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一剑霜寒》 “轰隆。”
闷雷如重鼓,秋雨如坠珠。
城墙下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佝偻着身子吃力地背着比人还高的背篓往前走。
暴雨如鞭打得灯笼左右摇摆,城道的水积在路中间,少年看着越来越亮的灯影嘴角露出笑,将背篓往上提了提深吸一口气脚步加快了起来,他腰间的石环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碰撞在磅礴的雨里不清冽反倒沉郁雄浑。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灯笼迫不及待快走上前招手答应,就被一阵飓风袭倒在地,一盏灯笼停在了他的脸前,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不要命了!竟敢在天街挡道,误了要事你担当得起?”
“是小子没长眼,将大人错看成提灯来迎我的兄长,请大人恕罪。”少年强忍着疼痛磕头请罪。
笼中珠在风雨浸润中散发着温润的光,黑马上冷峻的骑兵拎着灯笼目露怀疑俯视着这个浑身被淋透的狼狈少年:“你家中有人在天师府任职?”
“回大人的话,家兄是乙道院的术士,长庚三年有幸得天师赏赐鲛人珠一枚。”少年跪坐雨中小心答话。
“早些回家,今夜太初真人要出城恭迎新帝,城内戌时还在外逗留的一律按乱党处置。”既是后辈,骑兵缓了语气亲切的提醒他。
“多谢将军提醒。”少年从怀里摸出纸包奉上,感激地递给隐在斗笠下的骑兵:“将军雨夜奔波劳碌,这是小子一点心意,这药能祛寒湿,请将军收下。”
少年往前递药包趁势打量黑马上的骑兵,袖织金饕餮脚着铜泡靴腰间挂着金银环,竟是宫里的玄武卫。
就是不知万事府今夜有没有出城,要是出城要有一场好仗打。
“你小子倒有眼色。”骑兵拆开纸包满意的塞进怀里,催马离开。
马蹄嘚嘚声被春雨盖下,温润的珠光撞进夜色。
少年才伏身去捞掉进水里的药材,有些不能进水的已经被雨水泡发,他用指尖捻碎丢进水里拍了拍麻痹的腿,闷不作声背起背篓继续往前走,雨势见小雷电穿过云层照亮纵横在他脸侧和脖颈上的鞭痕。
大门挂着白幡,一进院就见正堂的屋子亮着灯,少年背篓都来不及放就往里跑,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将背篓放在檐下,脱下湿透的麻衣朝着灯处越跑越快。一进的院子几息间就到了门边,刚跨过门槛就看见了立在木棺旁的蓝长袍老者。
他落了笑脸停在门口低着头喘气,平复大起大落的情绪,等缓过气后上前朝老者恭敬行礼。
“张仙师,是我阿兄有消息了吗?”
老者上完香转身看着狼狈的少年面露不忍,劝道:“阿极,邬狸已逝,你要节哀顺变,莫再上天师府闹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见张天师。”邬极红着眼紧握拳头,仰头看着老者满眼倔强。
“天师哪是你说见就能见的。”老者看了眼空棺,叹气:“无机真人如了你的意,派去的人翻遍了山头,阿狸的尸身怕是早已经被那畜生吃了个干净,连一丝半缕的魂都没留下。”
“张师叔,我阿兄从入乙院就在您的手下效劳,您信以他的手段会死在一只蛇妖手里吗?”
