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坐在桌案边,亦笑着望过来,眼中满是慈爱,“棠姐儿,想必你还不知,如今锦舟的病已然大好。


    “今日这家宴啊,既是为庆祝锦舟病体康健,亦是为你娘今日的辛苦作份嘉奖。”


    崔遇棠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面上柔声笑着,“是吗?锦舟的身体,这么些年了,时好时坏的。娘可是找了哪处有名的大夫来医治的?”


    田氏眸底暗光一闪,和煦地回道:“不过是偶然得遇的民间大夫罢了,恰好他对锦舟的病颇有了解,这才治好了些根本。”


    “原来是这样……”少女思索着点点头,复又抬眸问道,“为锦舟医治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府中无人同我说?”


    气氛静了一瞬。


    田氏抿着笑意,“近日府里事情繁多,先前你不是又害了病,这才未告知你,娘是怕你胡思乱想,忧思郁结,容易影响养病。”


    她面上从容,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崔遇棠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崔汉不悦地压下:“行了!家宴是用来庆祝的,不是让你在这一个劲问东问西的!


    “好端端的,平白说这些做什么?只要锦舟能好好的,不就行了?”


    一旁的崔阑得了田氏眼色,立即笑眯眯地拉开椅子,坐在崔遇棠身边,安抚道:“是呀,姐姐,只要锦舟哥哥平安无事就好。


    “我们快用饭吧!”


    对上祖母饱含深意的一瞥,崔遇棠知自己方才乱了阵脚,也就沉默着不再说话。


    丫鬟们捧着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步入厅内,如鱼游水一般丝滑而过,有序地将菜点一一摆上。


    待到祖母发话后,一家人这才拿起了筷子。


    崔遇棠拿起筷子,看着略显安静的崔锦舟,心绪复杂。


    旁人不知,她难道还不知晓吗?


    从前世至今,田氏一直毒害锦舟,用这样的手段控制他,让他无法翻出其手掌心的同时,也让锦舟不得不听她的话。


    可如今,田氏却为锦舟解了毒,这是为什么?


    她难道就不怕自己带着锦舟一走了之,便没了后顾之忧,大可将崔阑顶替皇恩欺君一事报上?


    思绪重重,面前空荡荡的白瓷釉碗中却突然多了一夹鲜嫩多汁的鱼肉。


    崔遇棠一怔,抬头看来,恰巧对上崔锦舟含着温意的眼神。


    只一瞬,崔锦舟便转过头去,从善如流地为祖母、崔汉、田氏一一夹了菜,口中说着体己话。


    最后,才在崔阑渴望的眼神下,为她也夹了菜。


    他表现得滴水不漏,好似完全不知田氏的阴谋一般。


    思及此,崔遇棠不由心下一沉。


    她险些忘了,如今知晓田氏真正谋算和恶毒之人,唯有她一个。


    就连祖母也是她想办法引起其对田氏的怀疑之后,才对其心计有了一星半点的了解,但这明显远远不够。


    那长期深受田氏毒手的锦舟呢?他表现得这般孝顺温敬,似乎对田氏并无怨恨之心。


    他若是不知晓,往后,不信她,该怎么办?


    她不由抓紧了手中的筷子。


    那鲜嫩的鱼肉也在这力度下被瞬间捏碎在碗中。


    一顿家宴,尽是上好的佳肴,崔遇棠却吃得食不知味,连最后离开厅堂时,整个人都像丢了神魂一般。


    重生一世,她最在意的便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亲弟弟崔锦舟。如今意识到他极有可能难以相信她的话语,与她一同站在田氏的对立面,崔遇棠心中便难以安定,更是涌出一股无限的恐慌来。


    在疏影居内沉坐片刻后,崔遇棠心中郁结难解,她不想再去管赵自明安插进来的那些耳目的试探,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于是乎,她缓步独行,走到了小花园中。


    偌大的佑恩伯府,连四四方方的檐角都是宽阔的,看见的夜空和星星似乎也更多一些。


    少女坐在园中亭内,向外仰头望着这漫天繁星,眸中愁绪如水一般静静流淌。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呢喃道:“娘……”


    几声窸窣的脚步声传来。


    “姐姐,是我。”


    似是为防吓到她,崔锦舟贴心地道出了身份。


    崔遇棠未能想到会在这时见到他。


    她以为,田氏会像往常一般用手段将他囚在屋内,当然,旁人自然看不出那是囚禁。


    崔锦舟手中拿着一件外袍,轻轻披在她肩上,眼神柔和又明亮,“姐姐,夜深有风,还是多穿一些的好,免得着凉受了风寒。”


    分明只是一件不轻不重的外袍,披在崔遇棠身上时,好似带了一股温意的暖流,沿着她的心脉静静流淌。


    许久未能得到亲人的关怀,崔遇棠心绪翻动,不由鼻尖一酸。


    “锦舟……”


    清俊的少年眉眼间有几分母亲的影子,这更让崔遇棠感到伤怀。


    崔锦舟在她身侧缓缓坐下,询问道:“姐姐,今日在家宴上,我瞧着你,似乎并不是很开心……


    “可是有什么心事?”


