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消息
作品:《永宁乐》 五月的永安城,日头毒辣得能将青石板烤出烟来,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近日街头巷尾最沸沸扬扬的谈资,莫过于左相家那位久病深居的二公子陶言奚,竟要接掌国子监少学监之职。此事如同投石入湖,涟漪已荡至贩夫走卒的唇齿之间。
许佑宁前些日子因受伤被薛衍和自家那倒戈的弟弟许佑安联手“软禁”在家,憋闷了数日,好不容易才寻隙溜出来透气。没成想,她才在西市街头走了几步,便见连路边卖炊饼的粗汉都在唾沫横飞地议论此事。
“听说了没?相府那位风吹就倒的二公子,竟要去国子监当少学监了!”汉子拍着面案,面粉簌簌落下,“我表兄在里头当差,亲口说的,那位爷走路都需人搀扶,一阵风都能刮跑喽,如何能立威讲学?”
隔壁茶摊的老者慢悠悠啜了口粗茶,吐出茶叶梗,嗤笑道:“你懂个甚?人家是左相的嫡亲骨血,金尊玉贵!便是躺着去点个卯,那些官家子弟也得毕恭毕敬跪着听训!”
许佑宁在旁驻足听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这些市井小民哪里会知道,国子监那潭水比护城河还深。
如果单说左相家的公子接管了国子监,怕都不会有什么影响。这问题就出在,传闻那左相的二儿子陶言奚,因为早产的缘故,从小体弱多病,别说去国子监授课了,出门恐怕都是个问题。
再要说这国子监是什么地方,普通人大概是挤破脑袋都进不去,望尘莫及。因为这国子监收学子,一要人品才学,二要身份家世。而家世才是最重要的。
国子监,那是天下学子仰望的圣地,亦是权贵门第的角力场。其下设六学二馆,等级森严,壁垒分明:国子学乃三品以上显贵子弟的专属;太学收五品以上;四门学为七品以上及才学优异者敞开;书、算、律三学,方是八品官员与平民俊杰的窄门。至于崇文馆与弘文馆,尤其崇文馆,更是皇亲贵胄的禁脔。出身门第,早已在入门前就划定了高低尊卑。
想及此,许佑宁不禁摇头咂舌,感叹世道如此,有些人在起跑线上就已经赢了。
“刚出炉的肉包子——”小贩的吆喝打断了她的思绪。许佑宁摸出兜里最后的三个铜板,接过油纸包时,热气透过纸张烫得她指尖发红。她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滚烫的肉汁瞬间在口腔炸开。
“烫烫烫!”她跳着脚直哈气,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果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连这热包子也吃不得啊……
“朝廷办事!闲杂人等让开!”
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街边的人一时间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管是卖东西的还是买东西的。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便知道又要出事了,也不知这次是哪位大人要升官发财,又或是哪位惹了当今圣上,要被贬流放了……
人群如潮水般退向两侧。许佑宁被挤到墙角,看见一队黄衣侍卫纵马飞驰,腰间金牌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领头那人马鞭甩得噼啪响,有个卖糖人的摊子躲闪不及,顷刻间被踏得粉碎。
“驾!!!”
“驾!”
许佑宁正赶上个热闹,也探头瞧了瞧。黄衣侍卫,果然是宫里的人……
与此同时,突然人群里传来一个妇人急切的喊声“我的孩子!”
许佑宁不由得也循着声音看过去,那马路中间正有个步履蹒跚的小娃娃,手里拿着串糖葫芦咿咿呀呀的想要寻娘亲。只怕是刚学会走路,一不小心就摔倒在地,那糖葫芦也掉在一旁,便扑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心中一紧,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扒开人群便飞奔过去。好在之前跟着薛衍的武师学了点拳脚,也不枉老是陪他挨打受罚。
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她箭步冲出去时,听见身后有人惊呼“不要命了”。马蹄声近在耳畔,她甚至能看清马鼻喷出的白气。一个飞扑将孩子护在身下,后背重重撞上石板的瞬间,她恍惚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
“让开让开!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了是不是!耽误了圣旨,看看你们能有几个脑袋来赔!”
人群惊魂未定地散开,市声渐次恢复。许佑宁忍着肩头的抽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轻咳几声,后背的湿润感让她知道伤口怕是又裂开了。
“宝儿!我的宝儿!”那妇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把抱起孩子,上上下下仔细检查,确认无虞后,才涕泪横流地转向许佑宁,抓住她的手不住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老妇就这一根独苗啊……姑娘你可伤着了?那马蹄子那么快,没踏到你吧?”
