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纪推门而入时，吴志东正好悠悠转醒。


    他望见韩纪身影，当即想掀开被子跪地感谢救命之恩，只不过动作太慢，才刚刚起身便被韩纪扶了回去。


    韩纪在床边藤椅上坐下，道：“吴庄主，锻造房好端端地怎么会失火呢？”


    吴志东小心翼翼地避开身上伤处坐起，挥手屏退左右，叹道：“都是徒弟学艺不精，硝石放得太多，引起锻造炉爆炸，好在韩宗主来得及时，锻造房中大部分灵宝都完好无损。此事过后，我势必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两个弟子，也好叫他们长一长记性。”


    韩纪听他言语诚恳，观他面露懊悔恼怒之色，料定他所言为实，更觉那一闪而过的黑影是自己的错觉，便也没有追问下去，只道：“我此番来此，只为取走上次拿来修复的画卷和手链，不知吴庄主修复好了么？”


    吴志东闻言伸手向床侧摸去，靠床石壁上悬挂的画卷咔哒一声反转，一个暗格露出。


    “韩宗主有所不知，近日来铸剑山庄周遭发生多起偷盗之事，虽说庄中看管甚密，寻常盗匪轻易进入不得。但韩宗主所托之物，必定至关重要，在下昨日便从锻造房中取出，置于房内暗格之中，钥匙贴身保管。”


    说话中，他自暗格中将画卷与手链取出，双手呈给韩纪。


    韩纪将手链戴在腕上，展开画卷。卷上墨水虽已除去，但男子面容依然模糊一片，无法辨识。她正欲问询，吴志东便赶忙解释道：“韩宗主，这画上被墨水损毁之处我已尽力修复了，只是——”


    韩纪移目看他，蹙眉道：“只是什么？”


    吴志东续道：“经我查验，此画应当被人一分为二，揭为两幅。若想看清男子面容，知晓这画中记录了什么，只有将两幅画合二为一，方能得知。”


    “揭作两层？”


    韩纪听闻此言，心知画卷的线索算是断了，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余光瞥见吴志东苍白的脸色，脑海之中又闪过那道黑影，终是停住脚步，出声提醒道：“吴庄主，方才我冲入火场时，看见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但我想这次起火恐怕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还是加紧防御，早做打算，如果需要的话，寒山宗可以提供帮助。”


    吴志东听了这话，面容微变，沉吟片刻说道：“多谢韩宗主提醒，我会命庄中弟子多加注意，晚些时候便搬离此地。”


    他语声顿住，眼睛却依然望着韩纪，似乎还有话没说完。


    韩纪静静凝视着他，抬手布下隔音咒。


    吴志东被韩纪看得下意识别开眼去，沉吟片刻方才接道：“韩宗主，关于碧玉银狐链在下有两件事想告知，只是不知您有没有兴趣听。”


    韩纪点头道：“你说。”


    吴志东道：“那日你走之后，我查阅了灵宝名录，发现这碧玉银狐链的主人与这画卷的主人是同一个，在名录上都被家师记为了小友。并且，这灵宝约莫大半年前曾被人送来修复过一次，当时家师尚在人世，是他亲手修复的。”


    韩纪眉头早已皱起，冷冷道：“你可见过那人？”


    “那人深夜冒雨而来，一身血气，以银色面具遮掩面容，我只敢远远看上一眼。”


    此人正是洛渭，不用他认出，韩纪已经听出。


    眼见韩纪不语，吴志东接道：“此灵宝需以心头血炼化，方能使人听见铃音，感知方位，同时遮掩携带灵宝之人的自身气息。”


    韩纪惊疑道：“这手链会响？我从未听见过。”


    吴志东解释道：“只有献出心头血的人才能听见铃音。上次那人来修复时所割的心头血库中有余，因此修复时，我便擅作主张加入了。也是在此时，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此灵宝第一次炼化之时，所用的心头血是仙门中人的；第二次也就是半年以前，所用的心头血是妖族中人的。”


    韩纪惊讶不已，下意识抚上腕间手链，心中既为洛渭对自己的付出所感动，又忍不住去想这碧玉银狐链之后暗藏的故事。


    她记得洛渭曾说过这碧玉银狐链是压制、遮掩魔气的，也记得他说这灵宝是他的一个朋友为妻子打造的，如此说来，洛渭口中的朋友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生父，那个传说中的圣子。


    落九凤是绝世花魁，是民间医女，是人。


    黑面鬼为她上斗兽台，豪掷千金，扫清一切障碍，甚至不惜杀人无数，应当就是传说中的圣子。


    这一人一妖结合确实能诞下洛渭这样强大又美丽的半妖。


    可据吴志东所言，只有献出心头血的人可以听见铃铛响动，这个献出心头血的仙门中人又是何人？这个世上又有哪个丈夫会允许另外一个人时时刻刻听见自己妻子的响动，知晓她的所在呢？更何况这个丈夫是一个会将所有见过自己妻子的男人都杀掉的妖。


