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白日强压下的怒火无处宣泄，脑子怕身子憋出内伤，便在夜间造了处梦境，作为了出口。


    这晚，肆景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回到了九霄，而那个她最想教训的神仙，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那司法神君见到她，一改倨傲的姿态，看上去还挺客气的。


    他微微颔了颔首：“冒昧叨扰，请问神女，洛白上神是否已动身前往昌黎村？”


    哦，原来不是梦，是又一段神女的记忆，接续在她应下褚洛白求亲后。


    “不错。”她听到神女答道。


    司法神君脸色一沉：“除掉玉折渊犹嫌不足，他还要对魔族赶尽杀绝？”


    这话…好生奇怪。


    怎感觉，其中有那么一丝丝的，维护魔族之意？


    想来神女也听出了其中异样，回敬道：“除魔铲恶，本是神族天职。神君既不愿出手，洛白便代劳处置，替天行道。神君不念其辛劳也罢，怎反倒兴师问罪起来？”


    肆景有些讶异，她看到了神女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一面。


    原来她也是有脾气的，脾气还不小。


    “替天行道？”司法神君冷笑，“这世间恶念，岂是屠尽魔族便能根除？此非代劳，而是越俎代庖，以管窥天！”


    “那神君眼中的‘天’又是何等模样？是无为而治，冷眼旁观吗？”


    “天道无私，一视同仁。持自然之序，顺势无为，方为根本。激进征伐，非但不能除尽恶业，反招更大灾劫。此即天道循环之理，亦为本君职责所系。”


    肆景抓狂。


    这些神仙怎连吵架都吵得如此迂回。


    敢不敢说点她一听就懂的人话！


    “将自身渎职之实，巧饰为顺应天道，神君还真是擅于辞令。”神女语带讥诮，“若只需静观其变，便可坐享万世香火，安稳度日。这执掌司法、裁定善恶的官位，岂不是谁都能坐得。”


    此言一出，肆景与司法神君皆是一愣。


    “神女此言何意？”司法神君替她问出了心中疑惑：“莫非是想…取而代之？”


    神女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坦然道：“既然谁都坐得，自然，我也坐得。”


    “没想到，一株灵草，竟也生了吞吐天地的野心。”司法神君冷嗤了一声：“你能位列神班，已是天道垂怜。本君奉劝神女，安守本分，莫要…”


    “待洛白归来，我们便会成婚。”神女平静打断，抛出了已获得的筹码。


    “纵使借力高枝，终究根基浅薄。你本是水中浮萍，合该顺应流势，方得长久。若妄想逆流而上，逆势而为，终难逃枯败的下场。”


    “是否注定枯败，神君不妨拭目以待。”


    面对挑衅，司法神君并未动怒，反噙着高深莫测的笑意道：“只怕届时，神女攀上的高枝，亦是自身难保。”


    这厢神女与司法神君言语交锋，互不退让。


    同一片夜色下，人界云阙宗内，亦是暗流涌动。


    清徽独坐于静室中，手中紧攥着酒葫芦，一口接一口猛灌。心头那团郁结之火，正熊熊燃烧着。


    废黜禁妖令？


    说得轻巧！


    当年皇祖一道谕令，便罔顾人常，愣是将“妖”这等常用字眼变为不可言说的禁忌，闹得百姓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适应了百年，才堪堪维持住现状。云阙宗更是被迫沦为皇室鹰犬，背负了多少难以言说的污名！


    如今刘昭又是一拍脑袋，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把前令全部推翻？


    这些高踞庙堂的帝啊王啊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曾真正顾及过他们这些底下人的生死荣辱？！


    越想，清徽就越烦躁，酒也灌得越凶。


    就在他醉意朦胧、神思恍惚之际，静室的门扉，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黑影悄然潜入，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未惊起半分尘埃。


    清徽虽醉，警觉尚在，猛地一个激灵，反手去抓桌上的拂尘——


    “喵——！”


    尖利的叫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清徽定睛一看，才注意到那黑影怀中，竟还抱着一只碧眼黑猫。


    “借酒浇愁，不过空添烦忧。真人乃得道高人，何以也效仿凡夫俗子，行此无益之事？”来者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云阙宗！”清徽嘴上厉呵，但心中已有了答案。


    黑猫为伴，形影不离。


    此人身份，呼之欲出！


    他便是那本该早死了的庸王！


    刘子庸似洞晓了他的猜测，并未回答，轻笑道：“我是来助真人一臂之力的。”


    “胡言乱语！”清徽故作镇定：“我不需要帮助！”


    “真人又何必自欺欺人？”


    来者缓步走近，昏暗的灯火勾勒出他的轮廓。


    清徽瞳孔骤缩！


    他虽知道猫妖擅灵魂转移之法，却没想，庸王夺舍的身躯，竟是他！


    面对他的惊骇，刘子庸视若无睹，继续道：“今日盟会，人皇与妖王联手，意图推翻禁妖令，视云阙宗如无物，将历代掌门的心血践踏于脚下。此等奇耻大辱，真人当真甘心承受？”


    这番话，精准咬中了清徽内心痛处。


    他嘴唇哆嗦了一下，并未反驳。


    见他动摇，刘子庸趁热打铁道：“独断专行，朝令夕改。这样的皇室，还值得真人继续效忠吗？云阙宗内皆是身负法力的修行之士，何须屈从于寿数难过百年的凡俗帝王？”


    “你…”清徽干咽了下喉咙，“究竟意欲何为？”


