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学
作品:《永宁乐》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流逝,暗流却从未停歇。
许佑宁白日里照顾着佑安,操持家务,夜里则借着微弱的烛光,将那枚小小的铜钥匙翻来覆去地研究,试图在记忆的角落搜寻任何关于那模糊兽形纹饰的线索,却一无所获。薛衍那边也暗中进行着调查,关于李尚书的蛛丝马迹、关于京城典当行和古玩铺的“许”字旧物,但进展缓慢,如同在浓雾中摸索。
薛王爷的态度更是讳莫如深,自那夜后,再未提及此事,仿佛那场深夜的对话从未发生,只是对佑安被绑一案的处理显得格外迅速且不留余地,绑匪被严惩,李府管事也被推出来顶了罪,一切尘埃落定般归于平静。
这种平静,却让许佑宁的心弦绷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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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国子监入学的日子。许家小院难得鸡飞狗跳后呈现出一丝井然有序。宋婶天不亮就过来,手脚麻利地帮许佑宁梳妆打扮。那套薛衍送来的崭新藕荷色襦裙上身,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平日里的几分野气被压下去不少,倒真显出几分闺秀的清丽。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带着点初入陌生领域的警惕和好奇。
“姐,你真好看!”许佑安抱着他的小猪崽“哼哼”,围着她打转,小脸上满是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许佑宁对着模糊的铜镜照了照,别扭地扯了扯裙摆:“好看什么,束手束脚的……哪有粗布衣裳自在。”话虽如此,她还是小心地抚平了袖口的褶皱。这身行头,是薛衍那傻子费心弄来的“护身符”,不能糟蹋了。
院门外传来清越的马嘶声。薛衍来了。他今日也换了身崭新的宝蓝色锦袍,玉冠束发,腰悬美玉,端的是风流倜傥。只是那倚着门框,冲她挑眉坏笑的模样,瞬间把贵公子的架子打回原形。
“阿宁,时辰要到了!再磨蹭,崇文馆的樱桃毕罗可就被别人抢光了!”薛衍扬声喊道,声音里满是促狭。
许佑宁瞪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对未知的忐忑。她俯身用力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在家听宋婶的话!不许爬树掏鸟窝,不许带大黄二黄去祸害街坊的菜园子!再惹事,我就把你……”她本想再威胁“卖了”,眼角余光瞥见弟弟瞬间委屈巴巴的眼神,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就把你的零嘴钱全扣光!”
许佑安瘪瘪嘴,把小猪崽抱得更紧了些,小声嘟囔:“知道了,母老虎……”
宋婶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宁丫头放心去吧,有婶看着这小皮猴呢。到了那边,万事小心,别跟人起冲突,但也别让人欺负了去!”
“嗯,婶,辛苦您了。”许佑宁郑重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十年时光的小院,目光扫过鸡窝、枣树和老梅树,带着一丝决然,转身走向门口。
薛衍伸出手,自然地想扶她上车。许佑宁却利落地自己提着裙摆,避开他的手,一个轻巧的翻身就跃上了车辕,动作依旧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利落劲儿。
“哎哟,阿宁,你现在可是‘淑女’了,要注意仪态!注意仪态啊!”薛衍夸张地摇头叹气,也跟着上了车。
马车辘辘驶离小巷,许佑安抱着小猪追到巷口,直到马车拐弯消失不见。他吸了吸鼻子,转身扑进宋婶怀里,闷闷地说:“婶,阿姐还会回来吗?”
