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血色棘茨》 “你说什么?”
“拜托了,温斯顿,你知道聿修是清白的,你应该帮他澄清这件事——为他出庭作证。”
裘利亚抱臂倚在圣殿沙发的立柱上,说话的时候摊开她线条优美的前臂,丝毫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她身上穿着外出的套装,高跟鞋都还没换下。
温斯顿呆滞地坐在一架刻有家族纹的哥特式扶手椅改装的轮椅上,细瘦的双腿还穿着宽大的丝绒睡裤来不及换,常年不见阳光而格外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红晕。话只听到一半,他垂下眼,费力去探来毛毯严严实实地把腿挡起来。
“……聿修没有拿那箱钱,你看到了,那天他是空手离开房间的。”裘利亚还在极力说服着什么……
温斯顿白着脸沉默不语,他仰起头,目光落在裘利亚身上,淡红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涩。连日的高烧令他头痛欲裂,他抚胸压抑地咳嗽了几下,转着轮椅避开她想去五斗橱上摸药吃。
“怎么了?病了?”橱柜就在裘利亚身旁,她顺着他的指尖就手帮他拿药,手腕一转却看见瓶上字迹,“你怎么还在吃这个?”奥昔布宁,用于抑制膀胱失禁的药物,其副作用对温斯顿有些大,医生已经建议停药了。
白色的药瓶被慌忙扯走,温斯顿紧张地把药瓶攥在手心里,低着头不回话,指尖却在瓶身上磕磕绊绊地寻找她刚刚留在上面的体温。
裘利亚欲言又止。一周前,温斯顿在蓝星酒店总统套房外撞见她与前夫聿修正从隔壁房间一同离开,随即勃然大怒失心发狂,当晚回到城堡他瘫痪的双腿便痉挛复发,抽搐失禁,羞愤欲死,大病了一场,躲着她在客房里睡了一个星期——他着急吃药,是害怕在她面前失态。
温斯顿飞快地咽下白色的药片,药的苦味刺激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一阵发青,抽紧的脖颈弯下去,衬衣后领被抻开,露出冷白的背脊上一排瓷青色的棘突,仿佛能从中连根拔出那具苟且百年的枯骨。
“用水冲一下吧。”裘利亚递来水杯。
“没事。”温斯顿接过,抿了一小口,手中的杯子还残存了一丝她身上温暖的气息,淡金色的睫毛抖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目光所及,慌张地拽住胸前的衣襟,紧紧抽握进手心,藏起了自己惨白的肌肤。他握着杯子和领子发了会儿呆,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裘利亚见他脸色不好,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吧?”
温斯顿下意识地躲开她的手,鼻尖却萦绕着她身上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低头看着毯子的褶皱:“没……没有。”
裘利亚见他这般别扭的模样,蹙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一周以来他成日发脾气,砸东西,吼她。裘利亚又气又怕,这些日子都只敢住在城里不敢回到城堡。然而今日一早聿修便被警方从家中带走,裘利亚打听到控方正准备以权钱交易从轻执法起诉他,证据正是一周前的那个晚上污点证人在蓝星酒店房间里当着她的面向聿修出示贿赂金的秘密录像,随即便想到那晚亲眼看到她和聿修走出房间的温斯顿一定目睹了聿修没有带走那笔赃款,从而可以为聿修洗清受贿罪名。于是她便连夜赶回城堡,想要求温斯顿为聿修出庭作证。
“我没有生你的气。”温斯顿抿紧鲜红的唇瓣,补偿着内心的空落。
“那你为什么不肯帮我?”裘利亚半跪下来,跪在轮椅前,恳切地握住他大而细长的手。
温斯顿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垂眸不语。他顺着她的手试探着握上她的手腕,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细腻光滑的皮肤,却又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立刻松开了。
裘利亚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温斯顿划着轮椅退开一些距离,顿了顿,转向壁炉划去,向里面添了几根柴火。纯血血族的血液发凉、体温偏低,他的手总是凉冰冰的。因为惧怕阳光,房间里整日拉着厚厚的窗幔,阳光晒不进来,夏天的城堡也很阴凉。他添完柴又看到身后的裘利亚因为有些热随手脱掉了外套,于是转头又拿起炉边的小铲将刚燃起的木炭彻底摁灭了。炉火熄灭,房间里寂静无比,温斯顿低低咳了几声,他扶着轮椅扶手支起身板,把腿上的毛毯拉高了一些,裹紧身体,却不知道**的脚踝已经从毯子下缘露了出来,细弱得像两条干瘪的鸟骨。他慢吞吞地摇着轮椅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衣角,仰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贝丝差不多该醒了,裘利亚,等我洗漱一下,换身衣服,我们一起去用早餐吧?”
