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是莹白色泽，透过木窗，浮现在孟悬黎密合色的被褥上。她听见沉璧碎了碗盏，在远处低声抽泣。


    被褥凉阴阴地压在孟悬黎腿上，连带着身子也动弹不得。


    不辨何时，窗外雪下得更紧了。


    孟悬黎颤着手，隐隐约约去摸自己的眼眶。她看见杜鹃耸挺在枯树上，狰狞啼叫，声声凄厉，哀鸣之泪溅到了她的手背上。


    孟悬黎连忙拭去，闪躲着拉紧被褥，让自己的身子往下坠。被褥里，幽暗又闷热，她像笼中鸟，任由自己的神魂发散，散离笼之困扰。


    她为何会看不到？


    难道是昏迷时撞到了什么？


    可她除了嘴唇有些微痛，其他并无任何疼痛……


    难道是中了毒？


    会是什么毒？


    隔了一会儿，孟悬黎恍然想到盲症之分，遂闷声道：“沉璧，有郎中在府上么？”


    沉璧听了，忙走上前，轻轻拽着被角，喑哑道：“世子爷请来的余太医，如今正在厨房煎药呢。”


    孟悬黎从被褥中钻出来，大口呼气：“把他好生请过来，我有话想问他。”


    她幼时是胆怯黑暗之人，今虽悲伤，但不似从前那般怯弱抗拒。况且，她究竟中得是什么毒，还未可知，怎就任由泪潮将她淹灭？


    “怎么不去？”孟悬黎虽看不到，但耳力惊人。


    沉璧晦涩看了眼窗子，垂头小声道：“姑娘，老爷说……待你醒后，让我告知你一件重要的事。”


    孟悬黎躺在床上，不甚明白，问道：“什么重要的事？”


    “待过了月底，姑娘需替大姑娘嫁进国公府。”


    “什么？”孟悬黎惊得直起身子，“这怎么可以？”


    她怎么能嫁给自己从前的——


    姐夫？


    “你莫不是听错了吧？”孟悬黎眼帘定住，屏气凝神。


    沉璧咬唇，又望了望窗子，闭眼道：“此事千真万确，如今外面人都知晓了。”


    孟悬黎一把掀开被褥，欲下床去找孟仲良。沉璧见她身子踉跄，忙揽抱着她，低声道：“姑娘，老爷如今并不在府上。”


    孟悬黎咬着唇，莫名来气：“父亲不是要和陆家商量退婚的么？怎么又让我嫁过去？”


    “莫非父亲有意攀附陆家，所以才不肯放弃这门婚事？”


    “姑娘先坐下，容我慢慢说。”


    沉璧略有犹豫：“这桩婚事本是商议要作罢的，然则那日，圣上知晓其事，他说世子爷不可因孟家长女出家就作废这纸婚约，还说孟家虽官职不高，但也是清贵门庭，教出的女儿们断不会差。遂……降旨赐婚。”


    降旨赐婚？


    孟悬黎视野雾蒙，仿佛在漆黑的深山中，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稍顿两息，她撩开沉璧的手，摸索着坐在床边：“你……你先去找那个太医。这件事，等父亲回来，我再细问他。”


    沉璧方欲离开，便听闻孟悬黎道：“你去把丹若叫来。”


    沉璧回避道：“丹若听闻姑娘醒了，出门采买糕点了，晚些就能回来。”


    “糕点？”孟悬黎思及丹若性情，便没多想，“那你先去吧。”


    听闻沉璧离开，孟悬黎静着身子靠在帐架旁，怅惘喃喃道：“苏鹤，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还遇上这恼人的婚事。”


    “况且，那人还是我从前的姐夫，我怎么能嫁给他？”


    “还有，你说让我寻得一位心上人，可我如今心中只有你，我怎么能嫁给别人呢？”


    “我该怎么拒绝这桩婚事……”


    孟悬黎的声音渐渐小了，犹如雪花消失在水中，悄无声息，空空而逝。


    “阿嚏！”


    孟悬黎忽而冷了，她伸手扶着帐架，凭着记忆，小心走下床踏，想披件衣裳裹着身子。


    陆观阙从未离开此地，隔窗听闻孟悬黎喃喃时，眼中浮现出一道死影。他本以为，孟悬黎会因失明而恐惧，没想到她比自己想的还要平静。


    陆观阙垂眸摇头，深觉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得让她害怕，让她恐慌，让她只有他。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牢牢在自己身边。


    永不分离。


    听闻孟悬黎打喷嚏，陆观阙徐步走进来。


    入目便是她小心趋足，颤颤巍巍寻觅着前方。


    她穿着素白襦裙，像没有任何字迹的宣纸，远远看去，乌发宛若墨汁，顺滑而下，落在宣纸上，遂笔酣墨饱。


    “小心。”


    他见她要绊倒，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啊！”孟悬黎仓皇不已，像遇到蛇一样挣开他的手。


    陆观阙目光骇然，远移后，盯着她：“别怕，是我。”


    “世子爷……谢谢你。”


    孟悬黎是感激他的，毕竟，若他直接告诉自己盲了，她会接受不了，甚至还会被悲拗情绪困住。


    “没事的。”陆观阙知道她的意思，“悬黎想要披风是么？我帮你拿。”


    他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可孟悬黎却有些怯意，她咽了咽，低声道：“劳烦世子爷了。”


