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承重墙
作品:《予我烂漫》 这一夜,周予的书房成了供他短暂停歇的孤岛。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他书桌上的台灯固执地亮着,在墙壁上投下他孤寂而专注的身影。电脑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屏幕保护程序早已休眠,此刻定格着一张被刻意放大的照片,那是高一入学不久后的秋游合影。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熨帖工整的校服,身姿挺拔却僵硬得像块木头,面对镜头时眼神躲闪,表情呆滞,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显得无比勉强。
那是周予第一次和女生合影,而站在他身侧的少女——时漫,则像一束闯入黑白胶片里的阳光。她歪着头,朝着镜头比了个俏皮的手势,笑得毫无阴霾,明艳得几乎灼伤屏幕外凝视的眼睛。
这张被时光封存的画面,成了他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最渴望回到的片段。
回忆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来。
那年高一,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
周予的名字高悬榜首,班主任依照成绩重新排座。就这样,那个如同夏日骄阳般耀眼夺目的女孩成了他人生中第一位女同桌。
她的数学不好,对着复杂的公式愁眉苦脸,但语文和英语却好得令人侧目,作文本上飞扬的文字常常被当作范文。而周予恰恰相反,数学是他的最拿手的科目,语文和英语却是需要攻克的堡垒。
时漫的存在,就像一株肆意生长在周予只有黑白灰三色世界里的红玫瑰。她热烈、鲜活、带着不管不顾的明媚,将那抹惊心动魄的红就那么蛮横又不讲道理地烙印在了少年贫瘠的心田上,让他彻底沉沦,无可自拔。
“周予,”她总喜欢在课间托着腮,歪头打量他,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狡黠的笑意,“你不觉得……你长得特别好看吗?尤其是你皱眉思考的时候。”
每每这时,少年白皙的耳廓便会迅速染上绯红,他慌乱地低下头,假装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什么,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并不排斥她这样直白的评价,甚至,一种自私的念头在心底悄然滋生,他贪婪地渴望,这份独一无二的夸赞只能属于她时漫一人。
明艳活泼的少女似乎总能轻易洞察他的羞赧,并以此为乐,不将他逗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便不肯善罢甘休。那些泛黄灿烂的回忆成了周予黑白世界里唯一且浓墨重彩的底色。
冰凉的威士忌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灼烧感,却丝毫未能驱散周予脑海中愈发清晰的影像和心口那钝刀割肉般的疼痛,困意被强行压制,酒精反而让神经更加亢奋而疼痛。
时漫,我的世界里只能有你,也仅仅有你。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寂静的深夜里反复回响。
凌晨一点,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打破了书房的死寂。是齐修杰发来的短信,内容极其简短:绿洲小区,一号楼601室。
短短一行字,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抚平了周予心中翻腾的焦躁与不安。他猛地攥紧手机,这串地址,成了摆在他面前通向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窗外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灰蒙蒙的鱼肚白。周予终于从书桌前站起身,活动着僵硬酸痛的脖颈。一夜未眠,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浓重的青色沉淀在眼睑下方,下巴也冒出了一层青黑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颓废的疲惫。
当他目光落回电脑屏幕上那张几乎绘制完成的房屋装修平面设计图时,眼底却闪过一丝近乎偏执的满意。那是他耗尽一夜心血,为她的动物医院量身打造的蓝图。
晨光熹微中,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助理陆晖的电话,声音因熬夜而沙哑:“陆晖,帮我找个房子。绿洲小区,最好在一号楼,越快越好。”
电话那端的陆晖显然愣住了,语气充满困惑:“老大?绿洲小区?那个地段……您不是……”他想不通,周予在蒲城明明坐拥顶级地段的大平层,为何突然要去租一个老旧小区的房子?
“照做。”周予的声音不容置疑,斩断了所有疑问。
临近上午九点,陆晖的电话回了过来,语气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轻松:“老大,绿洲小区一号楼602室正在招租,房东说可以随时看房签合同,您看……”
“602?”周予的嘴角几乎在瞬间就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驱散了脸上的阴霾与疲惫。他果断打断陆晖,“不用看了,立刻联系房东签合同,租金不是问题,我今天就要拿到钥匙。”
“那动物医院那边?”陆晖小心翼翼地确认,“施工队还按原计划过去打包吗?”
“图纸我发你邮箱了。你先带人去把所有物品打包好,联系好运输车辆待命。我晚点亲自过去。”周予的目光投向窗外,语气里充斥着从未有过的轻松。
当周予驱车再次来到宠康动物医院门口时,眼前的场景让他脚步一顿。
施工队的人已经开始忙碌,打包箱堆在门口,工具车停在路边。而在这片略显混乱的环境里,时漫冷着一张脸直直地堵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睑红肿,显然刚刚哭过一场。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愤怒的火焰和破碎的绝望。
“周予!”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你凭什么?谁给你的权利让人把医院的东西都打包?你要把它们送去哪里?为什么从头到尾,你连问都不问我一声?”
