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树犹春生》 这天晚上九点多钟,差不多没客人了,隋春生便将屋里的灯关掉,半拉上卷闸门,步行去一公里外的商超购进小麦果汁。当他一手提着一嘟噜啤酒走回巷子口时,碰见了赵松风。赵松风一身白衣,短袖长裤板鞋,站在路灯之下,显得人颀长颀长的。
赵松风发现他后很自然地走过来将隋春生手里的啤酒接过去,道,“好巧啊。”
隋春生内心OS:“这是我家巷子口。要巧也是我说巧好嘛?”
赵松风挟持了隋春生的宝贝啤酒,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跟着隋春生回了店里。
店里东边靠墙放有一张起皮掉漆的老式木质沙发,隋春生示意赵松风坐,然后到里屋去拿出一张折叠方桌,放到沙发前。“你先坐,我去里屋整点冰块。”
超市冷藏区只有散装啤酒。隋春生每次都是到常温区去买更便宜的成件的啤酒,然后拿回家来自己冷冻。昨天他特地冻了一整盒的冰,这会儿已经冻得结结实实晶莹剔透。他将冰剔到沥水防滑垫上,拿起剁刀咔咔敲起了冰。他先将冰粗略地大卸八块,然后给左手带上黑皮手套,用一把水果刀细细地切起了冰。一刀下去,朦胧的冰瞬间变得凌冽了。
赵松风跟了进来,看见隋春生娴熟地操着刀玩着冰。他握着刀的手,指骨发力,青筋舒张。刀起刀落,干净利落。
“拿过去。”隋春生将装着切好了的方冰的扎啤杯往赵松风手里一递,转头开始清理桌面。
赵松风回到沙发上乖乖等隋春生。不一会儿,隋春生出来了。因为水龙头没有做防溅,他身上的背心被溅湿了。他这背心穿了三年了,洗得薄了,这会儿湿湿地贴敷在他的小腹上,隐约显现出几片薄肌。赵松风神不知鬼不觉地瞄了几眼。
隋春生捞了个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到赵松风对面,起开两瓶啤酒,左右开弓,沿着杯壁倒进去。啤酒花将涌未涌时,一瓶酒刚好倒完。隋春生拿起一杯,兀自和放在桌子上的另一杯碰了一下,道,“随意。”
赵松风没喝过雪花啤酒,准确来说,他就不怎么喝啤酒。他只在和同学聚会时喝过一些成扎外送的精酿啤酒。
这边隋春生已经连着泡沫将啤酒饮了三分之一。赵松风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
好……难喝。怎么又酸又苦的。他以前喝的啤酒都不是这个味儿呀。赵松风看了眼隋春生,对方喝得正开心。他又端起酒杯吞了一口,他想知道,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因为什么开心。
“来找我的是吗。”隋春生发问。
赵松风咽下一口酒,口舌一涩,如实回答,“是的。”
“为什么。”
想见你。赵松风还没说出口,隋春生先劫过他的话头,“算了,不重要。”
继而便是沉默。
赵松风嘴里含着苦水,肚子里也泛起了苦水。不重要?他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他为何三番五次地跑过来找他吗?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赵松风才意识到,他还不知道这个他这些天总想念着的人的名字。
“隋春生。”
好名字,隋春生,随春生。
半杯酒下肚,赵松风的话多了一下,“你会看八字?”
“半吊子。”
“帮我也看看呗。”
隋春生刚一口喝多了呛了下鼻子,这会儿眼里泛了些水儿,汪汪地望向赵松风。他怕是不知道自己这幅模样有多让人血脉舒张,“脑袋已经晕乎了,今天是看不了了。”
赵松风站起身来,身体向前曲,伸手扫了一下斜前方贴着的支付宝二维码。窄小的屋子里响起欢快的女声。支付宝收款,九百九十九元。
“得嘞,赶明个直接支摊算命去。”隋春生到里屋去拿出纸笔,“出生日期报一下,要精确到时辰。”
赵松风报完后隋春生便低起头来写写画画。赵松风便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看,一会儿看看他头顶的发旋儿,一会儿看看他铺开的睫毛,一会儿看看他薄薄的耳垂。
隋仙儿上线了,道:“你呀,官印双生、禄马同位、伤官配印。这是不可多得的贵格啊。未来走仕途,定能平步青云!”
“我不关心这个。”这酒喝得赵松风有些头疼,他一手撑着脑袋,眼神也变得直勾勾的。
隋春生避了一下赵松风的眼神,问,“那你想看哪方面。”
“姻缘。”
“我来看看。”隋春生将本子举起来,挡在脸前。
“身旺无制,配偶星衰。比劫成林,易逆常伦。你这……你这……”你这像是同性恋啊!
