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子消失了五日，陈家村便乱了五日。


    为寻沈暮踪迹，几乎全村人倾巢而出，仅留些老弱病残，以及一只守村大黄。


    祠堂内，众人围聚一团，人人自危。


    “长老，今日就是诅咒反噬之日，若那小子还找不回来，我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是啊是啊，这些年若不是靠他吸收全村人的反噬，我们只怕还没灭村，就差不多绝户了！”


    “长老，你快想想办法呀，我儿子才一岁，他断然是熬不过去的呀。”


    “是啊是啊，我家女娃自小体弱，遭受一次反噬只怕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长老，怎么办呀！”


    众村民叽叽喳喳，好似跳脚的麻雀，吵得长老们头昏脑胀。


    “好了！走就走了吧，这么多年，那孩子替我们受了多少罪，你们一个个都有没有良心？”


    一大娘花白着头发，出声刹那，便收获众人不善目光。


    那抱着孩子的女子呵斥道：“陈大娘，你说得这么好听，这些年还不是靠着那小子才活到如今这般岁数，你别忘了，你家还有一个在外当兵儿郎，若诅咒灵验那日，所有人都会死，包括你那个好儿子。”


    “就是就是，陈大娘你就别在这儿装好人了，享受了好处还要装出一副圣母样，给谁看啊。”


    “你们！你们！好，那我今天就撞死在这里，再也不和你们同流合污！”


    陈大娘猛得一跺脚，大步撞向一旁柱子时，众人好似都未回神，只愣愣看着，直到一阵疾风吹入堂内，他们方才瞧清楚，那陈大娘所撞柱子前，多了把纸伞，正是那伞一档，才救了那一心求死之人。


    陈大娘怔怔杵于原地，只呆呆瞧着门口站着的那人。


    逆光处的她一袭红衣，脸上戴着半边面具，面具之上雕刻着星宿蔷薇，好似传说中走出来的人般。


    只见她微一抬手，纸伞便回归手中，低眸刹那，便有一股子寒意侵袭而来，屋内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只觉着寒毛直立。


    “小水！你回来了！”阿放眼底满是惊喜，惊喜之下依旧是毫不掩饰的悸动，他在寻找沈暮的途中受了伤，崴了腿，因此如今才留在村子里，并未外出搜寻沈暮踪迹。


    姜妘方将目光移至他身上，便又听一人道：“你这死丫头跑哪里去了！圣子人呢？你回来了，圣子是不是也回来了！”说话之人正是那怀抱孩童的妇人。


    姜妘淡漠扫过她一眼，目光所停留之处，却是正前头那花白胡子的长老身上。


    “小水，你可是有话要与叔伯们说？”


    长老语气还算和善，他本就是作古的年纪，对村子里的人都还不错，只是年纪大，不等同于犯了错就能免责，历届圣子的遭遇皆拜他所赐，在他这一百二十岁的高龄中，不知草菅了多少条人命。


    “我想问各位一事。”姜妘淡淡开口。


    “何事？”


    姜妘目光扫过众人，只问一句：“诸位可有悔？”


    众人瞬息噤声，三息过后，仍旧鸦雀无声。


    “也罢，既然你们无悔，那也不冤。”


    言罢，姜妘便欲转身离去，只迈出不过半步，便有一人喊道：“小水！你依旧要护着那沈暮吗？”


    阿放语气之中多有憎恨，嫉妒之意任谁都听得出。


    姜妘回眸之际，目光落在阿放那条断了的腿上：“你可知，为何你这条腿会断？”


    阿放一愣，木楞地摇摇头，只道一句：“不知，小水知道？”


    姜妘双眸微敛，余光瞥了眼屋外，屋檐下藏着的那抹身影动了动，她收敛目光，唇角勾起：“我也不知。”


    “……”众人一时语塞，那阿放更觉尴尬不已。


    “不过，若你们继续作恶，只怕不止断这一条腿。”


    姜妘之言虽声量不大，可堂内诸人却听得一清二楚，直到有人高呼一声：“你少在这危言耸听，装神弄鬼！”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阵哄堂大笑。


    唯有那陈大娘，于喧闹之中开口：“我有悔！”


    苍老之音传来之时，屋外的沈暮神色一沉，只静静地听着屋内那老妇人的忏悔之词。


    “我有悔，一悔不该助纣为虐！二悔不该事后忏悔！三悔不该见死不救！”


    陈大娘悔之有三，可偏偏她又是村子里最有同情心之人，屡屡站出来替沈暮求情的是她，可每每依靠沈暮化解诅咒的也是她。


    或许她是一个良善之人，可在享受利益之时，即使心底纠结痛苦，却依旧选择接受。


    六年间，沈暮作为圣子，每隔一月，便要替村子里的人化解诅咒带来之痛苦。


    陈家村之诅咒，不能解，只有减轻，而他们减轻痛苦的方式，是挑选一个孩童作为诅咒的母体，以母体之血稀释痛苦，而作为母体的那个孩童，多数活不过成年，沈暮是他们之中活得最久的，也是承受痛苦最多的。