    身体被披风的热意罩着，孟悬黎还没回神，便被陆观阙拦腰抱了起来，她迷离扑朔：“世子爷，你……”


    “你脸色苍白，眼睛也……外面大雪纷飞，还是躺在床上吧。”


    陆观阙将她放在床上，撑着身子，由上而下凝视她：“悬黎怎么能打我呢？”


    “我是会疼的。”


    孟悬黎眨了眨空洞失魂的眼睛，想到自己方才不慎打到了他的脸：“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一时失手。”


    “小事而已。”陆观阙居高临下，看她微微张合的唇，有些想咬上去，“但有件大事，我得告诉悬黎。”


    孟悬黎背后是软毯，身前的热息退却，陆观阙向方凳坐了。她抿唇，叹气道：“是婚事，对么？”


    陆观阙眼神含情，故作茫然：“你怎知晓？”


    “方才我的婢女告诉我的，还说，是圣上赐婚。”孟悬黎无奈，又想到了什么，“世子爷，我父亲是不是故意让圣上看到了什么？”


    陆观阙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心知她想：“这我倒是不晓得，但解除婚约那日，陆伯父是和陛下一起出现的。”


    孟悬黎本就怀疑孟仲良的用心，如今一听，便更确定了：“父亲可真是会审时度势，看长姐私……出家了，这才借着圣上把我推出去。”


    她十分不喜被人利用的感觉，大胆探问道：“世子爷，你也不喜这桩婚事吧？不如这样，你去央求陛下，就说你心有所属，请他收回旨意。”


    “如何？”


    陆观阙咬牙切齿，语气依旧冷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是听家里的。”


    听他这样说，孟悬黎犯难了，犹豫道：“世子爷，我有句话想说，但你不能告诉旁人，包括我父亲。”


    陆观阙眼神微有期待：“哦？悬黎想说什么？”


    孟悬黎小心直起身子，怯怯道：“其实我有喜欢的人，而且，我此生只会喜欢他。”


    陆观阙眼神很冷，居高临下，兀自伸手，隔着空气紧握着孟悬黎的脖子，似乎想要掐断。


    呵！


    做梦！


    想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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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想！


    那人已经死透了！


    她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他要日日夜夜让她在身边！


    被他禁锢着身体和呼吸！


    被他遏制住活的一切！


    被他狠戾亲吻嘴唇！


    被他索取着爱意！


    被他折坠入怀！


    被他强占魂！


    强占魄!


    强占！


    占！


    “世子爷？你还在么？”


    “在。”


    陆观阙面色幽深，如冤魂走向她，脸庞渐淡向下，停在孟悬黎的嘴唇上空。他微笑道：“悬黎既然喜欢他，那我帮你和他见一次面，如何？”


    孟悬黎听了，旋即苦涩着脸，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已经不在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陆观阙转身，陪她叹息，“先别多想了。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先把眼睛养好。”


    孟悬黎轻微点头：“我知道。但我觉得，我如今什么都看不到了，还因为父亲，连累世子爷你。这桩婚事对你我而言，都是强人所难。”


    陆观阙略微一顿：“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自然是好的，我是很感激世子爷的。”孟悬黎由心而发。


    “那你担心什么？”陆观阙意味不明笑了一下，“担心我会对你不好？还是觉得自己当不了世子妃？”


    孟悬黎心脏一抽搐，觉得自己被他绕进去了，听起来是这个道理，又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世子爷，你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日后我会好好待你。”陆观阙额角的青筋凸起，云淡风轻道，“若你实在放不下心上人，也无妨。那我们就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一起应付外面人就成了。”


    孟悬黎听了，快眨眼帘，思衬半响，问道：“那……我能开个药铺么？”


    “可以。”


    “你不嫌弃我眼睛看不到么？”


    “不嫌弃。”


    “我能开辟一个花园么？”


    “可以。”


    “我能去长生观为他做法事么？”


    陆观阙顿了一下：“可以。”


    “我能……”


    陆观阙看她仔细思量，不由浅笑：“都可以，只要我能办到，都可以。”


    孟悬黎点了点头，欲起身道谢，便听闻外面传来声响：“姑娘，余太医来了。”


    “进来吧。”


    余太医一进门，就看见陆观阙在屏风后恐怖发笑，惊惧低头，深觉世子爷是不是又犯病了？再抬眼，发现世子爷正笑眯眯看自己呢。


    余太医自以老花眼，小心跟着沉璧来至屏风前：“听沉璧姑娘说，二小姐医术甚好，不知小姐找我有何要事？”


    孟悬黎被沉璧搀扶起来，脸朝向余太医声处：“我想问问，我中的毒，究竟是乌头？还是雪莲青？亦或是旁的？”


    余太医大声道：“二小姐说得极准，是雪莲青。”


    这雪莲青，她曾在医典上见到过，会短暂眼盲，但只要细心疗养，两三个月就能重见光亮。


    孟悬黎心中的石头坦然落地，她微笑行礼：“深谢余太医照拂。”


    “沉璧，送余太医出去。”孟悬黎拍了拍沉璧的手，示意好好打点。


    沉璧小声道：“是”


    二人离去，立在一旁的陆观阙开口：“过几日我寻些好药，助你好得快些。”


    “世子爷不必这般，我……”


    孟悬黎话还没说完，就被陆观阙倾身截住：“咱们都快成亲了，得提前做做样子吧。”


    “你说对吧？”


    “阿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