“我这怎么了。”赵松风将隋春生脸前的本子拨过去,盯着他的眼睛问。
“你这今年七杀无制,易有短暂缘分。”隋春生道。
隋春生这边还没渐入佳境呢,赵松风那边已经喝醺了,他的双颊、额头和鼻尖都泛起了红晕,问,“什么样的短暂缘分?能看出来什么时候来吗?……”
赵松风的脑袋往下磕了一下,隋春生眼疾手快得用掌心托住了他的下巴。
这就断片了?就这样还敢端杯,小趴菜。
赵松风迷糊过去了,变成了个任人摆布的大娃娃。隋春生将他平着摆放到沙发上,又去找来一个枕头垫到他的脑袋下面。然后坐他对面,端详着他,自个儿又喝了会儿。
真是贵人多忘事,果真是对我一点儿印象也没了?
赵松风,我们不是初见,是久别重逢。
你忘记了,我们早就见过,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盛夏。
那也是一个盛夏。
酒水充实了肠胃,胀满了肚子。隋春生喝得实在有点多了,随着淡黄色液体一起上涌的,还有尘封已久的记忆。他弯着腰推开门,小跑到绿化坛边,扶着树,哗啦啦吐了一地。
期思县这些年的发展,都是锦上添花和“开疆拓土”,并没有什么大刀阔斧的改革变幻。七年前的期思县,和现在总体上区别不大。那个夏天,和今年的夏天很相似,都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像是变成了实物,呼进来,几乎要堵塞人的口鼻。小小的隋春生有些抽抽,不知道是室外走太长时间热得,还是哭太久了哽噎住了。天太晚了,公园里的人都在往门口走,只有隋春生在逆着人流往公园深处走。路上的人多是拖家带口、成双成对,欢声笑语中,他们和隋春生擦肩而过。没有人施舍一个多余的眼神给隋春生。隋春生浑身上下,除了一身衣服,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和他的人生一样。
隋春生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的母亲时常注视着他的脸对他说起他的父亲。有时她说,他是个英雄,他牺牲了,为了救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在一场举国震动的大地震中。有时她说,他是一个负心汉,他抛弃了她,他一定是嫌她是小地方的人,嫌她没读过什么书。有时她说,他是一个记者,儒雅善言,彬彬有礼,带着一副窄框眼镜,挂着一台相机,他来到这个地方,是为了揭露真相,是为了为民伸冤。
人们却说,那个外地来的男人,以采访为由,骗了她的身子,把她的肚子搞大了,然后跑了。也有人说,那个首都来记者,不知道到了别人的地盘要夹起尾巴做人的道理,不明白天外天管不了国中国,他是从期思县逃走的,并且再也不敢过来。
人前人后,人言人语,真真假假,是是非非。隋春生不懂,也不想懂。他只知道,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现在也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在他的母亲死去之前,人们都说她是个疯女人,满嘴胡言乱语,整日痴心妄想。
附近的住户常用晚上出门会被巷子里的疯女人抓走的故事来恐吓孩子。有个既有冒险精神又不轻信权威的小女孩,为了一探究竟,连续一个星期的晚上躲在“疯女人”家附近,想知道疯女人到底有没有掳掠小孩,最后只看见了许多鬼鬼祟祟进到疯女人家里的男人。小女孩很好奇,这些男人去疯女人家干什么,难道是去找被疯女人抓走的自己的小孩?可是这些男人都是空手进去空手出来呀。她从没见过有小孩从疯女人家里出来呀。不对,有一个,是一个男孩,长得比女孩还要秀气,据说是疯女人和外面的野男人生的孩子。
有一天,小女孩竟然看到她的四姨夫走进了疯女人家。一次到姥姥家吃饭,去大桌子上夹菜的时候,小女孩忽而想起来这件事,便问她四姨夫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去疯女人家。她的母亲随即给她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呵斥她,“你瞎说什么疯话!”自此,小女孩被严厉禁止走进那条窄巷。
在隋春生的母亲死去之后,人们却说她是个可怜的苦命的女人,一个不仅失去了土地还被男人抛弃了的女人,一个精神不正常还拖着一个孩子的女人,一个无可奈何的红颜薄命的女人。
隋春生走到了公园的最里边,再往前走便要绕出去了。这个公园名叫清水公园,公园的中央是一片小湖,公园便是围绕着这个小湖而建。
据说,曾经有个外地来的大学生,失足掉进了这个小湖,竟怎么也捞不上来了。这人的父母不仅找了专业的救援来全域搜索,还重金请了“黄河捞尸队”,都没能找到孩子的尸体。人们说,这小湖下面有暗流,连着其他水域,这人啊,在地底下跟着流水不知道漂哪儿去了,大抵是被送到到淮河去了,建议黄河捞尸队到淮河上去捞一捞。
隋春生望着漆黑的水面,想,我步入这湖水中,朝着湖中心中走,让水浸没我吞噬我,我是不是就可以无声无息地离开,再没有痛苦、没有离别、没有别人异样的眼光……
说不定我会和那个大学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了,像是我从来就没有来过……
湖边连围栏都没有,三伏天的湖水也不冷。我只需要往前走,不回头,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