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作品:《树犹春生

    “我觉得你该回头了。”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从隋春生背后传来,他转过头去,看到岸上站了一个少年。


    少年长得粉雕玉琢,灰色运动套装白鞋子,站得直溜溜的,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年龄应该比他小,个儿却拔得比他还要高。


    “要你觉得!”隋春生不理会少年,继续往前走。水没过了他的腰,仿佛有一只轻柔的手包裹并挤压着他的身体。他的呼吸略感沉重,下身变得轻盈,还有轻微的上浮趋势。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洁白崭新的鞋子,开始恐吓隋春生,“你知道吗?淹死在水里的人会变成水鬼,永远待在冰冷的水中,不得超生,除非给自己找个替死鬼。”


    不得超生……不得超生……那我是不是就无法忘记一切,只是变成一个躲在水底的幽灵,并不是遁入无尽的黑暗与永远的宁静?


    他一定是在胡说八道!我才不信呢。隋春生将少年的话抛之脑后,对抗着水流往前走。在水流横过他的胸口时,他踩到了一个尖锐突出的石头,脚踝一歪,失去重心,堕入水中。不冷不热的湖水猝不及防地涌入他的口鼻中,呛得他脑袋发昏。他沉重的身子歪斜在水中,上下扑腾,像是只冲到烛火中的大扑棱蛾子,被火舌吞没了翅膀,再怎么翻飞都只是无意义的挣扎。


    少年不再隔岸观火,拧着眉毛奔入水中,在湖水及至他的小腹时,他脚下一蹬,游了起来。少年细长抽条的胳膊拨开水面,水向他身后流去,他向隋春生游去。


    少年一只手臂挽住隋春生的腰,隋春生稳住了重心,缓缓浮了起来,漂立在了水中。


    即使是万念俱灰投水自尽的人,在真正落入水中体验了濒临死亡的感觉之后,也会出于求生的本能挣扎一会儿,并且下意识的后悔。这时若是来个人下水救他,他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个救命稻草,甚至会为了自己能浮上水面将“救命稻草”当做支撑点往下按。


    但隋春生没有这么做,他短暂地抱了一下少年之后就将少年推开了,手脚并用地往湖心拱。少年会游泳,三两下便追上了隋春生,一把捞过隋春生的胳膊,将他死死锢到自己怀里。少年不算壮实,力气却不小。隋春生本就滴水未进地走了很久的路,这会儿已经有些虚脱了。在水的压力下,他更觉得有些蔫巴。他放弃了折腾,将手臂绕上少年的脖子,脑袋磕在少年的颈窝,就这样考拉似地挂在少年身上。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这样倚靠一个人。


    在明月夜下,在蝉鸣声中,在清水之上,少年说,“如果你找不到生的意义,能不能,把我作为你活下去的理由。”“今天是我的生日,而我没有收到一份祝福和礼物。你活下去,就是我的生日愿望。满足我这个生日愿望,好不好。就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一滴水珠划过隋春生的面颊,不知是湖水,还是泪水。


    “好。”


    可能是应声,可能是树声,可能是风声。可能是春生。


    少年挎着隋春生,把他带到了岸边。两人都有些力竭,窝坐在岸边缓了会儿,相对无言。隋春生的脚扭了,这会儿已经肿胀成了猪蹄,他将手指伸进鞋里,按着脚背褪掉鞋子。少年也脱了鞋,正在倒鞋子里的水。


    “诶,你干什么。”少年膝行过来,三下五除二给隋春生上身的T恤扒掉了。他将T恤拧成麻花揪干水分,然后把隋春生的脚抬到自己膝上放着,从脚趾上方开始,用T恤给他包扎,螺旋缠绕至小腿。


    做完这些少年累得直接躺倒在了湖边的矮草上,睁着眼望着天空。隋春生也躺了下来,在少年身边。


    “今晚的星星真多,绝望的人应该活下去。”少年说。


    听说,逝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他们现在应该在看着人间的我吧。他们应该,不想要看见我的尸体飘在星河中吧。


    天上繁星闪耀,湖上星河流淌。七月盛夏,蝉鸣嚣张。隋春生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那一刻,他的心里春生草长。


    少年背着隋春生出了公园。夜已深,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少年在路口等了会儿,叫到了一辆车,提前付好车费,让师傅给隋春生送到家。摇上车窗前,隋春生问少年,“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少年手插在兜里,在夜风中说,“赵松风。”


    隋春生活下去了,虽然活得不算容易也不算体面。


    这座城,明明很小,可那晚之后,他们二人再没有相见。好似两个人虽然在一座城,却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隋春生时常会想,那个叫赵松风的少年现在在干嘛呢,在他裹得严严实实顶着烈日送外卖的时候,在他费力地拖着满满当当的快递中转袋的时候,在他被他小姨带回家的男人一啤酒瓶敲到脑袋上的时候,在他端菜被人撞到浇了自己一身滚烫的汤水的时候,在他推着小车卖淀粉肠遇上暴雨的时候,在他买了块打折的盒子蛋糕一个人过生日的时候,在他被醉酒的男人堵住乱摸的时候,在他给乱动的小孩剪头发不小心给自己剪得一手血的时候。每当他觉得日子有些难过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叫赵松风的少年。