    即使圣子最后抛弃了落九凤，以他先前的做派，他宁可杀了落九凤，也决计不会允许有人觊觎她。


    除非，这个仙门中人是个女子。


    落九凤怀上洛渭之后，身为凡人，沾染妖气，却又毫无修为，无力自保，十分危险。为了遮掩她身上的妖气，保护她及她肚子中孩子的安全，圣子便请悟元子打造了这只碧玉银狐链。


    他不愿意使用自己的心头血，恰好万法妖宗圣子殿下关押了无数的女子，其中便有仙门女子。只是一点心头血而已，他取了无数女子的血，他不在乎。


    又或许，这心头血确实是属于一个男子的，只不过这位圣子在取到心头血后即刻将这男子杀了。


    如此说来，倒是说得通了。


    韩纪暗暗思索着，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这一切，恐怕得找到洛渭，找到海凌云才可得到解答。


    她一路御剑疾行，日落之时到了万法妖宗。


    如同往常那般，她纵身跃入洛渭房中，却没有瞧见洛渭身影，推开屋门正欲找人问询，远远望见符舒荷带着一队人马从万法妖宗中急急奔出。


    韩纪当即跟着这队人马越过茫茫群山，重重院墙，终于又入山林之中。此时日已西沉，天色昏昏，起伏的丘陵之后，隐隐冒出火光。


    荒郊野岭，如何会有火光？


    韩纪定睛看去，只见丘陵之后坐落着一处宅院，宅院后方的一座高塔与几处院落都燃着大火。她心中一惊，再顾不得隐匿身形，纵身越过符舒荷等人，抢先一步跃入丘陵之后，落在院中。


    小院里遍地都是血淋淋的尸体，只闻刀剑相交之声，不见救火之人。


    刀剑相交之声，从火势最猛的后院中传来。韩纪循声奔去，一剑劈开紧锁的院门，便见一片火海。


    正值隆冬，山中树木干燥枯黄，整座大山都被火光映得通红，只在刹那之间，只听得歘的一声，半边山坡都被点燃。


    韩纪听见了。


    在呼啸的风声，荜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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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声，凄厉的剑鸣声中，她听见了洛渭的声音。


    他在大喊，在说话。韩纪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能感觉他的慌乱与愤怒。


    她心知洛渭修为极高，区区大火决计困不住他，可一旦想到他此刻可能身处险境，便什么也顾不得，只是一味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入火海之中。


    终于，在被熊熊大火吞噬的高塔之下，她看见了他。


    火光是炽热的，剑光是冰冷的，二者都映着洛渭血红的眼睛。他背着身负重伤的海凌云，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持剑正与一群蒙面黑影激战。


    这群黑影下手狠厉，不为杀人取胜，只为将洛渭与其身上之人拖死在大火之中。


    眼见洛渭落于下风，韩纪冲入那处火海，提剑朝黑影斩去。


    神谕剑剑下生起寒风，起落间将包裹着洛渭的烈火扫开。她趁机抓住洛渭手臂，试图将他拉出火海，却不料跌落火海的蒙面黑影去而复返，竟在此时纵身跃起，弯刀朝洛渭怀中婴孩砍落。


    小小婴孩挨上一刀，眨眼便死，救无可救，洛渭只得急忙回身避开弯刀，如此一来，便错开了韩纪的手。


    刀光剑影之中，韩纪忽闻一声爆响，她抬头望去，只见支撑房屋的大梁已被烈火烧得焦黑如炭，一道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梁上裂开。


    韩纪再顾不得其他，挥剑杀死五个拦路的黑影后，伸手握住洛渭肩头，方向外疾行两步，黑影又包围上来，被她提剑斩杀。眼见就要奔出塔下，洛渭的身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移动半步。


    韩纪偏头看去，只见十余个黑影见拦不住洛渭，便伸手死死拽住了海凌云的双腿。


    滔天的烈焰，刺鼻的浓烟，已熏得韩纪睁不开眼，喘不过气。


    她心知待到大梁断裂，塔下难有活口，也心知洛渭决计不会弃海凌云于不顾，当机立断提剑朝那十余个黑影斩去，可手断了，另一只手便缠上来，脚断了，另一只脚就踏上来，这群黑影仿佛是立了死契，非要让海凌云葬身火海不可。


    此时符舒荷已带人奔至塔外，却因熊熊烈火已在塔外筑成火墙而无法进入。


    海凌云缓缓睁开了眼睛，苍白的，因承受着巨大痛苦而冒起虚汗的脸上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


    他望着洛渭，颤声道：“川儿，照顾好孩子……我……我可以去见你娘了。”说罢，未待洛渭反应过来，他便伸手扯断了自己的衣袍，猛地发力重重地推开了洛渭。


    十余个黑影如潮水一般锁住了海凌云，带着他往火塔中滚去。


    “海叔！不要！”


    洛渭大叫一声，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转身要朝塔中追去。


    电光火石之间，高塔烧断，层层叠叠的屋顶轰隆隆地塌落下来。热气扑面而来，高塔坍塌时掀起的巨大风浪生生将韩纪与洛渭推得跌倒在地，向外翻滚几丈。


    不过瞬息之间，高塔不在，火浪已将整座山烧得滚红，半边天都映着通红刺目的火光。


    刀剑相交之声停住，世间唯有火海蔓延之声与幼子失父的痛哭声。


    洛渭怀抱着那名婴孩，跪倒在地，火光映着他渐渐呆滞的脸。


    眼见他大悲之下，隐有奔入火海之念，韩纪急忙爬起身来，奋力将他拦腰抱住。


    他身上被火焰灼烧得滚烫的血液落在她手上，那刀口却好似穿破她身。


    他的泪水落在她手上，却好似直直滴入她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