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帽间正中挂着一套浅杏色的改良旗袍，上面同样绣着仙鹤，显然是陆绍璟为她挑选好的衣服。


    “喜欢吗？”陆绍璟骤然出现在她身后，弯下腰贴着她的耳朵问。


    竺星垂下头。


    “你怎知我的尺寸？不合身怎么办？”


    陆绍璟的目光往下游去，停在掩入衣襟的起伏上，嘴角噙着笑意：“亲自搂过，很难不合身。”


    竺星白皙的脸上渐渐升起云霞。


    “我不要，我穿不惯。”


    似乎是在赌气。


    陆绍璟站直身，走到竺星面前，竺星这才看见，他手中还拿着一个丝绒首饰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整套珍珠首饰，颗颗圆润饱满，光泽如月，


    陆绍璟追着她的目光，道：“乖，这是我刚问祝风买的，全香江只有宋家的保险库里有这种成色的珍珠项链。”


    祝风不愧是宋家人，看准时机敲竹杠，出的价比苏富比拍卖行还狠。若非是买给竺星的，他绝不会去碰这种高溢价的女人首饰。


    竺星别过脸去。


    “一定要戴这个吗？”她轻声问。


    “你嫌老气？”陆绍璟端详了下那串珍珠项链，“是有些。但今天陆家人都在，穿戴得华贵些，他们不敢轻视你。”


    他昨夜才告知了陆家长辈，自己今日要携未婚妻子上门。


    这消息有如巨雷劈日，陆老爷子惊疑不定，陆老太太又惊又喜，其他叔伯婶婶兄弟姊妹侄子侄女，也都闹腾了一晚上，打电话的打电话，寻人的寻人，一定要赶在今早都回老宅来，见识见识陆绍璟挑选的新娘。


    只有何婉毓默不作声，深夜，才来叩响他的房门，交给他一只蓝宝石戒指。


    “这是我的陪嫁，虽然贵重，但款式造得年轻，我从来没有戴过。听绍琛说，你女朋友年纪小，明天这么多人，大多都等着看你们笑话，你拿这个去给她压阵。”


    陆绍璟谢过养母，却没有收下。


    “明日的事情我都为她准备好了，妈不用担心。这礼物是送她的，妈届时再亲自给她吧，她会很欢喜的。”


    何婉毓才收回手。


    “这么上心？看来绍琛讲的是真的。”


    陆绍璟露出温和的一面：“哥又说我什么了？”


    “他说人家孩子都满地爬了，你才刚刚老树开花。”何婉毓边说边笑，眼角的皱纹微微扬起。


    陆绍璟也不反驳，只是扶额，唇角也荡漾着笑意。


    “也好。”最后，何婉毓说，“你们两兄弟都有了着落，我就安心了。这个家，终于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


    为竺星戴好手上这串珍珠项链，陆绍璟才从昨夜与何婉毓的对话中回过神。


    他看着竺星朝镜子好奇打量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开口：“今天见到的人会很多，不用紧张，跟住我便是，若我不在身边，你就跟着何夫人，她会带着你的。”


    “何夫人？就是......”


    “就是我的养母，我爸的正牌夫人。她人很好，不会为难你。至于我爸，”陆绍璟冷笑一声，雕塑精琢般的下颌线骤然绷紧，“你离他远点就行。”


    讲到他的亲生父亲，陆绍璟周身的气压便直线下降。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总是浮现起何婉毓眼角的皱纹，和陆绍琛婚礼那天一脸麻木的笑容。


    听上去，陆家的情况不比竺家好多少。


    竺星看了一眼陆绍璟紧抿的薄唇，伸出手，拍拍他衣服上的仙鹤，对着陆绍璟扬起一个笑容：


    “阿璟，你放心吧，我会做好的。”


    陆绍璟摸了摸她顺滑的长发：“你是最厉害的。”


    还不够。


    竺星歪着头，作怪地盯着陆绍璟：“难道是因为今天要支付我一千万，你钱包大出血，才不高兴的吗？不行哦，不能耍赖的，陆老板。”


    陆绍璟终于笑起来，他顺势将竺星按在自己怀中，闷声道：“小财迷。”


    竺星靠在他胸前，感受着男人温热的体温，第一次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腰。


    “虽然我们只是契约婚姻，但是，这也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结婚呀。阿璟，结婚的日子，要开心些哦！”


    “嗯，你也是。”


    我的小星星，不止结婚这一天，往后的每一天，我都要让你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


    陆家老宅建在太平山顶，俯瞰整座香江岛，宛如古时候的皇家别宫，地势绝佳，占面极大，门口入户处竟然还辟了一处空地，引了一弯流水，盖了几落亭台楼阁，入户牌匾上书三个大字：