宋婶拍着他的背,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目光悠远:“会回来的,小安啊,你阿姐,是只离巢的鹰,飞得再远,根也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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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坐落在皇城东南角,朱墙高耸,飞檐斗拱,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巨大的牌匾上,“国子监”三个金字在秋阳下熠熠生辉。马车甫一停下,便能感受到此地与市井截然不同的氛围——来往学子无论衣着华贵与否,皆步履沉稳,神情端凝,低声交谈也透着斯文气。
许佑宁跟着薛衍下车,瞬间便感到无数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射过来。好奇的、审视的、探究的,更多的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这身新衣在薛衍的光环下显得格外突兀,像误入鹤群的麻雀。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视前方,努力忽视那些刺人的视线。
“别理他们,我们走。”薛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却奇异地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
他熟门熟路地带着她穿过重重门廊。青石板路光洁如镜,两侧古柏参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许佑宁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肃穆的讲堂,藏书万卷的楼阁,还有远处隐约传来读书声的斋舍。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与她熟悉的市井烟火、鸡鸣狗吠截然不同。
“薛衍!”一个带着明显讥诮的声音响起。
许佑宁循声望去,只见周冲摇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描金折扇,在一群跟班的簇拥下踱步而来,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许佑宁身上扫视,最后定格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哟,我说薛小王爷今日怎么如此勤快,原来是带着你的‘小野狗’来见世面了?”周冲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经过的学子都听见。几个跟班立刻发出哄笑声。
薛衍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眼神冷了下来:“周冲,管好你的嘴。这里是国子监,不是你家后花园。”
“国子监怎么了?”周冲嗤笑一声,折扇“唰”地合拢,直指许佑宁,“这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野丫头,也配踏进国子监的门槛?薛衍,你为了个丫头片子,求王爷费这么大劲,值当吗?还是说……”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暧昧地在两人之间逡巡,“你俩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莫不是背地里已经……”
“你!”薛衍勃然变色,拳头瞬间攥紧。
许佑宁却一把按住了薛衍的手臂。她上前一步,挡在薛衍身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周冲,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周公子此言差矣。国子监乃朝廷育才之所,入监资格自有朝廷法度、学监大人裁定。公子若对许某的资格有异议,大可向祭酒大人或新任少学监陶大人陈情。在此处逞口舌之快,除了显得公子气量狭小、目无法度之外,于公子声名,怕是毫无益处吧?”她声音清朗,条理清晰,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反倒让周冲噎了一下。
周围一些学子听了,也暗暗点头。这女子虽出身不明,但应对倒是得体,驳得周冲哑口无言。
周冲没想到许佑宁如此伶牙俐齿,一时语塞,脸色涨红。他身边一个跟班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似乎是提醒他什么。周冲狠狠瞪了许佑宁一眼,撂下一句:“哼!牙尖嘴利!咱们走着瞧!”便带着人悻悻离去。
许佑宁见周冲众人离开,便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及周围看热闹的学子们,行了一个标准的学子礼,姿态谦和有礼,仿佛刚才那番锋芒毕露的话不是出自她口。
“佑宁初来乍到,若言行有失礼之处,还望周公子及诸位同窗海涵。”
随即她目光转向薛衍,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薛师兄,时辰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见博士了?”
薛衍看着她瞬间转换的神色,心中又是惊讶又是赞叹,方才的怒火早已化为眼底一丝笑意。他立刻配合地点头:“正是。”说完,便护着许佑宁,在周围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从容地向内院走去。他手中的书匣抱得稳稳当当,仿佛真是一个尽职的“书童”。
走出几步,薛衍才压低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行啊,阿宁师妹,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外加‘扣大帽子’,用得炉火纯青。那周冲的脸都快憋紫了。”
许佑宁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这才稍稍褪去,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低声道:“逞口舌之快罢了。这种人,避不开,躲不过,只能让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再不敢轻易来犯。只是……怕是要给你惹麻烦了。”
“麻烦?”薛衍嗤笑一声,折扇在指尖潇洒地转了个圈,“小爷我什么时候怕过麻烦?再说,能看那草包吃瘪,这麻烦值了!走吧,先去拜见祭酒大人和博士们。”
两人穿过回廊,走向庄严的明伦堂。许佑宁的心并未因刚才的小胜而轻松。周冲那怨毒的眼神像跗骨之蛆,让她明白这只是开始。国子监这方天地,看似清贵,实则暗流涌动。而她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拜见的过程庄重而简短。祭酒大人和几位博士只是例行勉励了几句,目光在许佑宁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与好奇,倒并未过多为难。
领了生员的青衿和号牌,分配了斋舍后,薛衍熟门熟路地引着许佑宁往分配给她的那间僻静小院走去。
可是刚走到小院门口,薛衍的脚步就猛地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只见院门虚掩着,门槛外,散落着一地狼藉——几本簇新的书册被撕得粉碎,纸页如同残破的蝴蝶散落在泥地上;一方看起来颇为古拙、石质细腻的砚台被摔成几瓣,墨汁泼溅得到处都是,像凝固的污血;几支崭新的毛笔被折断,笔头散乱……最刺眼的,是那件刚刚领到、代表着国子监学子身份的靛青色青衿,被随意地丢在污秽之中,上面还印着一个清晰的、沾着泥污的脚印!
