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幔摇晃，惹得其上流苏瑟瑟轻颤。


    云琼怔怔地望着。


    京旻似乎气消，动作不再粗暴，滚烫的呼吸从上至下一寸寸掠过她的身体，可她还是觉得冷。


    像迎着茫茫风雪走了很久，却在冰封千里的冰层上寻到一处篝火，火烧得很旺，却一面带来热源，一面融化冰层。


    越是靠近，越是温暖，就越快掉进冰窟。


    京旻抱她进盥室时，她才留意到，天已经暗了。


    盥室氤氲的水汽，像一层迷雾蒙住她的视线，她半伏在池边，任由他粗粝的掌心抚过全身。


    她挣扎不出，也无力挣扎。


    只是当手指探进时，仍是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咬住唇埋进臂弯，双肩颤瑟，不让声音溢出分毫。


    身后的胸膛贴上来，喑哑低沉的嗓音钻进耳朵：“忘了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


    云琼微微怔愣一瞬，鸦羽眼睫轻轻震颤，慢慢闭上了眼。


    待出浴时，卧房桌案上已布置妥了饭菜。


    京旻没有放过她，屏退了下人，将她困在腿上，她墨发未干，发尾湿漉漉地淌着水珠，几乎映透了京旻胸前的霜白里衫。


    他却似浑然不知，手臂环着她，固执夹菜，一次次递送到她唇边。


    她不想张口，但京旻不动，只维持着这样的动作，手臂越绷越紧，渐渐显出利落分明的线条。


    他垂着眼，凝着她，乌沉的眼池里晦暗不明，含着她已经不想看懂的情绪。


    云琼觉得累，僵持了片刻，落下阵来，顺从地吃下他夹过的吃食，嚼蜡似的咽进喉咙。


    用过饭，卧房里又燃起安神香。


    云琼怔怔瞧了眼，上前，食指并拇指捻断红点。


    有些烫，可她要清醒一些。


    窗外，说话声忽然断了。


    不多时，京旻推门进来，扼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床榻，用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手中的香灰。


    莫山也跟了进来，停在外间的帷幔后，踟蹰不前。


    “继续说。”


    京旻眉头深锁，擦干净她的掌心，又掐着她被灼伤的指腹放在眼底，看了很久，手背上青筋暴起，好像又在克制怒火。


    莫山垂下身：“属下失职，没捉到人，被他逃上闹市，一溜烟便不见了影子……”


    云琼指节轻轻瑟了一瞬，她眸光轻晃，缓缓抬起望向莫山，唇瓣动了动，想问她可有受伤……可腕边蓦地传过一阵刺痛。


    她低下眼，看到京旻收紧泛白的指骨。眉间轻轻蹙了一下，明日大抵要泛出青紫了……


    “退下吧。”


    京旻将她抱回榻上，自后将她揽进怀里。


    两道视线像冰杵一样落在她脑后，云琼知道他没有睡。


    她想了很久，走马灯似的，一页页回念。


    还小一些时，京安哥哥就已展现出惊人天资，他日日忙着课业，功夫也不曾落下。爹爹惜才，极少纵她去打搅。


    她便去找京旻……


    京旻幼时是个混不吝的皮猴，上树摸鱼没有他不会的。他时常挨骂，却是她这种小不点眼中的大王。


    京旻嫌弃她是个女孩，娇气，爱哭，时常哄她两句便丢下她溜去不知哪处去，并不愿带她去玩。次数渐多，她便也不想跟在他身后生闷气。


    她才不缺朋友。


    可是这人性子贯来反复无常，见她转头跟在旁人身后，他不知哪里冒出的坏念头，开始时常盯着她，无论谁和她相玩，无论男女，他定然要将人捉弄走，等她孤零零一个人，他再装好人，勉为其难的牵着她走。


    这些，都是儿时玩伴后来才告诉她的。最初得知时，她很是恼火，只觉京旻卑鄙无耻。


    可他那时已转了性子，很会说好听话讨人喜欢，她生了几天气，得了许多赔礼，渐渐也不再计较，只是借故时常对他颐指气使，他也甘之如饴。


    后来…后来……


    便是京安哥哥身亡……


    从幼时的嬉笑吵闹，现在两两相怨……


    云琼想了很久，很久。


    身后的呼吸似乎已渐渐平缓。


    “侯爷……”


    她轻轻地唤。


    环在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将她拉近胸膛。


    云琼轻轻抿了下唇，“对不起……不是为今日……”


    京旻缓缓睁开眼。


    “是为京安哥哥，和婶娘……”


    “有罪的是我，一直都是我。我欠你的，我来还，可好？”


    “虽说，一命不能抵两条性命，可是一个人可以死很多次，就是……濒死时渡一口参汤吊着。”


    “我的箭术是京安哥哥教的，你可以将我绑起来，我知道，你的箭法也是准的，只要不射中心口，当没那么容易……”


    腰间的手臂愈发紧了。


    云琼呼吸有些艰难，勉强换一口气，尽力平缓地说：“身中百箭，再饮鸩毒……”


    “闭嘴。”


    耳后的声音极尽不悦，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云琼没有依言，她想得很认真，很彻底。


    爹爹的话才是对的，她太笨了，卷入纷争只会连累爹爹，连累阿娘。况且，她和京旻之间只有她一厢情愿的坦诚，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丝毫信任，那不如把事情简单化——他是债主，她来只为赎罪。


    她挣了挣，想转过身，看着他，以表示她的郑重，却被他握着肩头动不了分毫。


    她轻轻叹了一声，“这样可以抵过吗？”


    京旻沉默着，没有回答。可在她心里，应当是可以的。她比常人怕痛，如此感知到的痛楚也会是旁人的几倍。


    当是足够……


    “我会让你见你父亲。”