    “与我合作，推翻刘昭。”刘子庸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待大事一成，我可许诺，云阙宗在人界的地位将远超今日，成为受万民景仰的名门望派，而非皇权附庸！”


    “推翻刘昭又如何？”清徽沉声道，“只要有妖王坐镇，任你计划周详，无时运加持，终究是徒劳无功！”


    刘子庸不以为然：“这世间，又岂止妖王这一株四叶灵萍？”


    “你是想…拉拢魔尊？”


    “何需费心拉拢？她们如今已经反目，嫌隙深种。而我…”刘子庸语气转冷，“要她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


    此话一出，黑猫圆瞳骤缩，仰起头，望向了他主人。


    静室被沉寂笼罩，唯有窗外树叶沙沙作响。


    夜风挟着一片落叶穿过窗隙吹入室内。


    清徽打了个冷颤，起身合上轩窗，坐回桌边。


    刘子庸早已离去，可因他而生的寒意久久未散。


    清徽摸向酒葫芦，刚递到嘴边——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今夜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好好借酒消愁了！


    清徽埋怨着应了门。


    门一开，仅剩的醉意也彻底惊醒！


    “冒昧造访，还望真人莫要见怪。”


    妖王提起手中酒坛：“此乃子鼠酿的米酒，真人可愿品鉴下，顺便与我一叙？”


    -


    晨光熹微，肆景自梦境中转醒。


    神女瞒着褚洛白的秘密已然揭晓。


    她应下婚约，不单纯是因为喜欢他，更存了借他权势，攀抵高位的心思。


    肆景对她改观了。


    这神女，倒有几分魔的魄力与野心。


    但欣赏归欣赏，情敌终究是情敌。


    只要将这事告诉褚洛白，要夺过他寄存于神女那儿的心，就易如反掌了。


    神女有亏欠他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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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她便要待他更好些，这样，她的胜算就会更大。


    思及此，肆景欢快起身，跳下床榻，直奔寂渊药圃。


    -


    挑选、研磨、配制。


    忙碌了整整半日，肆景抱着一堆瓶瓶罐罐，来到了褚洛白的居所。


    乒铃哐啷！


    瓷器碰撞声的脆响在室内响起。


    褚洛白自书卷中抬首，望着堆满桌案的各色药瓶，面露茫然：“这是…？”


    肆景双手叉腰，神色间满是得意：“此乃本尊亲手为你调制的灵药！可助你疏导躁动魔息，固本培元！”


    她纤指如飞，从不同药瓶中倒出数量不一的药丸，于桌上排开：“记好了，往后每日，皆需按此分量准时服用。”


    褚洛白望着那一长串的药丸，眨了眨眼：“尊上动作太快，属下未能记住每瓶对应的数目。”


    肆景口述了一遍：“记住了吗？”


    褚洛白缓缓摇头。


    肆景耐着性子，又重述了一遍。


    “方才尊上说，棕瓶，是三粒。”褚洛白纠正道。


    是吗？


    她真的就是记不住数字。


    肆景挠挠头，正想说晚些确认下，写张药单给他，却捕捉到了他眼中戏谑的笑意。


    好啊！原来他早就记住了，是在故意耍她！


    肆景柳眉一竖，正要发火，但又顾虑到他身体不适，只好先不与其计较。


    “你先将今日的份吃了。”她没好气道。


    褚洛白服下药丸，微微蹙眉，看来味道不太美妙。


    “是不是很苦？我去拿些梅脯来。”


    肆景转身，手腕却被握住。


    褚洛白轻轻一拽，她便跌入他怀中，坐在了他腿上。


    低沉的声音擦过她耳廓：“尊上吃了那么多梅脯，想必尝起来，应与梅脯无异。”


    “我是爱吃梅脯，但我又不是梅子，也未被腌渍过，怎会一样？”肆景挣扎起身，却被他环得更紧。


    “是与不是，”他挑起她下颌，“尝过便知。”


    薄唇伴着尾音覆了上来，舌尖滑过齿缝，探入她的领地，勾缠逡巡，温柔又霸道。


    她尝到了他口中的药味，也就只有一丢丢苦吧。


    这点苦都吃不得？还真是娇生惯养。


    良久，娇生惯养的褚洛白退开了些许。


    “尊上的滋味…”他指腹摩挲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瓣，回味了片刻：“比梅脯更为适口。”


    显是意犹未尽，他再次低头欲吻。


    “等、等等…”肆景抬手抵住他胸口，气息微喘，“我有事要同你说。”


    褚洛白挪开她碍事的手：“属下口中涩意未散，稍后再讲。”


    “是要紧事，你一直想知道的事。”


    褚洛白停了下来，注视着她，等待下文。


    她要告诉他神女真面目，让他从此往后，心中只有她一个。


    那些话她编排了一上午，此刻就在嘴边。


    然而，望着那双专注的眼眸，她蓦地，有些退缩了。


    若知晓自己曾一心一意对待的人，背地里藏有二心，他定会很伤心吧。


    神女在他心头占据的分量有多重，造成的伤害就有多大。


    为了把神女从他心上刨出去，她真要让他承受这份痛苦吗？


    “算了。”肆景败下阵来，“细想了下，好像也不是特别要紧。”


    褚洛白眸光微闪，似是看出了她的犹豫，却并未追问。


    “好，”他唇角重新勾起弧度，“那我们继续。”


    可他第二次俯身，又一次被打断了。


    “褚兄，”右护法站在门外，颇有礼貌地叩了叩门，“此刻可方便否？我有要事需跟褚兄商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