许佑宁连忙摇头,只道无妨。她向来不习惯被人如此千恩万谢,窘迫得只想立刻脱身。妇人见她推辞,虽觉她应无大碍,但救命之恩岂能不报,执意要请她回家吃顿便饭。许佑宁正寻思脱身之词,眼尖地瞥见地上那个被自己压得扁扁的、只咬了两口的肉包子,恰在此时,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她下意识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
“那就叨扰大娘了。”她揉着肩膀苦笑。方才救人的英勇气概烟消云散,此刻满脑子都是热腾腾的饭菜——毕竟从家里出来时,她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吃饭才是人生大事,不吃白不吃,更何况自己确实也再买不了第二个包子了……
走过街角时,许佑宁不经意回头,瞥见几个戴幞头的书生聚在告示栏前指指点点。黄绢诏书在风中微微晃动,上面“陶言奚”三个朱砂字鲜艳得刺目。
******
永安城东,左相府中。
偌大的相府庭院深深,却显出一种异样的清寂。偶有青衣婢女端着物什,步履轻盈地穿过曲折的回廊与青石小径。几个健仆低声谈笑着府中趣事,手下却麻利地清扫着院落,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不容喧嚣的森严。
一间陈设雅致却气息凝重的书房内,紫铜博山炉中逸出袅袅青烟,沉香的气息在静谧中沉浮。除却这细微的烟缕与众人极力压抑的呼吸,再无一丝杂音。
冰冷的地砖上,跪着几名黑衣暗卫。他们周身萦绕着经年刀口舔血的凛冽煞气,此刻却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汗水早已浸透紧贴背脊的衣衫,额角青筋微凸,气息却控制得极稳。
书案之后端坐一人。玉簪松松束起墨发,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肤色愈发有种久不见光的冷白。他身着天水碧云纹锦袍,本应温润柔和的颜色与回云暗纹,落在他清癯挺拔的身姿上,却透出一种疏离淡漠的寒意。正是那位被市井传为“病秧子”的左相二公子——陶言奚。
那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正缓缓翻动着暗卫刚呈上的信函,纸页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下方众人:“除此之外,你们真就一无所获?”
为首暗卫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回公子,属下本欲生擒那贼首拷问,未料其齿藏剧毒,见事败立时自戕!是属下……无能!请公子重罚!”
“同伙?线索?”陶言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无形的压力。
“确有一同伙接应!此人武功极高,身法诡谲,属下等数人皆被其所伤,未能……未能将其留下!”暗卫头垂得更低,随即急声道,“然那贼子逃窜时,被韩齐一箭射中后心!箭簇淬有‘牵机引’,循此追查,必能寻得其藏身之处!”
“知道了。”陶言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下去吧。继续查。若再寻不到此人踪迹……”他微微一顿,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便不必回我,直接去父亲处领罚。”
“是!”几人沉声应命,如蒙大赦又似背负千钧,不敢有丝毫停留,身影一晃,便如鬼魅般翻窗而出,消失在庭院深处。
书房内重归死寂。陶言奚的目光再次落回案上散乱的信函,眉心紧蹙,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长袖一拂,将那些密信尽数扫入一旁燃着银霜炭的火盆中。跳跃的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扭曲的墨迹化作缕缕青烟,只余下灰烬。
“究竟是何等秘密……值得他们以命相护?”低沉的轻语在空寂的室内几不可闻。
他倏然起身,几步走至窗边,对着虚空吩咐,声音冷冽如冰:“影七。”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落下,单膝跪地。来人一身劲装,气息凝练如未出鞘的利刃,虽未开口,凛然的杀气已弥漫开来。
“速去关州。帮我查清那件事。”陶言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切记,绝不可让父亲察觉分毫。”
“是!”黑影应声,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融入窗外浓重的暮色里。
*****
许佑宁在那位热情的大娘家饱餐一顿,心满意足地揉着肚子踱了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了一会儿,猛然想起家中那群饿得咕咕叫的鸡仔,还有菜园子里亟待浇灌的嫩苗,更想到自家那个皮猴弟弟许佑安,此刻怕不是又在哪棵树上掏鸟窝……一股无名火蹭地又冒了上来,她跺跺脚,急匆匆往家赶。
谁知回去根本没有看见人,许佑宁也管不了其他的,这边刚把鸡喂完,就看见薛衍跟只花孔雀一样摇着扇子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那个小胖子,手里还抱着只小猪崽。
“许——佑——安——”
小胖子许佑安一见到姐姐,立刻把头一扭,下巴抬得老高,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只用眼角余光瞟她,那模样活脱脱一只抱着宝贝不撒手的小刺猬。
薛衍笑嘻嘻地凑到许佑宁面前,挡住了她即将爆发的怒火,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阿宁阿宁,先别恼!天大的好消息,听不听?”
许佑宁狐疑地挑了挑眉,示意他有话快说。
“我父王发话了——”薛衍啪地合上扇子,得意地用扇骨敲了敲手心,“让我去国子监进学!”
“……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许佑宁翻了个白眼。
“嘿嘿,别急嘛!”薛衍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带着邀功的雀跃,“还有呢!你也得去!阿宁,我可是在父王书房外跪了小半个时辰,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他老人家勉强点头的!你可不能辜负我这番心血啊!”