显然,有人趁他们去拜见祭酒和博士的短短时间,闯入了这间刚刚分配给许佑宁的斋舍,进行了恶意的破坏和羞辱!目标明确,行动迅速,手段卑劣。
许佑宁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纸还白。那些被撕碎的书,是她省吃俭用、熬了无数个夜晚才攒钱买的……而那件被践踏的青衿,更是她历经艰辛才获得的一个起点,一个希望!
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上她的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指尖冰凉。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尖叫和质问。
“混账东西!”薛衍的怒火则直接爆发出来,他猛地一脚踹开虚掩的院门,冲进去扫视一圈,院内空无一人,作案者早已溜之大吉。他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折扇被他捏得咯吱作响,“欺人太甚!肯定是周冲那个王八蛋!我这就去找他!阿宁你别怕!”
许佑宁却轻轻摇头,目光投向远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怕?我只是觉得,这国子监似乎比我想像的还要麻烦一些……”
可许佑宁不知道的是,她看的那处方向正是新来的少学监——陶言奚处理公务的“清晏斋”。
此刻,斋内轩窗半开,一道清癯的身影正凭窗而立,天青色的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并不知道到远处的这场小小风波,只是安静地看着庭中几竿翠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不知在想些什么。阳光透过窗格,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愈发显得气质疏淡,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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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许佑宁踏入国子监大门的同一时刻,京郊黑松林的深处,气氛却凝重如铁。
“头儿!这里有血迹!还有拖拽的痕迹!”一个黑衣暗卫压低声音,指着树根下一处被落叶半掩的暗红。
刀疤脸首领蹲下身,捻起一点带血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眼神锐利如鹰:“血腥味很新,不超过半日。他受了重伤,跑不远!顺着痕迹追!韩齐那一箭是淬了毒的,他撑不了多久!”