裘利亚蹙眉,她觉得温斯顿在转移话题。她伸手拽住他轮椅背上的茛苕叶纹木雕,叫住他:“温斯顿。”
“……”温斯顿垂下眼,轮椅被扯偏,他塌下去的肩膀晃得歪斜。
“温斯顿,不说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没想要解决问题。”温斯顿淡淡道,声音沙哑。他侧歪着头,额前散落的几缕蜷曲的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她好几天没回来住了,他把塔楼上的主卧腾出来,却每晚都空着,不曾有人回来。
不同频的对话令裘利亚疲惫不堪,她不想和温斯顿吵架。她心中烦闷,却还是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劝服他:“温斯顿,聿修是无辜的,我们不能看着他被冤枉,这对他不公平。”
温斯顿闻言抬头,他看了裘利亚一眼,像目睹着一副杀生的场面,陌生又虚弱。他复又垂眼,低声道:“我知道。”
听到他这样说,裘利亚眼睛亮起来,她上前一把握起他的手臂,急切地问道:“所以你愿意为他出庭作证了?对么?”
温斯顿低头看着自己被她握住的手臂,暖的。他伸手想要拨开她的手,很紧,于是又不忍心,空的手指只是徒然地在虚无中弯了弯,眼神闪烁:“裘利亚,我……”
裘利亚眼中的神采闪了闪,还是勉力挽留着希冀。
温斯顿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漂亮的蓝色眼睛,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让他有些惯性地想要靠近。他心脏跳得迟滞,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翻涌而起的涩意,沙哑道:“……我有些累,你陪贝丝先去吃饭吧。”
裘利亚眼中的光熄灭了。她松开了他的手臂。
“温斯顿,别这样,我们在说正事。”
温斯顿抿了抿唇,坐在轮椅里慢慢仰起头看着她,红色的眼睛透得像是刚被切屑出的菱状红宝石。他指尖微微颤抖:“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帮聿修作证。”
裘利亚语塞,她看着温斯顿苍白俊美的脸颊,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前夫、误解、连日的争吵……还有他的身份和身体,这些对她这位性情孤僻的丈夫来说或许已经令他身心俱疲了吧,可……裘利亚再次耐心地半跪到轮椅前,双手扶上他嶙峋的膝头,声音温柔而坚定:“聿修因为那天晚上的会面被指控受贿,我们两个都知道他没有带走赃款。我是他的前妻,我的证词在法庭上会对他不利。除了我,那天只有你亲眼看见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那箱钱。只有你能还他清白,温斯顿。”
温斯顿低头看着她的双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盖下透出淡淡的粉红色,摸上去的话应该也很暖。他的呼吸变得颤抖:“你就这么在乎他吗?”
裘利亚闻言一愣,意识到温斯顿的猜忌,心生不悦。“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温新顿抿唇不语,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他伸手握住裘利亚放在他膝盖上的手,力道很轻,仿佛一用力便会将她的手捏碎一般。
裘利亚长出一口气以平复情绪,回握他的手还是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温斯顿,我在乎他有错么?聿修曾是我孩子的父亲,也是我曾经爱过的人,我当然希望他平安无事。况且如今我已经嫁于你,你我是夫妻、是利益共同体,你这回救了他,就相当于我们在检方那里卖了个人情,这件事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温斯顿闻言惊慌失措地抬起头,颧骨连着中间高耸的山根憋出不正常的红温:“你和我之间没有利益!”
