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作品:《树犹春生》 电瓶车平缓驶上水泥小坡,稳稳地停在隋春生店门口的台阶下。隋春生下了车,走上台阶,背对着卷闸门,看着赵松风,问,“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
赵松风笑了下,“这个问题站在门口可回答不完。”
隋春生勾出钥匙,打开了卷闸门。
进屋后隋春生像是卸下了气力,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放松的疲态。他抽出折叠桌,慢悠悠抱出几罐啤酒,似乎要将赵松风的回答当作下酒菜。
赵松风却当起了田螺姑娘,闭口不提这事儿,在那扫头发拖地板。隋春生昨儿个晚上没睡好,今天白天又忙了一天,这会儿坐沙发上,才喝了两口酒,竟歪头睡过去了。
赵松风打扫好铺面后,抽了个塑料凳坐到隋春生对面,将他没喝完的那瓶喜力啤酒拿过来喝。
眼前人的睡颜,转场似的,和记忆中的一张脸重合了。
其实,他早就来过这条窄巷。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暗巷,只为偷偷看一看,眼前的人过得怎么样。像是来看一粒自己撒在河畔的种子,看它有没有生根发芽,有没有茁壮成长。
这是赵松风第一次看到这个男孩。男孩蹲在警务室门口,身上的衣服因为尺码太小成了紧身衣,灰黄地贴在男孩身上。男孩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大,但眼型很好看,还很有神。这双眼睛每日在大院门口溜溜地转着,带着探究和思量的神色盯着每一辆过路的轿车。
赵松风见到男孩第二面时,男孩正在被安保驱赶。似乎是语言劝告、哄骗和恐吓都没有起效用,安保决定采用一些强硬手段让男孩滚蛋,上了手。男孩为了不走死死地抱着路灯柱。两个安保在齐心协力地处理一个小男孩了,警务室里竟没人开门放行。一辆贴着防窥膜,通身黑亮的红旗车停在了电动伸缩门外。
车窗外传来一个安保的声音,“小孩儿,你知道街道上的疯子都是怎么清理的吗?夜里的时候,两个大汉拿个麻袋,往他头上一套,拖到货车里,就给拉到别的县市去了。今天晚上,就要送几个人走。你要是赖在这不走,等晚上的时候就给你和那些疯子一起送得远远的,让你回都回不来。”
赵松风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从小他的父亲就用言传身教的方式告诉他什么是明哲保身什么是人各有命,但他觉得这件事情不是闲事。也许是因为横着的伸缩门引起了他的不满,也许是因为他隔着车玻璃虚虚地和那男孩对视了一眼。他摇下了车窗。司机心领神会地鸣了声笛。两个安保立刻注意到这辆车,不约而同地小跑了过来。其中一个安保弯腰对着赵松风,打着哈哈说,在处理点小麻烦,竟忘了看这边。另一个安保赶忙跑回警务室里去开门。
赵松风没有看车窗外那个肥肉横流的安保,他看着十米外那个小小的身影,少年老成地对安保说,“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不知道?你们刚才做的事,要让外人看了去拍了去,谁来担待?你们担待得起?他在这蹲个几天,自己知趣了就知道走了。”
安保可不敢将眼前这个少年当小屁孩对待,他点头哈腰,连声应和。
第三天傍晚,赵松风放学回来,意料之中地,又看到了男孩。
他罕见地,对驾驶座上的人问了句,“这小孩什么情况?”