    姐弟二人多年未见,这般亲昵的坐在一起说话,崔遇棠还以为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久到要等到她有一天有足够的实力和人脉基础,久到她能够独当一面的那一天。


    如今突然实现了,她心中没有愉快,只有满满的惴惴不安。


    “锦舟,”崔遇棠犹豫着道,“你的病……当真好了?”


    崔锦舟一怔,笑着点点头,“自然。”


    眸中思虑闪过,崔遇棠不由分说拿过他的一只手腕,随后三指搭上,静心诊脉。


    “姐姐,你什么时候会的医术……”崔锦舟惊讶道。


    转眼见少女十分认真,他也就不再说话打扰。


    崔遇棠静心诊了一会儿,眉头越蹙越紧。


    待她将手放下,崔锦舟反倒紧张起来,“姐姐,你怎么这副神色?莫不是,我的病还没好全?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与他想的正相反,崔遇棠摇了摇头,道:“并非。你的病,的确在往好的趋势走。”


    “那姐姐为何愁眉不展?”


    “我……”崔遇棠看了他一眼,敛眸沉默。


    正是因为崔锦舟多年卧病突然好转,才让她心中难以安宁。


    她猜不透田氏究竟想要做什么。


    被风吹凉的指尖传来一股暖意。


    崔锦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姐姐,你我同出一胎,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如果有什么事,我希望你同我说,好吗?”


    见崔遇棠面露踌躇,少年安抚地笑了笑,又道:“无论你要说的是什么事情,我都会听的,姐姐。当年发生的事情……我一点也没忘。”


    崔遇棠一惊,抬眸时恰对上少年眸中一闪而过的暗光。


    月明星稀,小花园内凉风徐徐吹过,只听得到树叶沙沙作响。


    环视四周,确认无人后,崔遇棠才缓缓开口:“你卧病这些年,可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异常?”崔锦舟有些错愕。


    “关于我们现在的‘娘’,你觉得她怎么样呢?”


    崔锦舟闻言,垂眸思索片刻,随后抬眸定定地看着她,“姐姐,自娘走后,你和我回到爹的身边,跟着爹生活。


    “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久,我记得,我就很少能见到你了。


    “起初我也有过疑虑,但现在的‘娘’对我的态度,说不上格外热心,但对我肯定是极好的。


    “无论是我生病,还是我心情不佳,她都会陪着我。所以,我实在察觉不出她有什么异样。”


    果然。


    崔遇棠眸子一黯。


    田氏这般心机深沉的女人,自然不止会在外人面前做戏,就连崔锦舟面前,她一边对其加以毒手,一边不露破绽地待他极好。


    身在局中之人,最难察觉做局者的别有用心。


    “若我说……她是一直害你卧病在床的那个人,你可相信?”少女嗓音清凉如水,带着一抹试探。


    崔锦舟愣了片刻,随即警惕地看向四周,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姐姐,此事,你可有把握?”


    “我虽然还未能找到关键证据,但此事,已是八九不离十。”崔遇棠道,“你是崔家独子,田氏不能让你死,却又不想你脱离控制,往后不同她亲近,更担心你背弃她,毁掉她后半生唯一能仰仗的信念。


    “否则,你又怎么会病好起来时,无端的又恶化了呢?


    “若说没有人为,她为何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我进宫请太医呢?”


    她知话不宜过多,说完后,便静静等着崔锦舟的反应。


    崔锦舟面色越来越冷肃,他脑中思绪杂乱,忆起从前田氏待他时的亲和温暖,他难以相信这些话。


    可告诉他这些的人,却是这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最不会害他的人。


    “我相信你,姐姐。”崔锦舟定定地道,“你之后可是有什么计划?若是可以,我随时都能配合你。”


    崔遇棠眼睛一亮,柔声笑了,“你愿信我,那我们就一定能破开重重阻碍。”


    无论田氏想要做什么,如今她能够顺利与锦舟连上线,那之后的事情,便也不会太难。


    谁曾想,第二日,府里就传来了噩耗。


    天刚蒙蒙亮,拂冬就急着敲响了崔遇棠的房门。


    “郡主,郡主,大事不好了!”


    崔遇棠朦胧之中被惊醒,披着外衣就推开了门,“怎么回事?”


    “世子,世子他……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