巨大的委屈和被剥夺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周予一夜未眠的疲惫感被她的质问瞬间点燃,又被强行压下。他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钝痛蔓延。
他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我和齐先生沟通过了。这栋房子存在严重安全隐患,必须彻底重装。打包是为了保护物品安全。”
“重装?”时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低声咒骂,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愤,“周予,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栋房子对我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重装它等同于在挖我的心。”
周予强迫自己迎视她控诉的目光,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一字一句,清晰而残忍地剖析着现实,也像在剖析他们之间死结的根源:“时漫,你该学会向前看了。就是这些旧的已经腐朽的东西,像枷锁一样一直困着你,所以你才这么多年始终在原地踏步,裹足不前。”
“向前看?”时漫的眉心狠狠一跳,像被毒蜂蜇了一下。她无法相信如此冰冷的言语从她曾经视作她全世界的人嘴里说出来,这比任何陌生人的指责都更让她痛彻心扉。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周予的右眉眉骨那里,一道约莫一公分长的、已经褪成淡淡肉色的疤痕,在晨光下若隐若现。曾经那样深刻的伤口,如今也只剩下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那么,他们之间,是否也终将被时间冲刷得面目全非,消磨殆尽?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包裹住了她。她低下头,嘴角扯起一个极尽嘲讽的冷笑,像是在嘲笑他的清醒,更像是在嘲笑自己可悲的执着。
周予无视她眼中的绝望和嘲讽,他不敢再看。
他迅速从公文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夹,将里面的设计图纸和一份打印好的合同递到她面前,连贯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
“这是新的设计图纸,还有施工合同。”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房子结构需要调整,承重墙部分拆除,水电线路全部更换重铺。”
时漫颤抖着手接过那叠沉重的文件。她的目光首先落在图纸上,只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图纸上用醒目的红色标记圈出了一楼大厅那面厚重的承重墙,旁边清晰地标注着两个冰冷的黑体字:拆除。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承重墙?”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音的尖锐,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周予,“你要拆承重墙?周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是房子的根骨,拆了它,这房子就彻底毁了。你这根本不是在重装,你这是要把它彻底推倒。”
图纸在她手中簌簌作响,像极了她现在摇摇欲坠的心。
她颤抖着翻开那份合同,首页上,“甲方:周予,乙方:宠康动物医院时漫”的字样,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她的眼帘。
甲方乙方……多么讽刺又生分的称谓。重逢不过短短几日,他们竟已站到了这样冰冷的、利益分明的对立面。
周予看着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眼中碎裂的光,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嘴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如同最终宣判,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
“停业半月。拆承重墙。”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空旷狼藉的大厅里,激起冰冷的回音。
“停业半月?拆承重墙?”时漫重复着他的话,像是要确认这荒谬的现实。她猛地抬起头,直直地迎上他看似冷静决绝的目光,眼底最后一点温度彻底熄灭,只剩下凛冽刺骨的寒意和悲怆。
她向前逼近一步,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向周予:
“周予,你告诉我,你要拆的,究竟是承重墙,”她的目光死死锁住他,恨不得穿透他的灵魂,“还是我最后一点念想?”
施工队的嘈杂声似乎瞬间远去。两人之间,只剩下无声又激烈的情绪在疯狂撕扯碰撞。周予在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质问,那目光几乎要将他凌迟。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痛楚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解释。他避开她绝望的视线,目光落在图纸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标记,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医院的新址我已经在找了。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让施工队把东西搬过去,立刻就能恢复营业。”他试图给出解决方案,转移焦点。
“至于这面墙,”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专业的理由说服她,也说服自己,“墙底的主下水管老化严重,已经无法修补,必须拆除更换。而且,”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时漫,语气放柔和了几分,还带有想要抓住最后一丝信任的急切,“时漫,你相信我,承重墙拆了,我们可以重新建。用更坚固的材料,更好的结构成它不会消失的,医院会变得更好。”
“重新建?”时漫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眼中的寒意更甚,“周予,有些东西拆了,就再也建不回来了。就像,”她的话戛然而止,后面未尽的字眼如同实质的利刃,悬在两人之间。
她死死攥着那份冰冷的合同和图纸,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巨大的失望和被背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不再看他,猛地转身,挺直了那单薄却无比倔强的背脊,快步冲出了这片即将被拆毁的属于她过去的废墟。
徒留周予一人,僵立在原地,面对着那张标注着“拆除”的图纸,隔着这张纸,周予也看到了自己那颗被她彻底拒之门外即将被拆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