    陆公馆。


    陆绍璟一向看不上老宅的设计，觉得洋不洋古不古，像个杂交出来的怪物。


    奈何竺星看得有趣，悄悄问陆绍璟：


    “那水里有鱼吗？”


    陆绍璟一听，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嘴角一弯：“抓来给你煲鱼汤喝？”


    想起昨晚那一锅喝得她直犯恶心的鱼汤，竺星连连摇头。


    “不了不了，打死我也不喝了。”


    陆绍璟暗笑，握住竺星的手。


    “以后有空，带你回苏州老宅，那里的园林才是真的漂亮，一石一木，皆是诗意。”


    竺星连连点头。


    她记得，陆绍璟说过，他是在苏州老宅长大的。


    走过一个门廊，管家迎了出来。


    “璟少爷，老爷太太们都在厅堂。”


    陆绍璟颔首。


    竺星在心里暗自吐槽：少爷，老爷。听上去像上个世纪的电视剧。


    没想到，下一秒，那老管家就转过头望向她。


    “这位就是新少奶奶吧，真是靓绝。”


    少奶奶？


    竺星瞳孔都张大了，忙看向身边的陆绍璟。


    陆绍璟皮笑肉不笑，没有接管家的话，只是对竺星介绍道：“这是孙伯，老宅的管家，老爷子的得力助手。”


    竺星便喊了声孙伯好。


    “哎哟，少奶奶折煞我老头了。进去吧，老太爷同老夫人都在等了。”


    走至门廊尽头，绕过一架八扇的檀木屏风，便到了厅堂。


    陆家人昨夜得了消息，不在家的也都一早就往老宅赶，此时二三十人围坐在厅堂内，听见动静，全都抬头望过来。


    众人打量着竺星，脸上神情各异，有好奇的，有艳羡的，有不屑的。


    饶是竺星做好了心理准备，乍然被几十道目光照来，也不由有些慌神。她下意识低下头，想往后退去，左手却被陆绍璟牢牢握住。更过分的是，他还用指尖挠了挠她手心。


    痒。


    竺星转头，发现他也在看她，那双眼睛，不笑时有些阴沉，笑起来却眼含桃花。


    “小心脚下。”他声音低沉又磁性，竺星却能听出几分笑意。


    好吧。竺星想。


    怕什么，收钱办事，若搞不定，丢的也是陆绍璟的人。


    就这么怯场了，才是让他看轻自己。


    竺星定了心神，整理出一个得体的笑容，顶着众人的注视，走到陆老爷子面前。


    陆绍璟先道：“爷爷，奶奶，我带女朋友来见大家。”


    “竺星，”他又对竺星说，“这是爷爷奶奶。”


    “爷爷好，奶奶好，我是竺星。”竺星上前一步，笑眼弯弯，乖巧又大方。


    来之前，陆绍璟便教过她，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笑便是了。


    “你笑起来好看，他们不会不喜欢你的。”陆绍璟哄她。


    果然，陆振巍点点头，神色和缓：“倒是个醒目的孩子。”


    得到当家人的首肯，周围的气氛都松快下来，老夫人曹梅君也露出和蔼的笑容。


    “不错，生得确实漂亮，我们家小九也是样貌俊朗，以后你俩的孩子也一定好看。”


    她拉过竺星的手，顺势将腕上一个翡翠玉镯套到竺星手上：“没准备什么，一点见面礼，不要嫌弃。”


    竺星不过晃了眼，那镯子就到了自己手上。她不懂玉石，但这翡翠绿得通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若是按以往，竺星绝不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只是早上陆绍璟嘱咐过她，今天无论是谁，无论送什么礼物，她照单全收便是。


    “他们这帮人，惯会在这些情礼上作戏，送出去的东西迟早从别的地方讨回来，你不用有负担。”


    于是竺星便只是向老夫人道谢：“谢谢奶奶，镯子很漂亮，我很喜欢。”


    老夫人还未说什么，坐在她下首的一个富态贵妇便开口，讲的话却阴阳怪气的。


    “绍璟这个新媳妇真是靓过港姐，藏着这么一个美人在身边，难怪看不上我娘家的侄女。”