薛衍让阿宁随他入学的事情被父王大训了一顿,想起来父王当时铁青的脸色他就后怕,还好他嫡姐——如今的太子妃薛婉当时在旁边帮他解围。父王本来差点就要打他了,好歹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最终也是下不去手。
许佑宁听着却握紧了拳头,作势就要往薛衍身上打过去,咬牙切齿。“……我打不死你个二货!谁要去那个鬼地方!自己遭罪还要拉上我!”
薛衍夸张地“哎哟”一声,以袖掩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嘛!这一去经年累月的,见不到你,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自然得时时刻刻把你带在身边才安心!我这片赤诚丹心,天地可鉴!你、你竟如此狠心践踏……好叫本少爷心碎……”他捂着胸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许佑宁被他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许佑安,直到此时才猛地反应过来,小脸瞬间煞白,抱着小猪崽惊恐地问:“那我呢?阿姐你和衍哥哥都走了,那我怎么办?”
薛衍小心翼翼地觑了觑许佑宁的脸色,见她似乎被“国子监”三个字震住,暂时忘了揍他,便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地对许佑安道:“你啊,就去东街的宋婶家住着。宋婶人最是妥帖,正好替我们看着你这皮猴。住处我早让人打点好了,银钱也付足了……”他掰着手指头算,“够你住个……嗯,十年八年总是不成问题的!”
“国子监学制不就三年吗?你给那么多钱作甚?”许佑宁终于从薛衍的“深情告白”中回过神,抓住了重点。
“这你就不懂了,本少爷深谋远虑!”薛衍摇着扇子,眼神飘向远方,带着无限憧憬,“待我们学成归来,我便带着你,咱们天南地北好好游历一番,玩它个十年八年……说不定到时候……”
他后面的话在许佑宁陡然变得凌厉的眼神中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在心里美滋滋地补全:说不定到时候佑安就多个姐夫了!想着想着,他看向许佑宁的眼神愈发炽热明亮。
许佑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又羞又恼,顺手抄起墙角的扫帚就朝他招呼过去:“谁要跟你远走高飞!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痒得紧了!”
“哎哟!阿宁大侠饶命!下手轻点啊!”薛衍抱着脑袋,腰间玉佩叮铃哐啷一阵乱响,在小小的院子里抱头鼠窜。
许佑安见状,机灵地抱着小猪崽哧溜一下躲到院角的老枣树后面,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咔嚓咔嚓嗑得欢快,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看得兴致勃勃。
“噗通!”薛衍一个不留神,被地上的藤蔓绊倒,狼狈地摔在鸡窝旁,惊得几只老母鸡炸着毛扑棱棱飞上了墙头。
他袖口沾着几根鸡毛,挣扎着爬起来,忽然眼珠一转,掸着衣袍上的草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阿宁,消消气!你可知……那国子监的桂花糖,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乃是京城一绝?还有那午后才供应的蒸酥酪,雪白滑嫩,浇上琥珀色的蜜汁……”
许佑宁举着扫帚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薛衍见有门儿,赶紧趁热打铁:“听说每日午时的膳堂,有樱桃毕罗,金丝乳酥……啧啧,那崇文馆掌勺的厨子,可是打御膳房里退下来的老师傅,手艺……”
“啪嗒!”扫帚应声落地。
许佑宁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方才的怒火仿佛被一阵美食的香风瞬间吹散。她猛地转身,朝着枣树后喊道:“佑安!别嗑瓜子了!快去我房里,帮我一起把箱底那件藕荷色的新襦裙找出来!”
暮色渐浓时,三人蹲在院角的老梅树下分食烤红薯。薛衍被烫得直吐舌头,却还含糊不清地念叨:“明日...嘶...我带裁缝来量新衣裳...哈...国子监最讲究这些...“
许佑安吃得满嘴乌黑,突然举起沾满红薯瓤的小胖手,兴奋地嚷嚷:“我要那个!薛哥哥上次说的,会冒烟的笔筒!”
“傻小子,那是熏香铜雀砚!”许佑宁没好气地伸手捏住弟弟肉乎乎的脸颊,“你以为变戏法呢?”
薛衍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宽大的袖子一甩,一个精巧的鎏金镂空小球“骨碌碌”滚落在地。许佑宁刚想弯腰去捡,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小球竟如莲花般绽开,一只通体由莹白玉石与秘银机括打造的机关雀振翅而出,轻盈地飞上梅树枝头。月光洒落,它精致的翎羽间竟抖落下细碎如星尘般的银粉,点点莹光,如梦似幻。
夜风穿过院墙外高大的梧桐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婆娑的树影在青砖地上摇曳。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比夜色更浓的影子,如同水渗入沙地般,悄无声息地自墙头滑落,然后消失在了那深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