    六年前，十岁的沈暮第一次替村民吸收诅咒，村子里一百八十一口人，他便要重复承受一百八十次的诅咒之痛。


    那些人一个个排在屋外，又一个个进入屋内，每个人都会在屋子里待上两刻钟，直到熏香燃尽，神清气爽地从屋子里出来，而下一个又迫不及待地冲进屋内。


    他们哪里会管沈暮死活？连沈暮那白似鬼般的脸色都选择视而不见，只一味催促他赶紧放血。


    整个祛除仪式要经历两天两夜，直到所有人都恢复正常，沈暮陷入了无尽的昏迷和反噬，这个过程，又要经历三日之久。


    这些年若非姜妘求来的那贴药，只怕沈暮早就扛不住了，可沈暮有时候也会觉得还不如死了痛快，便又会怪上姜妘，可她却陪了他整整六年，而且是唯一一个不愿让他替她祛除痛苦的陈家村人。


    那一日，沈暮又历经了两日折磨，醒来时，已经是第三日了，屋子里燃着火炉，炉子上熬着药，热气沸腾，暖洋洋的。


    往日他醒来时，小水都会在身旁，可今日却不见踪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唤出了“小水”，依旧无人应。


    沈暮挣扎着下了床，脚步虚浮恍若下一秒就要不省人事，可他依旧强撑着病弱的身子，打开了门。


    门方微开，便有一股寒风袭来，早春的塞北，依旧寒冷彻骨。


    如此的春日，他经历了整整两年，可今日那寒风之中，却多了一丝花香，他寻香望去，瞧见好大一簇蔷薇，比之蔷薇更耀眼的，是那修剪花枝的红色身影。


    “小水？你在做什么？”


    姜妘闻言，回眸望去时，眉眼弯弯，眼底含笑，柔声回道：“我在种花呀，圣子你怎么起来了，外面冷，快去歇着吧，晚饭马上就好了。”


    沈暮一听“晚饭”二字，瞬间皱起了眉，脑子里浮现的皆是各色汤水，顿觉自己泡在了水缸里。


    “还是我去做饭吧，我可不想喝汤……”


    他说着就要去厨房，姜妘见之一急，忙丢了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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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小跑至他跟前，好说歹说将他骗进了屋。


    “你就安心休息吧，喝汤不好吗？这塞北水可贵比黄金，再说你大病初愈，就该喝些补气的。”


    于是那一晚，沈暮喝了整整一锅山药骨头汤，差点没给他喝出内伤。


    次日，姜妘醒来时，已是日上三杆，揉着眼睛走出屋子，眼睛倏忽间瞪大，只见那院内石桌上，满满当当一堆美味佳肴，而那十二岁的小娃娃，正朝他挥手。


    夜幕低垂，二人便常常坐在屋顶，数着星星，那时的沈暮睡眠并不浅，往往熬不过两个时辰，就倒在姜妘怀里睡着了。


    沈暮十三岁那年，姜妘不知从何处带回来一只小狗，他开心极了，给那只狗取名叫大黄，后来大黄被村里人发现了，他们便安排大黄在村口做了守村狗。


    姜妘和沈暮曾偷偷去将它放走，可它第二日又回来了，依旧守在村口，不肯离开。


    十四岁那年，沈暮从外头回来，浑身狼狈不堪，塞北鲜少下雨，可那一日，雨水却大如倾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院子，却瞧见院子门口，姜妘正撑着伞在等他，一如往常。


    他瞧见她急步向他而来，耳边除了雨声，就是她的声音，她问他：“这是怎么了？”


    沈暮的眼刹那间便红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同雨水混在一处。


    他哽咽着告诉姜妘：“母亲走了。”


    那一日也是诅咒发作之日，沈暮昏迷不醒地躺在屋子里，屋外一群人撑着伞，举着火把，要他行祛除之术。


    他们实在是太吵太吵了，吵到昏迷的沈暮都迷迷糊糊醒了，他的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听见外头声音。


    姜妘一人一伞挡在屋前，手中紧握火把，那声音一如往常般平和，可却不怒自威。


    “今日我就站在这，谁要是敢进去，就一起死。”


    众人不敢迈进一步，只因为那院子里倒了一圈火油。


    “若等到明日，我们怎么熬过去！”有人大声喊道。


    姜妘冷笑一声：“怎么？好日子过久了，忘记之前没有圣子的时候，诸位是怎么熬过来得了？一月一次，这规矩是谁定的？从今日起，都给我改成半年一次，否则，我把整个陈家村都烧了。”


    姜妘瞧着温润和善，可自从上次自毁容颜后，众人也知她是个发起疯不好惹之人，便也心底发怵，灰溜溜离开了圣子院。


    第二日清晨，沈暮醒来后，就瞧见窗前插着一束蔷薇，院子里，姜妘正在逗着大黄。


    “你醒了，我把大黄要回来了，从今天起它就是你的亲人，有它陪着你，我也放心。”


    沈暮忽觉心头一紧，忙问道：“那你呢，你不打算陪我了吗？”


    “我当然要陪着你呀，不过今日不行，我要出去一趟，晚一些回来。”


    姜妘离开时，还给他熬了一锅山药排骨汤，沈暮喝了一半，直到日落西山，姜妘都未回来。


    那日，沈暮彻夜未眠，直到院门打开，他才偷偷闭上了眼，装睡之时，听到有人开了门，坐在他床头。


    “你放心，再过两年，诅咒便能解除了，你也不用再这么痛苦了。”


    姜妘起身离开之际，床上那人睁开了眼，瞧见她衣裳粘着泥水，身上似有血迹。


    直到十七岁，沈暮才知那一晚，姜妘一夜未归，是去替他母亲报仇了。


    可他不知道是，执伞者不能杀凡人，为了替他母亲报仇，姜妘险些丢了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