    来了！


    竺星瞥了陆绍璟一眼，见他神色不虞，阴郁又桀骜，压着眉毛，深邃的眼神此刻如一洼不见底的湖水，薄唇抿成一线，似是很不高兴的样子。


    明明是同一副的眉眼，气质却与平时在她面前的样子大相径庭。


    竺星一激灵，忙打起精神。


    老夫人还握着竺星的手，便让她坐在自己身侧，打着圆场：“这是你大婶婶，说话一贯是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竺星弯弯眉毛，嘴巴甜甜地喊人：“大婶婶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房太太纵然不情不愿，也送了一对钻石耳饰。


    那边，又有一个吊儿郎当翘着二郎腿斜坐的中年男讲话：


    “大嫂，你娘家那个侄女瘦得跟豆芽菜一样，年纪又大，我都瞧不上。何况九少爷眼光这么高，他连宋家那个当明星的丫头都看不上！人家要吃嫩草！”


    这话好难听，里面还有几分隐情，在座的人，除了竺星，都知道他话里的怨怼。


    原来说话的人是二伯陆宗义，和盛开集团的宋柏最交好。两人私下说好了，要将陆绍璟和宋祝风凑成一对，还找人偷拍，刊登在陆家控股的报纸上，想要坐实这段联姻。


    偏偏小辈都不愿意，祝风当天就开记者会澄清。


    而陆绍璟，更是睚眦必报，转头就开了家新媒体公司，差点把陆宗义负责分管的陆氏报业整垮，然后又出资收购，一番操作下，陆氏老牌的几家报业此时全在陆绍璟手中。


    陆宗义想及此事，便气不打一出来，却无力在商业上反击，只好抓住机会从私事上讽刺几句，过过嘴瘾。


    陆绍璟向来不搭理这二伯，但今天是他带新娘来见家人的日子，陆宗义还要没事找事......


    他冷笑。


    “说到宋家，听说宋柏最近资金链不太健康，接连投了五个项目都赔得血本无归。二伯同他走得这么近，不知赔了多少？”


    陆宗义声音突然变大：“我投资什么，关你什么事！”


    听起来是赔了不少，陆绍璟唇角勾起：“是啊，关你什么事？二伯也应该少管别人的闲事，多管管自己，免得又把手头一点基业全抵出去，到时还要求到侄子面前来，就不好了。”


    陆宗义“嚓”地一下站起，还未说话，一直半合着眼的陆老爷子便拍了下桌子。


    “像什么话！”


    竺星本在看戏，瞧得好好的，被这一拍吓了一跳。


    气氛凝固，沉默了一会，陆振巍道：“今天是新媳妇头一回上门，你们该有点分寸！”


    众人都低下头，不敢回话，噤若寒蝉。


    只有陆绍璟仍满不在乎地靠坐着，还是往常那副狂妄不可一世的阎王模样，只是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老夫人身边。


    陆振巍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便看见坐在曹梅君身侧的竺星。她正与陆绍璟对视，眼神中没有惧怕和慌乱，只是一派新奇天真。


    “哼！”陆振巍莫名从鼻子喷了一声，抬手招来管家，“弥敦道有几间商铺，是我老母传下来的老铺头，你记一下，回头过户给新媳妇。”


    一开口就送旺铺，众人也皆惊讶，像静室中突然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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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都愣了下：“是租给金店那几间吗？”


    “不然呢？你也老糊涂了吗？”


    管家还未应声，有个满身穿金戴银，手里摇着扇子的女人叫嚷起来：


    “爸！你别太偏心了！那几间铺子我跟你要了那么多次，你都不给，陆绍璟就是娶个媳妇，你就给他！”


    陆振巍语气凉凉：“给你？你守得住吗？”


    “那凭什么给他啊？”


    这是要闹起来了。


    竺星不知该作何反应，看向陆绍璟，只见他用食指轻叩，竺星了然。


    是暗号，让她不要掺和，安静待着就行。


    竺星放下心，沉浸式看起戏来。


    坐在陆宗义身边的二房太太忍不住添油加醋：


    “智姑说得对，公公，一碗水总要端平。别的兄弟结婚时没有，怎么绍璟就有？回头，绍琛可要不高兴了。”


    坐在远处的陆绍琛忙摆手：“我高兴都来不及，姑姑，二婶，可不要给我戴高帽。别的不说，弟弟结婚，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是要添礼的。绍璟，我和你嫂子商量好了，巴黎市中心那套公寓就送给弟妹了。”


    坐在陆绍琛身旁，穿着素衣的区静宜笑着点点头。


    “那间公寓地段好，离香榭丽舍大道很近，装修又时髦，送给弟妹正合适。”


    陆绍琛对陆绍璟挑了挑眉，两人心照不宣，只有大房二房面色阴沉，但也不敢再出言，生怕叫他们也交出产业来添礼。


    姑姑陆宗智看了一圈，用扇子捅了身边的弟弟陆宗信一下。


    “你说句话啊！”


