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雨声敲在伞面,秋荷追忆起近乎十年前暑假的一天。


    时值傍晚,她刚刚上完补习班,天空大雨倾盆,她撑伞回家,心里在想经过那条坑坑洼洼的菜市场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时,如何避免鞋子被污水沾湿。


    很快秋荷就放弃思考这个问题了,雨实在太大了,没走几步鞋子就湿透了,秋荷破罐子破摔,直接淌着水走,走到一半,在一个红灯十字路口,秋荷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同班同学池夜雨,距离她很近,就在她斜前方,中间只隔着一个骑自行车的路人。


    这一发现让秋荷犯难,她纠结起一个可笑的小问题,要不要跟这位同学打声招呼。秋荷的学生时代一直恐惧在学校以外的任何地点遇到同学,这种知道姓名彼此认识,半生不熟的状态比纯粹的陌生人还令她头大,主要是她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些什么。


    纠结了好久,秋荷打算装看不见。但左转灯亮了,夹在她与池夜雨中间的路人一蹬车子走了,两人间没了遮挡,她轻而易举地看到池夜雨衣服上别的象征白事的白花,看到了他颤抖的睫毛,脸颊上水滴交织,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她微微怔住,最终咬了咬嘴唇,稍稍往前一步,雨伞倾斜,将这个狼狈可怜的人笼进了伞下。


    头顶忽然投下格纹雨伞的阴影,池夜雨回头,见到一张胆怯又真诚的脸,挂着拘谨不自然的微笑,眼神闪烁,却有着灰蒙阴郁天中少见的明亮。


    “出门忘带伞啦?”秋荷说。她为了想出这么一句寒暄话,可谓绞尽脑汁。


    池夜雨木讷地点点头。


    秋荷想不出再说什么了,只敏锐地觉察出他心情低落,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好吗?”


    池夜雨说:“还好。


    但他明显看起来不好。秋荷的视线划过他发红的眼角,首次发现了他眉眼的奇特之处,一双笑眼,流着眼泪也像在笑。


    “你还好吗?”她又问了一遍。


    “还好。”池夜雨也又答了一遍。


    之后漫长的红灯终于转绿,两人撑伞走过路口,又一起走进那条污水横流的菜市场路,秋荷始终没再能想出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她偷偷瞅了一眼失魂落魄几乎与灰暗雨气融为一体的池夜雨,又隐隐觉得这个时候或许保持安静是对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这条路两边是菜市场,无论如何也是喧闹嘈杂的。潮湿雨气中,被堵的掉不了头的汽车鸣笛不止,小商贩的叫卖声在扩音喇叭里一刻也不停的循环播放,来来往往行人与商贩讨教还价,被汽车溅了一身污水的路人破口大骂,肉食铺的烤箱挂着一串串烤鸭,灯光下油光锃亮,街边炒鸡饭馆里不断飘出诱人的花椒香气,卤味店的老板不断驱赶犯人的苍蝇……


    雨声沙沙不止,池夜雨跟着秋荷避过地上污水坑,恍然间不再天地空寂,人群与喧闹声将世界挤得很小,秋荷的伞笼着他,她与他并肩与人间烟火中,他从浮空虚无处重新降到了地面。


    他终于感受到身上衣服潮湿,凉嗖嗖的,也终于感受到眼角那些温热的液体是什么,也隐约感受从身侧传来的温暖,是伞下同行人柔软的温度。


    菜市场尽头是一个三岔路口,池夜雨开口问秋荷住在哪儿,秋荷指了指左边的岔路,又问池夜雨住在哪个方向。


    池夜雨说:“谢谢你啦,雨这么大,你快点回家吧。”


    他随便指了另一个方向:“我得往那边走。”


    秋荷没说什么,只是在犹豫是否好人做到底,撑伞送池夜雨回家,她有些担忧,觉得池夜雨看上去不太对劲儿,又一次问道:“你真的还好吗?”


    那双蓄满关切的眼眸扫过来,池夜雨心中无端一跳,他笑了笑说:“还好,我家就在那边,很近的,很快就能回去。”


    见他笑了,秋荷似乎松了口气:“那好吧,开学见。”


    “嗯,再见。”


    目送秋荷消失在雨幕之中,池夜雨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淋雨走了很久,仍觉得伞在心间。


    高中毕业,八年后再见,池夜雨觉得秋荷也还是那天的老样子,内敛,善良,眼中的关切依旧纯净真挚。


    “我没想到那天会是那样,我没想到你刚参加完父母的葬礼……”秋荷有些后悔,觉得当时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之类的话,她为自己这不擅交际的头脑深感无力,即便她想多说点什么,但她又能说出什么呢。那天与池夜雨分开后,她觉得跟一个不太熟的男同学撑一把伞怪尴尬的,她连问三次“你还好吗”怪傻的,强迫自己不去想,故意忘了这一段记忆,尘封脑后,直到池夜雨提起。


    “那天应该很不好受吧……”她低声道。


    “那天本来是很难过,但遇到了你。”池夜雨重复了一遍,“还好遇见了你。”


    “……可我也没做什么,”她小声说,“只是打着伞跟你走了一小段路。”


    “但这就已经足够了。”池夜雨温声道。


    此后多年,他始终清晰地记着那天的傍晚,父母兄长身死,友谊裂隙,滂沱大雨无处可依之际,有人会仅凭善意将雨伞偏向他。


    如今秋荷伏在池夜雨背上,撑着那把群青色的雨伞,雨伞笼罩在两人头顶,雨滴落在伞面,滴滴答答的敲击声似乎与若干年前无虞。


    池夜雨说道:“其实除了这件事,我还记得另外一件与你相关的事。”


    “什么事?”