    隋春生时常告诉自己,哪怕生活给我一拳又一拳,只要我还没死,未来一定能遇到很多精彩的事和人。而且,说不定能够在某个转角,抬头,再次遇见他。


    有一天晚上,那时隋春生在一家蛋糕店当收银员,他惊喜地发现,有个客单备注的名字是“赵松风”。于是他在包扎蛋糕的时候,偷偷将同事写好的卡片插牌扔掉了,自己重新写了个——“赵松风,生日快乐。”


    “赵松风,生日快乐。”


    写完后他看着自己狗爬的字,暗暗发誓要买本字帖来练字。


    后来,隋春生终于攒够了钱,用她母亲留下的房子开了一家理发店。虽然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但没有以前那么奔波劳累了。他不再像年少时那样希望生活中能蹦出些精彩的人和事好让他的人生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没啥存在意义的NPC,他只想要平稳地、平静地、平淡地的过活。


    可是,七年了,过去七年了。这个人竟然再一次闯入了他的生命。


    隋春生弓着身子吐得撕心裂肺,酒汁混着未消化的食物,溅在地上洇开一片狼藉。他脸白得像纸,扶着树的手不住地轻抖。


    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出现在隋春生的眼前,他接过水,灌了两口漱嘴。


    他吐得太狠了,这会儿身体有些发软。下一秒,天旋地转,赵松风将他拦腰抱了起来,往屋里走去。


    隋春生下意识地揽住赵松风的脖子,他愣了两秒,刻意地收回手,道,“放手,我自己能走。”


    赵松风没有看隋春生,他看着眼前的路,“你没有抗拒我。你的身体比你的心先一步接受了我。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让我在七年后,还能再见到你。”


    原来,他都记得。


    七年后的盛夏,这个叫做赵松风的人,再一次,轻而易举地让他溃不成军。


    赵松风将隋春生放到理发椅上坐着,把理发椅一转让他正朝着自己,蹲跪下来,“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只需要在你觉得不正确的时候否认,行吗。”


    隋春生没有说话。


    “你喜欢女人吗?”赵松风的第一个问题。


    隋春生没有说话。


    “你喜欢男人吗?”赵松风的第二个问题。


    隋春生还是没有说话。


    “你喜欢我吗?”赵松风的最后一个问题。


    “不喜欢。”隋春生脱口而出。


    赵松风沉默了两秒,然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将隋春生拥入怀抱,贴在隋春生的耳侧说,“你喜欢我。”


    隋春生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说明他接受了这个游戏。赵松风的三个问题,都只有“是”与“否”两种答案,对于前两个问题,隋春生没有做“否”的回答,就相当于做了“是”的回答。而最后一个问题,他脱口而出的“否”,恰恰说明了他的口是心非。他真正的回答应该是,我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但我喜欢你。


    隋春生将赵松风往外推,“你想搞劳什子?”


    “在你的手拒绝我之前,你的心已经接受了我。”


    “说人话。”隋春生没好气地说。


    “我……想要你。”说完,赵松风对着隋春生的耳朵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放手!你醒酒了。别搁我这耍酒疯了。想玩男人出门左拐往前走再右拐有可以玩的。”


    是的,有。期思县虽然只是个县城,但在某些风气上并不落后。期思县中心区商铺林立的步行街就有一家大敞着门专卖各种情趣内衣与情趣用品的商店,店主是一位穿着粉色恨天高高跟鞋做着金色恨天高发型的中年女人。更别提每条小街都有个一两家的成人用品自动贩卖店。小城虽谈不上蓬勃发展,但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安闲自在的。大抵是饱暖思□□,催生了这一产业的欣欣向荣。隋春生口中的那个男人,窄巷里的人们称他为人妖。实际上他并没有吃过任何变性药物也没有注射过任何变性针剂,只是心理认知为女。按照潮流的说法,他这叫跨性别主义。但在这人们思想封闭行为开放的小县城,他就只能被叫做“人妖”和“变态”。他原先是跟着戏班子走乡串镇在红白喜事上做男扮女装表演的,后来被他们班子的台柱排挤走了。人是不用再披着男儿身说自己是女娇娥了,但他似乎是女人扮相做久了,竟真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白天里黑夜里做的都是女人做的事儿。


    用街头四十芳华风韵犹存的服装店老板娘的话来形容他就是,“见天儿地穿红戴绿、浓妆艳抹,眼影都要打到眉毛上去了!也不知道低头看看自己有没有□□,多没多条把儿。”


    很不巧。这个昼出夜伏的人儿,今天大半夜的没事儿,便想要趁着夜里边凉快路上也没啥人出来溜达溜达,看到这家理发店竟还没关门,便寻摸着进去简单搞个头发。结果,一进门,就碰到这出儿。


    “谁要来找我玩呀?”张恨美两条大白腿一交叠,抱臂往门上一依,取掉他新买的“性感女教师”眼镜框,看向椅子上的二位,笑嘻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