    陆宗信干笑：“哈哈，这个，给来给去，不都是陆家人嘛！”


    “孬种！”陆宗智气恼，瞥见对座上一直没吭声的三哥陆宗礼，又道，“三哥，你也不说话，你两个儿子都快爬到你这个老子头上来了！”


    “够了！”陆振巍呵斥，“你是不是也想爬到你老子我头上来啊？我还没死呐！铺子我想给谁就给谁，轮不到你们在这里唱戏！”


    陆宗智年至五十还被老父亲训斥，嘴都气歪了，扔了手里的扇子就想走人。


    “坐下。”这次是老夫人发话，语气警告，“一家人都在这里，想去哪儿啊？”


    陆宗智还站着僵持，却也不敢真的离席。


    陆宗信的女儿、陆家最小的妹妹陆绍瑜见状，站起来做和事人：“哎呀，姑姑，坐下陪我看看新嫂子，我还没看够呢！”


    她捏住陆宗智的肩膀往下按，姑姑跺了跺脚，顺着台阶便坐了回去。


    陆绍璟神情淡漠地看了全程，见各房这么快都要卧鼓偃旗，他挑了下眉毛，悠悠道：


    “是啊，爷爷，铺子太贵重了，我们受不起。”


    陆振巍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装什么？不给你也会抢！”


    陆绍璟还要再说什么，何婉毓的话打断了他：


    “你叫竺星，是吗？”她看着竺星。


    竺星突然被点到名字，忙望过去。


    “是的，天竺葵的竺，满天星的星。”


    “倒是个好听的名字。孩子，到我这里来。”


    竺星站起身，却有些迟疑，她不认识何婉毓。


    陆绍璟温言介绍：“这是妈妈。”


    竺星才依言，走到何婉毓面前，轻声道：“伯母，您好，我是竺星。”


    何婉毓笑了。


    “你这么懂事乖巧，配我们绍璟这个混世魔王，真是吃亏了。”她将昨夜拿出的蓝宝石戒指戴到竺星的手上。


    竺星手指纤细，只有中指能勉强戴住，何婉毓摩挲着竺星的指腹，叹道：


    “绍璟若是欺负你，跟我说，我为你出头。”


    区静宜笑了一声：“婆婆，你多虑了，人家小夫妻恩爱着呢。”


    陆绍璟：“嫂子，别笑话我们，竺星脸皮薄。”


    区静宜斜睨他一眼，对着周围人使眼色：“你们看，护上了。”


    竺星静静站着，听他们调笑，何婉毓还握住她的手不放。


    竺星望向陆绍璟，见他微微颔首，便只好道：


    “谢谢妈妈。”


    这就是改口了，周围一圈人又“哄”地一声笑闹起来。


    就连刚才还阴沉着脸的姑姑陆宗智，也舒展眉头，对站在她身后的陆绍瑜低声说：“三嫂下血本了，那颗蓝宝石，啧啧，那可不止够改口的。”


    闹了一通，最后又回到一开始“一家人”的和谐氛围。


    竺星与陆绍璟遥遥对望，两人的眼中都没有笑意。


    直到坐上陆绍璟的车，出了老宅，竺星才松了口气。


    陆绍璟听见她叹气的声音，嘴角微扬。


    “这就累了？”


    “唉，”竺星又叹了一声，“你们家这出宫斗戏，可比我们家的全武行精彩多了。”


    “也不是，陆家也演全武行。只是今天你第一次来，不好动手罢了。”


    “啊？他们打你吗？”


    打他？陆绍璟暗笑。从二十岁起，就没人敢打他了。


    但他还是说：“嗯。一般情况下，说送你铺子的时候，姑姑就该过来，用长指甲抓我脸了。”


    竺星皱眉：“怎么这样？不是长辈吗？”


    “不得势的时候，晚辈都敢教训你，何况长辈。”


    这倒是。那个二伯陆宗义，今天不也被陆绍璟教训得口不择言吗？


    她伸出手，给陆绍璟看她两手满满的珠宝。


    “你瞧，这么多，戴得我手都要断了，刚才吃饭，我差点拿不起筷子。”


    听她嘟囔着抱怨，陆绍璟才感觉，他正在远离笼罩着陆家老宅那片积年不散的阴云。


    他眉眼疏朗起来，一打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


    “做什么？”竺星惊恐，“我告诉你，你要是把我丢在这里，我真的找不到回去的路的！”


    “回去做什么？”陆绍璟靠近她，嘴角上扬，“我们要去结婚了，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