“是!”数道黑影如同鬼魅,沿着断断续续的血迹和微弱的拖痕,悄无声息地没入更幽深的密林。
而在京城某处幽暗的地下水道深处,先前那只眼睛淌血的疤脸男人(暂称“疤眼”)正倚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喘息。他的半边脸被血污覆盖,那只受伤的眼睛更是肿得几乎睁不开,箭伤在肩胛骨下方,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眩晕。他撕下衣襟,用牙咬着布条,试图将伤口上方死死扎紧,延缓毒素扩散,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滚落。
“陶敬之……老匹夫……好狠的毒……”他咬牙切齿,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为了那个秘密……当真是不惜一切代价……要赶尽杀绝……”
他艰难地从怀中摸索出一个油布小包,打开,里面是几颗颜色各异的药丸和一小块干硬的饼。他毫不犹豫地吞下两颗药丸,又就着石壁渗下的冰冷滴水,硬生生咽下那块饼,补充着几乎耗尽的体力。他闭上那只完好的眼睛,竭力调息,脑海中却飞快地闪过永安城的地图。
国子监……他浑浊的独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那个地方,鱼龙混杂,又守卫森严,或许……是灯下黑?而且,那里似乎有……他猛地睁开眼,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剧痛和毒素的侵蚀下顽强地冒了出来。
“必须……进城……”他喘息着,扶着石壁,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朝着记忆中通往城内某个废弃排水口的方向,一步一挪,在无尽的黑暗中,留下断续而沉重的血痕。水珠滴答落下,混合着他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暗道里,仿佛敲响了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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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佑宁踏入国子监的第一日,便在无形的硝烟中刻下了自己的印记。
周冲的刁难虽被暂时挡回,但那阴鸷的眼神和不怀好意的窃语,如同黏腻的蛛网,无声地缠绕在空气里。
她所住的斋舍名为兰惠斋,是国子监女学生们的共同起居舍,之前薛衍带她来时,刚好是剩下的最后一间,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周冲他们是如何混进来给她制造那些麻烦的。
兰蕙斋清幽雅致,庭院中植有兰草修竹,与崇文馆的恢弘肃穆迥异。斋内已有数位女学生,皆是官宦闺秀,举止娴雅,低声交谈着。许佑宁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好奇、审视、乃至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交织在她身上。她努力挺直脊背,学着那些闺秀的样子敛衽行礼,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
“新来的?”一个身着鹅黄襦裙,面容娇俏的少女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好奇,“姓甚名谁?家中何人官居何职?”
许佑宁心下一紧,面上却维持着平静:“许佑宁。家……家中并无人为官。”她省略了“被赶出家门”这一节,只道出事实。
“哦?”少女柳眉微挑,拖长了调子,周围几个女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印证了某种猜测。那鹅黄少女抿嘴一笑,带着一丝假意的温和:“无妨,既入国子监,便都是同窗。我叫赵婉茹,家父是吏部侍郎。”她身旁几位也纷纷报上家门,皆是京中显贵。
气氛微妙而疏离。许佑宁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凤凰群的麻雀,格格不入。她沉默地找到分配给自己的书案坐下,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心中那点初入新境的忐忑,渐渐被一种倔强取代。她不怕吃苦,只怕被人看轻。
下午是首课,《礼记》开篇。授业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声音洪亮,引经据典。许佑宁听得格外认真,将那些晦涩的句子努力刻进脑子里。当老博士讲到“礼不下庶人”时,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这个方向。许佑宁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博士此言差矣。”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安静的学堂中响起,并非来自许佑宁,而是来自前排一位一直沉默的蓝衣少女。她站起身,姿态从容,声音不高却清晰:“《礼记·曲礼》有云:‘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礼之本,在诚敬之心,在教化之功。若只以‘不下庶人’为由,弃教化于不顾,岂非舍本逐末?圣人之道,有教无类,教化之功,当泽被万民,岂能因出身贵贱而断其受教之途?”
她语速平缓,引经据典,反驳得有理有据。老博士似乎有些意外,捻须沉吟片刻,竟缓缓点头:“陶姑娘所言,亦有其理。礼之用,贵在得中。教化之道,确非专为士大夫设。”他目光扫过堂下,尤其在许佑宁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难辨。
许佑宁看着那蓝衣少女——陶姑娘?她心中一动,莫非是那位少学监陶言奚的……?
下课后,许佑宁鼓起勇气,走到那蓝衣少女案前,郑重一礼:“方才多谢陶姑娘仗义执言。”
蓝衣少女收拾书卷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那是一张清秀而略显疏离的脸,眼神清澈,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不必谢我。”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我非为你,只为道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许佑宁身上那件崭新的藕荷色襦裙上,似乎看穿了什么,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国子监非市井,谨言慎行,好自为之。”说完,便抱着书卷,径直离开了。
许佑宁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清冷的蓝色消失在门外。这位陶姑娘的话,虽不中听,却像一盆冷水,让她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国子监的水,果然深得很。她摸了摸袖袋里那枚冰凉的铜钥匙,心头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