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树犹春生

    昨儿个晚上折腾到挺晚的,隋春生早上十点钟才开门迎客。这火烧天,白日里倒也没什么人,需用干活的人再热再晒也得干活,不需要干活的人天热天晒便直接躲屋里吹空调不出门了。


    隋春生在洗头床上发现了一个类似小平板的东西,很轻,一掌可握,应该是昨天晚上最后一位客人落下的。好奇心作祟,隋春生用淘宝识图拍了一下这玩意儿,查出来这东西叫Kindle,是个电纸书阅读器。隋春生也是个阅读爱好者,爱在盗版网站读各种爽文小说和种田小说,他按了一下阅读器侧边的按钮,屏幕没有发光,却转换至了书架页面。书架上赫然排列着几本书,《正义论》《德米安》《想象的共同体》《汴京残梦》……。都什么书啊,看名字就让人头大。隋春生将阅读器收起来,等着客人回来拿。


    正是盛夏,天长日燥,隋春生午饭自己简单地炒了个干锅包菜和西红柿炒鸡蛋,吃完饭后就窝在理发椅里昏昏欲睡。


    趁着母亲午睡,赵松风出了门。他走到廊檐下,收起黑伞,透过玻璃门,看见一节搭在椅子扶手上的细长的胳膊。赵松风按照隋春生昨天教授的技巧轻柔地推开门,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在隋春生侧方站定,静默地俯视着他。


    隋春生套了件纯白T恤,T恤有些松垮,但洗得白且亮,领口微泄,锁骨半露。


    赵松风看到他的锁骨上有颗小痣,侧颈上也有一颗,往上看,下颌线上还有一颗,再往上看,鼻梁上也有一颗,再往上看……


    “我脸上有字吗?”


    隋春生本在半梦半醒中,忽而觉得一片阴云压来,惺了会儿睁开眼,便看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男人正盯着他看。


    “看你睡得太香,不忍叫醒你。”赵松风不动声色地收起了目光。


    “是来拿你昨天落的东西吧。”隋春生撑着扶手站起身来,拉开抽屉拿出阅读器递给赵松风。


    “谢谢。”赵松风接过阅读器。好像没什么继续待在这的缘由了。他将阅读器揣到兜里,转身走了,将要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道,“这天太热了,我剪个寸头吧。”


    “可以啊。你这脸型五官,剪什么发型都好看。”


    隋春生看了眼赵松风干净蓬松的头发,问,“昨天晚上才洗的头,剃之前要不要再洗一道。”


    其实今天早上赵松风打完太极后又洗了一道头,但他还是道,“洗吧。”


    店门口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晾衣架,上面挂着几条紫色的毛巾,正在被骄阳暴晒。隋春生捞了条偏新些的毛巾,回来,赵松风已经规规矩矩地躺好了。


    隋春生笑了下,觉得他这躺得板正双手交叠放在胸口的姿势很像遗体摆放……遗体……遗体……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画面突然涌上脑海,白花花的、血淋淋的、**裸的,他的胃突然痉挛了起来,痛得他皱起了眉头。他捂着腹部走到洗头床前,开始放水。


    隋春生调好了水温,正打算往赵松风头上浇,赵松风却一翻身坐了起来,看到隋春生面色不佳,问道,“你怎么了?”


    “嗯……几分钟后就会慢慢好。不耽误你事吧?”


    “我送你去医院。”赵松风不由分说地道。


    “啊?”隋春生一直秉持着我不检查就是没病的理念态度,小病自我诊断美团买药,大病……还没得过大病,大病就直接躺板板吧。他觉得这位客人,似乎有着非常严格严肃的健康观念,或者说,似乎管的有点多了。在理发过程中客人需要对理发师的身体健康负责吗?貌似不需要吧。


    “你有检查过是什么问题吗?”


    “没有,真没事儿。”


    “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真没事儿了!”跟赵松风说了几句话,给那茬打过去了,这情绪化的胃竟不作祟了。


    隋春生这边是没事了,但十米之外,烈日之下的大马路上,有人是出事了。


    透过玻璃门,隋春生看见一个拎着东西苟着头的中年男子,走着走着,就一头倒地上去了。


    这片儿附近,连着三年都有工地施工,有些农民工为了多挣点工时费,大晌午也不愿意停工休息会儿。这种情况,隋春生每年都要遇到个两三回儿。


    隋春生赶忙跑出门去,将男人往屋里驮。到底是个成年男子,有几分重量。隋春生刚托起男子,就一趔趄,被跟过来的赵松风一把扶住了。


    “我来吧。”赵松风将一身怪味的男子缓缓放到背上,背到了屋里。


    这边赵松风将男子平放到洗头床上,脱掉上衣,那边隋春生将外面晾晒着的毛巾通通收了进来,浸湿后来回擦拭男人的额头、颈部和腋窝。


    隋春生的神情专注中带着几分焦灼,赵松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出去,到路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脉动和几根老冰棒。他将四根老冰棍塞到男子腋下,两根老冰棍放在男子额头。不一会儿,男子苏醒了过来,赵松风挤了些脉动喂给男子。


