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随意

作品:《予我烂漫

    “又下雨了。”


    小助理宋婷婷的声音带着点蔫蔫的无奈,打破了诊疗室的安静。


    时漫的目光从档案本上缓缓抬起,顺着声音,投向窗外。


    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被灰白色的水帘笼罩。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声响,汇聚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视线下移,墙角那片上次修缮过的区域,正无声地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缓慢而固执地向下蔓延。几块陈旧的霉斑在潮湿的空气中愈发清晰,像是不合时宜的泼墨,刺眼地印在墙壁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雨水特有的土腥气,混杂着若有似无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鼻端。


    “漏雨了,”时漫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停顿了片刻才接上后半句,“找个洗手盆,接一下吧。”


    宋婷婷撇了撇嘴,认命地转身去了洗手间,很快拖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水盆和一把拖把回来,嘴里忍不住抱怨:“漫漫姐,咱们医院这位置好是好,可这房子也太老了!一下雨就漏,天晴了霉味散都散不掉,啥时候能换个新地方啊?房东光说修,这修了跟没修一样。”


    时漫没接话,只是默默从她手里接过拖把。冰冷的金属杆握在手里,她俯身,仔细地吸干地上那一小摊浑浊的水迹。湿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跟房东提过了,”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他说最近雨季过了就找人重新刷防水涂料。”


    “雨季过了?”宋婷婷的音调拔高了一点,带着难以置信,“两个月前不是才刷过一次吗?结果呢?现在还不是照样漏。”她看着时漫没什么表情的侧脸,长长叹了口气,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时漫把拖把放回角落,水盆摆到渗水的墙角下方,几滴浑浊的水珠立刻“滴答滴答”地敲在盆底。她直起身,目光扫过那片碍眼的霉斑,语气放软了些:“再等等吧,这阵子过去就好了。”


    收拾完一地狼藉,宋婷婷去了休息室午休。时漫独自回到医师办公室,空气里残留着消毒水和猫粮混合的独特气味。她坐到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录入上午那只新入院蓝猫的信息。


    六个月大的蓝猫因主人频繁更换猫粮导致肠道敏感,严重腹泻脱水,需要住院输液观察。


    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能看到那只灰蓝色的小家伙警惕地蜷缩在笼子一角,圆溜溜的金色瞳孔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带着初来乍到的不安。


    刚录完档案,紧绷的神经稍一松懈,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房东齐修杰”的名字。


    “喂,齐先生。”


    “时医生啊,”房东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两点钟做防水的师傅会过去,再给漏雨的地方处理一下。另外,你之前提的水电改造和整体翻新,我帮你联系了一家口碑不错的装修公司,负责人大概也是两点左右到。你看方便的话,就一起碰个头,商量下具体怎么改水电线路?”


    “知道了。”时漫言简意赅,挂了电话。


    屏幕上的时间显示:13:30。


    一股莫名的燥热从心底升起,混杂着被旧事和琐事缠绕的烦闷。她起身,走到医院门口,拉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推拉门。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被雨水冲刷过的街道湿漉漉的,蒸腾起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湿热,扑面而来,瞬间将她裹挟。盛夏雨后特有的闷窒感,像一个巨大无形的蒸笼,让她胸口发紧。


    真烦。她蹙着眉,迅速关上门,将那股恼人的湿热隔绝在外。中央空调送出的冷风拂过面颊,总算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烦躁。


    回到办公椅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开始沉重地打架。


    门口那串贝壳风铃猝不及防地响起,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医院里格外清晰。


    时漫一个激灵,强撑着困意站起身,揉了揉额角,走向接待处。


    隔着那排作为隔断的长玻璃窗,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似乎在打量医院的布局。背影挺拔,肩线利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时漫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你好,”她走近几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一点微哑,率先开口,“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男人闻声转过身。


    午后的光线透过玻璃门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的目光落在时漫脸上,随即,唇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带着一丝玩味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好。”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时漫恍惚的困意。“我是受齐先生所托,过来看看房子的情况……”他话说了一半,视线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般,顺着时漫的脸庞一路向下,最终定格在她胸前挂着的工牌上:时漫,宠康动物医院副院长。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想要看穿她的力度。


    时漫的眉心倏地一跳,紧紧蹙起。是没睡醒眼花?还是……


    她强迫自己定睛看去。


    是他。周予。


    男人话锋一转,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挑衅:“不过,现在我觉得,这个单子,我不接也行。”


