揽着凌青，三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很快就闹成了一团。


    “谷翠！”


    “谷翠………我脖子要被你勒断了。”凌青艰难道。


    “胡说，我看你们享受得很！”


    “你不饿啊？力气这么大？”陆沁伸出手，摸了摸谷翠的头，柔声问：“刚才一直让你们在外面伺候着，都没怎么吃东西吧。”


    “当然饿了！”谷翠立刻道：“小姐，你没有忘记给我和凌青准备大餐吧？你要是忘了，我和凌青真的会饿死的。”


    “怎么会忘了呢。都在小厨房温着呢。”


    “那小姐还饿吗？刚才我看你也没吃多少，净顾着给老夫人夹菜了。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吃吧？”


    “好啊。”


    很快，几人院中的小石桌就被清理干净。一只红泥炉被搬了出来，炉膛里的银霜炭烧得通红，炉上架着一只乳白色的陶锅。陆沁将温着的浓郁鸡汤倒进去，不一会儿，汤汁就“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冒出香味。


    “想着冬日冷，在外面要是看景色的话，吃锅子是最好的。所以我让后厨炖汤的时候多做了点，再把剩下的食材送过来，这样咱们就可以大吃一顿了。”陆沁道。


    厨房剩下的山珍、鹿肉片、鲜蔬，都被一一摆上了桌。只需在锅子里烫上一烫，便可以吃了。


    “哇！小姐怎么知道我想吃锅子的！”谷翠叫道。


    “因为……”陆沁笑道：“我也想吃了。”


    “………我就知道！”


    三个人围着暖炉坐了下来，人手抱着一个暖烘烘的汤婆子。


    香气混着白色的雾，在院里弥漫开来。不一会儿，下满了食材的锅子便开始沸腾起来。


    “凌青，来，鹿肉好了，你快吃点。”


    “小姐先吃吧。”


    “不用给我夹，我这有。”


    凌青这才夹起一筷子鹿肉，正要送入口中。忽然，她眼前一花，筷子上重量一轻————


    等她反应过来，筷子上已经空空如也！


    凌青猛地抬头，对上了逄楚之那张熟悉的脸。


    他弯下腰一口叼走了筷子上的肉，直接咽了下去。他夸赞道：“嗯，好吃，还是阿姐这里的伙食好。”


    说完，他还暧昧地朝凌青眨了眨眼。


    他不知何时来的，竟没有一点声音。


    凌青：“…………”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


    “楚之来啦。”陆沁又惊又喜：“怎么这么晚来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是不是又偷偷跑出来的？”


    逄楚之毫无不见外地在她们之间挤了个割位置，坐了下来。他长腿一伸，一副享受的样儿。


    “那当然啊，阿姐。你是知道我们家的，我又没母亲，家里只有我父亲和他的几个妾室，当然只能随便吃个饭过个年。我们家又向来没什么守岁的传统，他们各回各屋，我就连忙翻墙跑出来。”


    说着，逄楚之就转向凌青，故作委屈地指责道：“尤其是你，吃好东西都不知道等我！刚才下筷子下得那个快，生怕有人抢了你的似的。”


    凌青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自顾自地拿出帕子，将那双筷子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擦拭了好几遍。


    她一边擦，脸上一边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


    逄楚之：“…………”


    “凌青饿了嘛！她今天忙上忙下，一天都没吃什么。”谷翠道。


    “就是，楚之，你别欺负凌青。”陆沁也道。


    逄楚之：“…………”


    一向靠装可怜博取他人同情的逄楚之，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他无言地看向凌青。


    凌青也学着他的样子，假装迷茫地摊了摊手。


    逄楚之：“…………”看着她的样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平时有多贱了。


    雪，不知何时又细细地飘落了下来。


    锅子热气腾腾，他们的脸在热气模糊不清，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声音。


    逄楚之在那绘声绘色讲志怪故事，把陆沁和谷翠两个人吓得一愣一愣的，菜也不吃了，都坐在那听他讲。


    “前朝有个书生，夜里赶考，途经一处荒野古寺，便想借宿一晚。寺中只有一个老僧，对他说，后院的厢房万万不可去。可那书生偏生胆大，趁着老僧睡下，提着灯笼就去了后院……”


    “……他推开门，只见房中坐着一位红衣女子，正对镜梳妆，背影美得不像凡人。书生看呆了，上前搭话，女子却不理他。书生觉得奇怪，便凑到她身后，想看看镜中是何等绝色。可这一看，他魂儿都吓飞了——那镜子里照出的，根本不是什么美人脸，而是一张血肉模糊的、只有两个黑洞洞眼眶的骷髅头！”


    “啊！”谷翠和陆沁齐齐发出一声惊叫，抱在了一起。


    凌青：“………”


    这破故事跟她从父亲那里听到的一比，简直就是小儿科，也就这些胆子小的公子小姐觉得吓人。


    她暗自地翻了个白眼，夹起一片刚烫好的青笋，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


    “太、太恐怖了……”谷翠抱着陆沁的胳膊，声音都在发颤，“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陆沁也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逄楚之见状，更来劲了：“哎，没事，怕的话，那咱们就在这坐一晚上，我继续给你们讲，我这儿还有‘画皮’、‘水鬼’的故事呢！”