    “嗒、嗒、嗒、嗒。”王小棠握着杯果茶来串门子了,待他看清洗头床上坐着的人时,面生错愕,“二大爷?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王小棠的二大爷趁着这几个月农闲跑到城里来打工,知道王小棠在这块儿开店,便拎了个西瓜过来想要看望一下她,结果来来回回地找不着王小棠的店具体在哪儿,高温曝晒之下,中暑晕倒了。这会儿路上还没有人,店铺里的人也多钻屋里午睡去了,要不是正巧被隋春生瞧见,让他躺那大太阳底下多晒一会儿,保不齐会出什么事儿呢。


    “二大爷”缓过来后第一时间是找西瓜,他的小西瓜遗留在马路上,发光发热。王小棠将西瓜拿回来后将“二大爷”带回自己店里去了,走之前她对隋春生努了下嘴,道,“算你还我了。”


    “谢谢你啊。”隋春生将湿毛巾扔到墙角的置物篓里,拆开一袋刚放“二大爷”脑门上这会儿已经化得差不多了的老冰棍,嚼吧嚼吧。


    “别吃了,要吃我再去买。”赵松风将剩下几个冰棍一股脑扔到垃圾桶里去,“再说,这有什么好谢我的。是你帮别人,又不是我帮你。”


    “我只是随口说说喽。对了,这位顾客,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隋春生耸了耸肩。


    “赵松风。”


    一阵铃声响起。


    “好的赵松风,你来电话啦。”隋春生不知轻重地飞给赵松风一个Wink,然后擦洗头床去了。


    电话那边传来江女士优雅知性的声音,“怎么这个点跑出去了,去哪里了?”


    “出来想理个头发。”


    “哦。开始剪了吗?没有开始的话就回来吧。我让人到家里来给你剪。”


    赵松风握着手机,沉默了两秒,道,“已经在剪了。”他话音刚落,江女士便挂了电话。


    “不用洗了,直接推吧。”赵松风坐到了理发椅上。


    赵松风顶着个干净利落的寸头回到家后,江女士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赵松风看不懂自己的母亲,有时觉得她就是闲的没事干所以喜欢管东管西;有时觉得她掌控欲太强,将丈夫投射给她的掌控欲转嫁到了儿子身上;有时觉得她内心深处其实就是个爱怄气的小孩或别扭的少女。


    后面两天,赵松风总会情不自禁地摸一把自己的头发。他的发质偏硬,新剃的板寸,一摸一剌手。一剌手,他就会想起那个给他剃头的人。想起那个人的窄腰窄腕,想起那条窄巷窄路。


    在离开窄巷走出窄路的第三天夜里,赵松风做了一个梦,一个瑰丽糜烂的梦。梦里他卸掉了所有的伪装,也脱掉了所有的衣裳。他赤身**走在一条漆黑的小巷。巷子里的所有人都没穿衣服,也看不清脸。但他们都很坦然,坦然地裸露着,坦然地行走着。只有赵松风在遮遮掩掩。那些同样没穿衣服的人渐次闪进了道路两旁的窄门里,路上只是下赵松风一个人了。他开始紧张害怕了。要是这时候出现一个穿衣服的人该怎么办?他要赶紧躲起来,找一个遮蔽之处。而且,这天太黑了,看不清路,他想要找一个,归宿。


    他加快了步伐,往前走,道路两旁,灯光成了流水,走马灯般地变幻,扭动着向他身后流去。他似乎是走出了很远,又似乎是还在原地。终于,他在摇晃闪动的天地里看见了一间小门面,岁月静好地矗立在那,仿若有一层结界将它与混乱的外界隔绝开来。他疾奔过去,熟练地推开门。“叮铃铃铃铃。”他才发现,屋子里挂了一串老旧的日式风铃。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引动了风铃,铃声不息。屋子里空无一人,他躲到了宽大的理发椅里坐着。安全了,终于。


    “你为什么坐在我的位子上。”


    赵松风抬起头来,看到了隋春生那张皮薄贴骨的脸。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那人却直接坐了下来,坐到了他的身上。天地旋转了起来,风铃声大作,掩盖住了其他的声音。


    赵松风醒来,发现自己裤子脏得一塌糊涂。床头的时钟指向五点整。他赖了几分钟床,掀开被子,走向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