    “待事情平息……”


    云琼羽睫颤了颤，她只会拖累爹爹，好半晌，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


    京旻气息忽地一滞，猛地将人扳过压在身下，近乎凌乱的咬住她的唇瓣，毛头小子一样毫无章法地欺弄。


    “我说过，我要你活着赎罪！”


    “我要你一袭红衣，城门送行，要天下人都知道！”


    云琼瞳眸狠狠一缩，眼底好不容易聚起的希冀瞬间云雾似消散。像费尽力气浮上沼泽边缘，却忘了脚底紧紧缠绕的藤蔓，一寸一寸拖着她下沉，窒息濒死的感觉再次出现。


    他挺身欺下的瞬间，她看到，京旻眼尾泛着猩红。


    “云昙，不要妄想一死了之。”


    “你若胆敢自伤，我必将云氏上下挫骨扬灰。”


    狠厉的嗓音在耳边叫嚣，云琼错开视线，在身不由己的起伏中，麻木地闭上了眼。


    .


    牧安和失了音讯。


    云琼心中担忧她受了伤，想托若简哥哥去小院瞧瞧，可思及京旻，又瞬间打消了念头。


    身边安插的人手越来越多，递一封信出去不知要过几道关。未必能救人，却定会连累他二人。


    她怔怔地想，安和姐姐擅毒，可似乎也会救人……如果伤势并不要紧，是不是已经脱困出京？


    该往好处想。


    说不定她已经出京在回乡的路上。


    “再吃一些……”


    一双筷子出现在视野中，夹了一片鱼在她碗中。


    云琼低垂着眼，没有抬头，只微微顿了顿，便乖顺地夹起送入口中，缓慢地咀嚼。


    京旻……回府愈来愈勤，往日早出晚归，现下一日三餐都在府上用，甚至吩咐人将府衙的公文用马车拉回了书房。


    或许是有意看着她。


    想着，云琼喉间忽地翻涌起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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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酸涩，逼的眼眶都泛起了红，她忍了忍，终是连鱼带那股子酸腐气一并压了下去。


    这已不是头一回如此，她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可是不敢在京旻面前暴露分毫。


    她生生挨着，挨到京旻撤了餐盘，起身去往书房，终于再也压不住，巾帕捂着唇，字不成句地唤来淳乐。


    淳乐一瞧她苍白无血的脸颊，便知道生了何事，忙拿过痰盂，云琼侧身，弯腰一声呕了出来。


    淳乐顺着云琼的脊背，见她好些忙端来茶汤给她漱口，在旁小声地说：“姑娘，请大夫来看看吧……”


    云琼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她并不想要这个孩子，现在尚未显怀，浸一浸冰池，当能去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


    “什么叫做不必？”


    京旻冷沉着一张面孔折返回来，垂在身侧的指节竟然在细微地发颤，转身吩咐：“去请大夫。”


    云琼身形一僵，怔怔抬眼，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巾帕。


    京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心，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声音有些不自然僵硬，“什么时候开始的？”


    云琼抿了下唇，没有说话。京旻便看向淳乐，沉寂许久的眸色竟跃出一星半点的光亮。


    淳乐看了看云琼，缓缓垂下眼：“约莫有六七日了……”


    京旻肩头松了松，似乎在暗暗庆幸，自己并没有错过太多。


    大夫很快便来了。


    只是诊断过后，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看着云琼频频摇头：“夫人，肝郁气滞，身子亏损得厉害。再者，往时可曾受过寒？”


    余光里，京旻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云琼小心地点头：“前些日，不小心落了水。”


    大夫叹了声，“便是了。夫人身子需及时调理才是，不可再为琐事烦忧，否则怕是久怠不愈。”大夫执笔，利落开出方子递过去，“早晚一服，夫人先用半月，到时候老夫再来为夫人诊脉。”


    云琼眸光闪了闪，斟酌着问：“金先生，不…不是喜脉？”


    “喜脉？”大夫微微愣了下，随即又反应过来，“不是老夫冒犯，凭夫人的身子，日后有孕都怕是极为艰难。”


    “嗳气呕吐，脾胃出了毛病也会如此。可夫人这已不单单是脾胃的事，还是要松宽松宽心思，这世上没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莫要积郁成疾。”


    云琼忽而松了一口气，唇角微微扬了扬，道了谢。


    一转头，却猛地对上京旻阴沉滴墨的眉眼，眼池深处好似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痛意。


    她怔了一瞬，缓缓别开了眼。


    京旻立在她身后，凝了很久，唤莫山进来时，嗓音似乎多了几分涩然。


    “二爷？”莫山上前欠身。


    “再请位大夫来。”


    云琼羽睫倏而一颤。


    城中大夫相继入府，诊断少许出入，却都大差不差。


    京旻面色愈加不虞，负在身后的掌心拧成拳头，指节都泛着白。


    云琼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问：“可要请若简哥哥来？”


    京旻蓦地回过身，近乎切齿：“你想见他？”


    云琼迎着他阴寒的目光，轻轻点头。


    京旻下颌紧绷，眉头立时深拧，好半晌，重重一拂袖，大步出室。


    这似乎是头一夜，京旻独自宿在书房。


    云琼等得倦了，熄了烛火上床。许久不用安神香，入睡很是艰难，待睡意昏沉时，却隐约有什么东西擦过她的唇角。


    像是恨极了。


    一下一下碾磨。


    云琼蓦地惊醒。


    晦暗的夜色里，京旻坐在床畔，凝着她的唇角，眼底是再也遮掩不住的痛意。


    “云昙……”


    “你究竟，在庆幸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