“你阿兄冒进夺功葬身蛇腹,若不是无机真人连你也要被你阿兄连累。”老者满脸痛色申斥他:“阿狸的魂灯已灭,就算找到尸身也不能死而复生。”
邬极看着张师叔,抬起袖子狠擦眼泪。
“城内你是不能再住了,我有一师弟在祁连山修行,他那一派虽是苦修,即便你根骨平庸好好修行也于寿数有益,过两日你就启程吧。”张师叔看着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少年,安慰地抚着他的发顶安排。
“我不去。”邬极扭身挣开张师叔的手,退后两步昂起头看着老者:“我答应了阿兄,不学这些旁门左道。”
张师叔被人当面骂邪魔外道心里也有了气,不欲与一小儿争辩,看着这个犟驴一样的臭小子,忍了气郑重叮嘱他:“你既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也不强求。无机真人只能保你三日,三日内你要搬出内城。”得不到小儿答应,张师叔甩着拂尘迈步离开。
邬极看着堂中的牌位,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空无一人的街巷渐渐被黑色的迷雾笼罩,积了水的地面传来急促轻盈的脚步声,乌鸦从房顶惊飞,看门狗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浓雾中仿若有什么东西在靠近,雾气被撞击得散开。红色巨眼在雾中张开,空幽尖利的叫声直透灵魂。
“邬极—”
邬极从床上惊坐起,汗水从他额头滑落,衣服湿得紧贴在身上,他看了眼从窗缝中透出的光身体弯曲埋膝头喘息。
“邬极。”
邬极扭头捂耳。
“邬极,大公鸡。”粗粝难听的嗓音一声高过一声。
邬极忍无可忍打开门,抬头看向蹲在隔壁院墙上的儒衫胖子:“大清早你叫魂啊。”
“你怎么才起来啊,我喊你大半天了。”
“找我什么事。”邬极靠在门上满脸不耐。
“天大的好事,这回你可得好好谢谢小爷我,你快过来。”公鸭嗓胖子扬起下巴,摇着扇用高人一等的姿态指挥邬极。
“不想说就滚。”邬极冷漠地转身反手关门。
“诶。”公鸭嗓灵活地跃下树用腿抵住门,“你阿兄死了没人护着你,你敢不听我的信不信我告诉我爹。”公鸭嗓用扇子戳邬极的后脑勺。
邬极回身一把拉下扇子抵扇将他推倒在地,靠在门栏上目光轻视地看着他嗤笑道:“赵元朗你还没断奶呢,天天不是喊爹就是喊娘。”
“你,你放肆!爹—”赵元朗捂着屁股大喊,惊怒的看着邬极。
叫了老半天也没叫来爹。
邬极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看着他。
赵元朗委屈的捂着屁股麻溜爬起来,坐在旁边恨恨瞪着他:“阿狸兄死了,你一滴眼泪都不掉还睡到日上三竿,我都哭了半夜,你跟万事府那些人一样没良心。”
邬极捧着茶盏,瞟了眼他红肿的核桃眼没劲跟他废话。
赵元朗难得看到邬极这阉鸡样,带着些幸灾乐祸打探:“要你没良心,活该你被天师府下了禁令。”
“你哪得来的消息?”邬极放下茶杯看着他。
“今天一早院里的人都在传你要回乡,我一听这话不对劲啊。咱天师府的人哪会离开汝阳啊,这不是找死吗?”赵元朗朝外瞟了眼有些忌惮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万事府那些小杂碎心眼还没□□大,现在他们认为是阿狸兄害死了他们的人,没无机真人护着你一出城门,你准得去见地下的老祖天师。”
“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抹了脖子自去找我阿兄去。”邬极翻个白眼将茶杯倒扣在桌上。“你别总是听风传雨,我又没叛出天师府,你以为禁令是烂大街的官府告示啊。”
“那你什么时候走。”
邬极掐指算了算,回道:“初十吧,宜出门子,死不见尸衣冠冢我总要送回老家安葬。”
“哪有这么急的。...你不会真是被下了禁令吧。”赵元朗惊讶地瞪大双眼,猛地凑近想从他脸上找出狗胆包天的蛛丝马迹。
“滚远点。”邬极冷着脸一脚踢开他的椅子,赵元朗遭了踢刚要出气,看到邬极白着脸虚靠在椅子上,决定暂且忍下。
赵元朗握着扇起身打量这间屋子,明窗几净左侧的屏风雕琢符文,笔意流畅古朴典雅。从门扇一眼望出去宅院小而不局促,中间一洼池塘藏风聚气。檐上玄武镇宅,门口左雄右雌成双的石狮子化煞,不愧是一等一的风水宝地。
“既然你要走,你这屋子卖不卖?”赵元朗放下博古架上的奇石。
“我这正好有个好买主,是下县选上来的老术士。”赵元朗坐回邬极身侧比了个手势:“听说他家里是豪商堆金积玉,嘿嘿。”他一脸奸商笑。
邬极似笑非笑看着他,嘲讽道:“这是你说的好消息?”