    “我记得有一个学期,你坐在我后面,是我的后桌。”


    “哦,这个啊,我也记得。”


    池夜雨轻轻笑了:“难得你还记得。”


    秋荷忙说:“我又不至于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是吗?”池夜雨听上去不太相信。


    “……你毕竟多少还算有几分姿色嘛,容易叫人记住,班上长得好看的我都还有印象。”承认了自己不太敢跟漂亮异性说话与答应池夜雨不再总是躲避他之后,秋荷忽然发现跟池夜雨交流没原先那么不好意思了,她不再动脑拐弯抹角,也不含蓄委了。


    “长得好看的你都有印象?”池夜雨莫名有点酸,“你还记得谁?”


    秋荷想了半天,有些人她只记得脸,想不起名字了,想来想去,她终于想起除了池夜雨之外的人:“胡霁雪。”


    “还有吗?”


    “没了。”秋荷确实想不起其余那些人的名字了。


    池夜雨松了口气:“霁雪确实漂亮。”


    秋荷没接话,在这个名字之下,她永远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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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色。


    最终池夜雨重新将话题引到两人互为前后桌的事。


    “我还知道你早读总是犯困,”池夜雨带着笑意,“而我又经常请假,前面没有遮挡,你总是想睡又不敢睡。”


    秋荷大为震惊:“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她从没跟池夜雨提过这档子事,但高中那会儿整天累死累活,她确实会犯困睡会儿,尤其是前桌池夜雨在,有人遮挡的时候。


    池夜雨卖了个关子:“上高中的时候我就知道。”


    “你该不会对我用了什么读心的法术吧?”秋荷警觉。


    “这怎么可能,”池夜雨实话实话了,“你还记得你那会儿的同桌吗,她告诉我的。”


    秋荷回忆起当年,因为她内向,寡言少语,班主任就总安排一些性子跳脱的做她的同桌,彼时她的同桌是班里公认的活泼姑娘,跟秋荷都能聊起来,跟别人更是大聊特聊。


    秋荷曾跟同桌提到过早读犯困,困得提心吊胆,尤其是前桌总是空着,岂不是一眼就被老师抓住了。


    因为爱聊天,秋荷的这位同桌经常与左邻右舍举行国际会谈,其中也少不了秋荷的前桌池夜雨,经常缺席的他一回学校,自然也被抓去谈天说地,估计就是两人聊天时,秋荷早读犯困的时被同桌抖落出来了。


    这不算什么光彩事,秋荷有那么一点尴尬:“这种事你还记这么清楚……”


    “其实你同桌聊天无意提了一嘴之后,我也稍加注意了。”


    秋荷弱弱问道:“注意这个干什么……”


    她可不希望听到池夜雨说什么诸如她经常在英语早读中旬昏睡过去,或者语文早读从头睡到尾之类的话。


    “也没什么,之后早读的时候,我总会坐得直一些。”池夜雨淡淡笑道,“这样就能挡的更严实,你犯困就不容易被抓住去后排罚站了。”


    秋荷愣了一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一直以为她和池夜雨高中没有任何联系的,她甚至不记得她在班上有没有同他说过话。


    “为什么要这样呢?”池夜雨带着笑意反问,“你觉得呢?”


    对于单纯不谙世故的高中男女而言,会有什么原因呢?


    秋荷心里瞎捉摸,撑伞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于此同时,她的手机响了。


    是秋喵喵的电话。


    她一接起电话,小猫的喊叫声就从话筒传了出来,她不得不将手机拿远一点,防止被秋喵喵的声音震碎耳膜。


    “你去哪了,怎么还不回家——”秋喵喵声嘶力竭。


    秋荷匆忙安抚:“下班路上遇到一点状况,不过还好,碰到,碰到夜雨了。”


    电话那头的秋喵喵安静了几秒,语气茫然:“夜雨?”


    “呃,就是池夜雨。”


    “你们两个现在在一起?”


    “嗯……”秋荷觉得秋喵喵语气不对劲。


    果然,秋喵喵冒出一句怪话:“大半夜的,你们两个不回家在外面干什么呢……”


    这话咋听咋不对劲,半夜,孤男寡女……


    “你想什么呢!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什么我想什么?”秋喵喵无辜。小猫能有什么坏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