司机避重就轻地说了几句,赵松风猜到了大概。
小男孩的母亲是个有些精神缺陷的性工作者,在城中的红灯街营生,前不久在一次接客过程中受害死亡。可这个案子,既没有监控证据,也没有目击证人。也许有目击者,但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就只能这样不了了之。
后来,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大暑天里,小男孩一直在那门口站了十二天。赵松风都形成了习惯反应,每当车子从马路转进去,他就下意识地扭头看看那个小男孩还在不。男孩似乎站成了一棵小树,长在了他的眼睛里。
第十三天,男孩消失了。赵松风看着独自伫立在路边的白色灯杆,喃喃自语了一句,“因为个什么呀。”
“生日快乐!”司机回答。
噢,今天是他的生日啊。可是,似乎没人在意。他一个人回到小楼。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家,倒不如说是他父亲办公之余休憩的地方。阿姨做好一桌子饭菜后已经离去,他爱吃的六道菜被均匀地摆放在旋转圆桌上。圆桌中央,是一个三层的蛋糕。司机放下蛋糕也走了。蛋糕这么大,谁吃啊,分给谁吃啊?他一个人坐在餐厅里,转着圆桌上的钢化玻璃转盘,觉得有些搞笑。就他一个人,还要让这些菜转来转去。
他的父亲在省里开会,母亲在市里开会。他们都顾不及给他发一个祝福的信息。赵松风时常觉得,他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这个家庭需要一个孩子,一个后代,以使得这个家庭更加标准规范。
他的内心叫嚣着关心与爱,但他将这一**深藏于心。他拥有这么多东西,还要去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叫**的东西吗?可是,人类的天性就是不满足。与生俱来拥有的东西,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就是会不被重视和在乎。反倒是没有的东西,会在人心中那个无法被填满的**沟壑里,肆意啃食。
赵松风慢条斯理地吃完饭,拆开蛋糕,没有插蜡烛也没有切蛋糕,他用叉子挖了一小块奶油放到嘴里。甜的。轻而易举的甜,没有内涵的甜。他讨厌这样的甜。
吃完饭,他一个人空落落地坐在客厅里,觉得心里堵得慌。这栋大房子,像是个牢笼,无声无息地罩着他。他决定出去走走。他不知道能够去哪里,关于散步,他只能想到公园。他叫了辆车,去到公园门口。
公园里人头攒动,有人成双结对,有人成群结队。他看见所有人身上都有一条红色的线,和身边的人绑在一起。视野之内,红线纷飞乱窜,唯有他身上空空落落。忽而,他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穿梭在人潮中。是那个男孩!男孩脚步虚浮,但依然走得很快。他的脚向前迈了一步,跟上了男孩。乱目迷眼的红线都消失了。一条红线,横贯在了他和男孩之间。天地间只余下这一根红线,他抓住了这根红线。这根红线带着他,来到了湖边。
他救下了男孩。
也救下了自己。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后,还是有些忧心。万一男孩回去还是想不开呢?他记得男孩报给司机的地址。鬼使神差地,他出了门。在听不见风声的寂静的夜里,他站在路边等了十分钟,等到了一辆车。
那是他第一次走进那条窄巷,也是他第一次这样直接地触摸贫穷与肮脏。他不知道男孩的家具体是哪一户,只能茫然地碰运气地往前走。在他的鞋底嵌满脏泥与灰沙的时候,他看到了一间亮灯的铺面。
男孩竟是在……打扫卫生。男孩一趟又一趟地抱出一堆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毫不留情地扔到门口的环保垃圾桶里,直至那个硕大的垃圾桶吞咽不下。黑暗中,那间小小的屋子越来越空荡,屋里的灯却越来越明亮。最后的最后,男孩跛着脚站在只剩下两件重家具的屋子里,跳舞似地,转了一圈。像是告别,像是谢幕。
这是怎样一种……生命力啊。
至此他的心里生长出了一颗小树,每当他想跳下那根从他的父辈一直搭接至他的后辈的独木桥时,他都会走入那条窄巷,去看一看,他的小树,经年如何。
小树总是去翻垃圾箱。他往垃圾箱里扔了些牛奶和面包。小树长高了。他往垃圾箱里扔了两套他的旧校服。小树顶着一头伤回来,他往垃圾箱里扔了半瓶碘伏和一包绷带。
小树骑了辆电瓶车回来,小树去送外卖了,小树晒黑了。他点了几次外卖,虽然没有见到小树。
小树推着小摊车走在暴雨中。他遥遥地跟在小树身后。
小树站在玻璃柜台前看了好久还是走了。他找到店员,将蛋糕买下来,让店员追上离去的小树,将蛋糕半价卖给小树。
小树被一个醉酒的男人猥亵了。他恨得捏紧了拳头。小树走后,他甩起书包将男人砸晕了。暗巷中,他脱下裤子,对着男人撒了一泡尿。
在他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小树的屋子开始装修了。小树要开一家理发店,他要去帝都读书了。他的小树,已经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小树了。
去往高铁站前,他又拐去了窄巷。他看见小树正在自己挂着招牌,抬着手,露出一截腰。
理发店的名字叫做,树犹春生。
“因为什么呀。”
时隔两年,赵松风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一股劲儿。”
此后,赵松风在帝都待了五年没有回来。直到研一的暑假,他回到期思县。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命运使然,他再次走进了那条窄巷,再次,遇见了他的小树。这一次,他心中的树,于无尽夏,绽满繁花。
也许,无尽轮回之下,世间所有的初遇,都是久别重逢。所谓一见钟情,其实是,我穿过时空和岁月,再来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