“我也是为你着想。”赵元朗被他盯到心虚,又理直气壮辩驳:“今日一早你要回乡的消息就传了个遍,这不是天师府放出的消息鬼都不信。如今巷子里的人都在打这房子的主意,就连条狼氏昨日都找上了我爹,还不如趁早卖了换钱你我都能得利。”
按天师府以往定下的规矩,犯错的弟子黜落后,通常会给一定时间处理庶务。如今限令他三日离城,今日一早就将消息提前传了个遍,他不是犯错弟子,也不是天师府的人,不过是一大闹天师府的无知竖子,如今这般做派倒像是怕他不愿离城,在逼他似的。只是不知,这是天师府的授意还是无机真人的指示,
“呵。”邬极冷笑。
“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不文雅!”赵元朗吓得跳起来,一下跳出两步远抱胸惊恐看着阴笑的人:“你要不想卖,我这就去跟买家推了。”
赵元朗炸毛整个人还扒在门边紧张兮兮地盯着邬极,明明怕极了却仍然不肯轻易罢休退出去,满眼都是对金钱的渴望和为痛失一大笔的心痛。
邬极翻了个白眼,这种人就两个字,欠打。
邬极想了想放下茶盏往隔间走,拿出一张文书递给赵元朗。文书上章印着天师府乙院的号,邬狸长沙城人,酉一年考入乙道院,此弟子斩妖除魔,扶助苍生,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允以契购入陶然巷一百零壹号一进宅子。
“三日内我要拿到现银。”
“好。”赵元朗举起房契狂喜,爱不释手对着光细看:“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府契,我爹在天师府呆了十几年都还在赁居,也不知道我家什么时候能得天师得眼。哎。”
“这是我阿兄的宅子,按巷子里的规矩如果屋主去世无人关照,那术士自住进宅子起逢七必须给我阿兄上香收魂,收足七七四十九日。”邬极把房契夺过来,要赵元朗给保证。
“术士立心立德,立言必承。”赵元朗躬身作揖双手交叉抱胸立下承诺,接过房契赶忙收进怀里:”你还不相信你兄弟我?在我心里阿狸兄也是我的亲阿兄。”
“我当然信你,若我阿兄断了轮回道我不找那术士,就算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要寻到你——将你抽筋拔骨。”邬极笑眯眯告诫他。
“你,你我还是我假兄弟吗?”赵元朗一听这话吓得跳脚,指着邬极气得指天发誓:“若阿狸兄断了轮回,就让天上降下一道雷劈得我魂飞魄散、神魂俱灭。”
话音刚落,一声巨响,天空骤黑,黑云压地,眨眼间伸手不见五指。
赵元朗吓得瘫软在地抖着手指天,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抖着唇眼含泪委屈:“这一定是巧合。”
邬极望着天,雷鸣电闪,黑云逐渐吞噬金乌的光。
“天狗吞日!”巷子里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喊声,锣鼓喧天急促的脚步声、推门声,很快都聚向一个方向。
赵元朗望着天很快反应过来抖着腿爬起身,看着邬极颤声道:“出,出大事了。”说完也不管邬极,疯了一样朝着天师府的方向跑去。
邬极站在檐下看向天穹,黑云中破出红月,电光直冲西府。
“起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