    不是眼花。真的是他。


    一股混杂着荒谬和尖锐刺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时漫的心脏。蒲城真是小得可怜,连分手五年,在她记忆里本该“死了”的前任都能撞见,真是晦气透顶。


    她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瞬间凝成冰刃,从唇齿间冷冷吐出三个字:“慢走不送。”


    说完,她一秒也不想多待,利落地转身就要回自己的办公室。


    “等等。”周予却比她更快一步,长腿一迈,高大的身躯便挡在了她的去路上。他耸了耸肩,姿态看似随意,眼神却紧锁着她,“我又没说一定不接。既然都是老熟人了,”他刻意加重了那三个字,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不如你带我转转?我好实地看看,想想怎么设计这医院的装修风格。”


    “谁跟你是老熟人。”时漫的声音像是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周予脸上的笑意并未因她的冷漠而褪去,反而更深了几分,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暗芒。他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喑哑:“时漫,真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的视线扫过她清瘦得过分的肩膀和尖俏的下巴,“你对我,还是这么不顺眼。”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漫猛地抬起头,清亮的眸子直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黑瞳里,没有丝毫闪躲。积压了五年的怨怼不甘和某种难以言说的痛楚,在这一刻冲破了她强行筑起的心防,化作一句冰冷尖锐的指控:“周予。”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斩断一切的力量,“我当然看你不顺眼。因为,我们已经分手五年了。”


    “五年。”


    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在两人之间轰然炸开。


    周予嘴角那抹刻意维持又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瞬间僵住,随即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他眼底那丝复杂的情愫被更深沉的晦暗取代,像是被猝不及防地揭开了某道精心掩藏的伤疤,露出底下尚未结痂的血肉。


    五年。这是一个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两个人都默契地选择不去触碰的时间刻度,是横亘在岁月长河中的一道深不见底且布满荆棘的裂缝,曾经试图跨越的人都摔得粉身碎骨。


    时漫这句决绝的宣告,将两人都猛地推到了这道裂缝的边缘,脚下是呼啸的冷风,眼前是对方眼中同样清晰的痛楚和陌生。


    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只剩下角落水盆里那单调的“滴答,滴答”的滴水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周予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飞快地垂下眼睫,掩去那一闪而过的狼狈和更深沉的情绪。再抬眼时,眼底只剩下工作场合应有的疏离和冷静。


    “好。”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今天是工作,不谈私事。”


    他刻意强调了“工作”二字,像是在划清界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既然受齐先生所托,该做的事,我会做完。”


    时漫无所谓地耸了下单薄的肩膀,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只丢下硬邦邦的两个字:“你随意。”


    随即,她毫不犹豫地转身,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干脆利落的声响,径直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自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砰。”轻微的关门声,像是一道阻隔,彻底隔绝了他们两个人。


    周予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刚才强撑的平静面具裂开一丝缝隙,眼底翻涌着受伤和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他默默地从口袋中掏出随身携带的银色卷尺,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定了定神。


    私人恩怨不能影响工作原则。他这样告诉自己。


    卷尺“咔哒”一声弹开,他开始一丝不苟地测量接待处的门窗尺寸,金属尺带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偶尔,他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瘦削的侧影轮廓,伏案书写着什么。


    几年时间,她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周予握着卷尺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量完外间的数据,他走到办公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屈指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两下。


    门内没有回应。周予等了两秒,推开了门。


    时漫闻声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无声地看着他,像一座毫无温度的雕像。


    周予的目光快速扫过这间不大的办公室,老旧的线路裸露在墙角,窗户的密封条早已老化变形。他收回目光,看向时漫,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稳:“时医生,这栋房子的整体设施老化很严重。最近蒲城雨季长,安全隐患不小。”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要不,考虑换个地方?”


    时漫依旧沉默,只是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周予在她无声的抗拒中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他不再多说,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轻轻放在她堆着档案本的办公桌角。


    “这些情况,我会如实跟齐先生沟通。”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最终只化作一句,“不打扰了,再见。”


    说完,他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时漫才如梦初醒一般地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轻轻拉开一条缝。


    透过门缝,她只看到周予一个挺拔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正穿过医院小小的前厅,推开玻璃门,独自走入雨后湿漉漉的人行道。阳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透下,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就那样一步步走远,没有回头。


    时漫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质的边缘。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一股强烈的不甘,像雨后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一个被时光尘封了五年,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折磨她的问题,再次无比清晰地涌上喉咙口:为什么?


    她张了张嘴,喉头滚动。


    窗外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那声质问还是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早已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曾经存在过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