    “不要！我可不听了！”谷翠大喊。


    凌青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开口解围：


    “逄公子，你天生亢奋，可以一晚上不睡，别人还得睡。”


    “……等等！”谷翠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老爷不是给咱们不少烟花吗？那玩意儿又亮又响，最是驱邪了！我们放烟花吧！”


    陆沁还有些怂：“可那个危险，我不敢放。”


    “我敢！”谷翠拍了拍胸口，一扫刚才的胆怯。她跑着去了库房，很快就拿回来几根竹筒烟花。


    “看！”


    她拿起一根，故意在陆沁眼前晃了晃，像拿着一根驱鬼的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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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别闹。”


    陆沁被她逗得又想笑又害怕，半推半就地被拉到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


    谷翠将一根竹筒烟花稳稳地插在雪地里，然后从红泥炉里夹出一小块烧得通红的炭，小心翼翼地去点那根长长的引线。


    “嘶———”


    引线被点燃，冒出一串火星。两个女孩立刻尖叫着跑开，躲到了石桌后面。


    只听“咻”的一声锐响，一道火光从竹筒中冲天而起，拖着长长的尾焰，在漆黑的夜幕上“嘭”地一声，炸开一朵绚烂的金色牡丹。


    那瞬间的光华，将整个小院照得亮如白昼。


    凌青不由看了过去————


    龙衔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


    “哇———！”看着这漫天华彩，她们俩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又笑了起来。


    凌青没有动，她依旧坐在廊下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


    她看着陆沁和谷翠脸上那灿烂、纯粹的笑容，看着她们在光影中的背影。这一刻，她一直紧绷的嘴角，似乎也跟着微微松动。她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气，终于被人间烟火染上了一点点生气。


    她正看得出神，一根东西忽然递到了她眼前。


    是逄楚之递来的一根竹筒烟火。


    “………我不用。”


    “……行了，就咱们两个人在这，你装什么高冷啊，起来放。”逄楚之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


    “………”


    凌青看着他这个样子，却没生气。


    逄楚之此时的样子，竟然和叶清涟的神态有几分莫名的相似。


    叶清涟想让她干什么的时候，她也总是拿着架子。明明她心里很想，却就是假装不感兴趣。叶清涟也不惯她这毛病，每次就直接说：“行了啊叶清澜，你装什么与众不同，想玩就玩，不想玩就不玩。你再这样我不叫你了啊。”


    ………但下次还是会一样的叫她。


    想到这，凌青不由得失笑。


    那笑容极淡，像一片雪花一样，转瞬即逝。


    可逄楚之却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看着她笑了，那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微弯眼眸，竟直接靠近她，蹲下了身子。


    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委屈地蜷着，让他高大的身形看起来有几分滑稽。他仰起脸，让自己与坐着的凌青平视。


    焰火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将他俊美的轮廓勾勒得忽明忽暗。


    “对嘛………就是要这么笑。”他轻声道：“我娘说过，除夕夜开怀大笑，接下来一整年，都会开开心心的。”


    “…………”


    凌青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逄楚之见她不为所动，又用撒娇的语气磨道：“求你了，姐姐，就当陪我，放一个烟花许一个新年愿望，好不好啊？”


    那一声“姐姐”叫得又软又甜，给凌青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


    凌青知道，他这是不达目的不算完了。


    “………行行行。”


    她站起身，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根烟花。


    逄楚之立刻眉开眼笑。他引着她走到院中，帮她将烟花插好，又递给她一根点燃的长香。


    “怕不怕？怕我就帮你放。”


    漫天细雪了飘飘洒洒，凌青透过一片雪花看向逄楚之。


    “说什么呢………”她无语道，“我可比你胆子大多了。”


    说着，她便直接点燃引线。


    霎那间，火花四溅。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正好撞进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逄楚之怀里。他顺势扶住了她的手臂，没有松开。


    “咻———”


    烟花拔地而起，在他们头顶的正上方，炸开一片盛大无比、流光溢彩的华盖。


    无数细碎的、金色的、银色的、紫色的火星，如一场盛大的流星雨，在空中绽放。转瞬之间，便又化作簌簌金屑，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俊美明艳的少年，和他身边那个身形有些僵硬的清冷少女，就这么站在一起。光影描摹出少年张扬的眉眼，也照亮了少女眼中的神色。


    她那双总是冷清的琉璃色眼眸里，此刻不再是空洞，不再是死寂，而是盛满了坠落而盛大的星辰。


    在这片坠落的烟火中，逄楚之转过头，看向了凌青。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凌青也微微偏过头。


    四目相对。


    隔着一场盛大而短暂的花雨，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倒影。


    烟花的光芒，在此刻达到了极致的绚烂，然后，又在极致的绚烂中，缓缓地、一寸寸地，熄灭了下去。


    最后的几点火星，恋恋不舍地跳动了几下，也归于沉寂。


    烟花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和………


    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咚………咚………”


    在剧烈的心跳声中，逄楚之轻轻靠近到她耳边。


    “新年………快乐。”


    远方天际，又炸开一朵巨大的烟花。


    在轰然响起的声音中，凌青愣愣地想：


    是啊………一年又过去了。


    今夜，是人间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