意识到温斯顿的不谙世事,裘利亚有一瞬间的无奈,但他们成婚已经三年多了,所以她并不感到意外,她很快调整回状态换了种说法:“我只是想让你帮帮他,温斯顿,这对你来说并不难……”
温斯顿打断她的话,他竭力望着她,浅金色的卷发遮掩下的俊美脸庞上浮现出难过和不解:“你为什么总要为了别人来要求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我不愿意做,我不想。”
裘利亚闻言一怔,她看着温斯顿苍白虚弱却又倔强坚定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心疼。她紧了紧握着的他的手,恳挚道:“温斯顿,我不是要求你,我是请你帮忙。”
温斯顿看着自己被她握住的手,指尖不住地瑟缩:“我不愿意。”
“如果一个人是清白的,那么就应该有人来帮他证明清白。聿修是一个非常优秀正直的检察官,他前途无量。他只是希望得到公正的审判,温斯顿,你明明可以帮他的。”
温斯顿红宝石一般的眼底闪过窒息的酸涩,他松开裘利亚的手,紧紧攥住轮椅扶手,骨节泛白。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定自己的呼吸,声音在颤抖:“我……不想去。”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温斯顿。”
温斯顿闻言身体一僵。他垂眼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沉默不语。他的手惨白细长,骨节突兀,青色的血管在薄透的皮肤下突突隆起,生着一股阴森的寒气。
裘利亚紧咬着下唇,看着面前别扭阴郁的温斯顿,内心充满了空洞的无力感。
温斯顿看着神情哀切的裘利亚,心中又酸又苦。他知道聿修对裘利亚意味着什么,即便他们已经离婚……他心塞得快要发狂,可又哑得难以置信:“……我帮不了你。”他闭上眼摇了摇头,声音微弱。
裘利亚凝睇着面前苍白冷漠如一副骷髅的温斯顿:“为什么?”
温斯顿依旧闭着眼摇头不语,只是他喉间却开始不自觉地轻轻颤动起来。
看着一言不发的温斯顿,裘利亚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在他轮椅前来回踱了几步努力压下去翻涌上来的情绪,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
温斯顿依旧闭着眼,他紧握拳头,尖锐的指甲掐入手心却依旧浑然不觉,唇角紧抿似乎痛苦难忍。
裘利亚走回温斯顿身旁站定,低头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说到底温斯顿也不过是一个心智尚不完全、敏感孤僻的失势贵族罢了。
“算了,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我们晚些再聊这件事吧。”聿修马上要被移交到拘留中心,她不想在这里耽误太长的时间。
温斯顿依旧闭着眼,他似乎听不见裘利亚的话,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消瘦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痛苦的神色。
裘利亚本打算穿上外套离开,看到温斯顿一瞬间失常的样子,她急忙蹲下身来想要去扶他,却被他本能地挥手挡开。
“我不去!我不去给他作证!”温斯顿喑哑嘶吼。
裘利亚没想到温斯顿竟然会突然发难,匪夷所思地蹙眉看着他:“温斯顿,你冷静一点。”
温斯顿喘着粗气,他紧闭双眼,似乎极力忍耐着体内翻涌而起的愤怒与疯狂,他手握拳头狠狠捶向轮椅扶手,眼中满是痛苦之色:“我不会去给他出庭作证!”
温斯顿的负气吼叫令裘利亚感到十分不忿,她本就烦闷,不觉之间也提高了音量:“可你明明知道他是清白的!”
温斯顿瞳孔骤缩,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疯狂偏执地望着面前的裘利亚:“我不去!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说着他竟手划轮椅发狠地冲到面前的五斗橱前,手臂一掼,把上面的药瓶水杯全都扫到了地上。
裘利亚被温斯顿突然爆发出的怒气吓到,她看着地上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和药片,惊恐万状:“温斯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