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谈论命运的囚徒

作品:《神临后的人类阴谋家生活

    眼罩青年所说的知天命者是人类中拥有特异力量的群体。


    自“永恒并行之天界”建木降临现世,少部分人类的身体产生异变,获得了“天命”的力量。


    天命是宇宙基本之理的某种具象,像是操控重力,负载干旱,催长生息,引渡死亡之类的听起来像极了都市传说的能力。


    “我想并不是所有不符合常识的事都与知天命者有关。”决逢生露出悻然的神情,“事实上,一个普通人通过特殊训练也能做到一些看似不可思议的事。”


    “比如?”眼罩青年问。


    “比如假使你对自己的大脑构造产生了兴趣,需要有规划的在颅骨上钻孔,就会不时接触并注射麻醉剂,时间一久自然会产生药物耐性。”决逢生随口道。


    “好没有说服力的例子,根本就不会有这种颅骨上钻孔的神经病吧!”眼罩青年嘴角抽动。


    “把实验性的行为粗暴地归纳成神经系统的疾病,很狭隘。”决逢生微笑。


    眼罩青年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状似不经意地瞥往决逢生的头顶,看到那头颅中央有一道纵切至后脑的疤,像劈砍后无可弥合的裂隙。


    眼罩青年霎时间汗毛倒竖,不说话了。


    飞行器降落的时候已是夜晚,如眼罩青年所说,停泊地是一座浮空城。相较陆地上成群的垃圾山和破败的集装箱聚落,这里堪称第二个世界。


    这里没有猩红的雾气,取而代之的是极具穿透性的射灯。花样百出的广告招牌飞梭般略街而过,无数招牌的灯光之后,则是高耸得看不到尽头的太空电梯,错综得几近与人迎面相撞的陆空双轨立交桥,和天上悬瀑似的全息影像。


    这里仿佛是一艘横载着摩天轮的乐园。


    然而乐园并不悦纳决逢生一行人,他们尚未领略几分钟外面世界的光景,就被驱赶着上了一架直通地下的升降舱。


    升降舱底的支撑壁传来向上位移的震荡感,还有电驱动吊索牵拉的琐细声响——恒星能源矩阵和核聚变技术成熟的当今,作为天堑缓冲带的红水牢仍大规模采用廉价的电动力。


    几秒钟后,升降舱缓缓打开,傍近舱门的是一条蠕动着幽绿色灯光的地道,和竖直排列的密闭房间。


    在安装着炮管的侦查机的监视下,一剂冰冷的针管扎入了决逢生的后颈,后颈传来触电般的刺痛,随后是一阵麻木。决逢生推测他被注射了某种微型芯片。


    他被搡进了密闭房间的其中一间。这是一间二人囚室。他的“室友”已经先他一步到了。


    “一次是巧合,两次可不像巧合啊……”囚室里的眼罩青年一副见鬼的模样。


    在决逢生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后,他主动凑了上来:“哥们怎么称呼?我叫李竹蛋,是个特殊渠道情报贩子。”


    “你指的是和你一样独具真实感的假名,还是独具虚构感的真名?”决逢生掀起眼皮,懒散地审视着他。


    “只要是个称呼就行。”李竹蛋干笑。


    “我姓决,一个E等机械师。”决逢生道。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决先生,我的运气一向不错。”李竹蛋组织着语言,“我俩能分到一个房间,恐怕是……命运的指引。”


    “命运告诉我,你能带我们从这儿出去。”


    他说着伸出一根食指,煞有介事地指在了决逢生的眉心,又猝然拉开半边眼罩,露出了终日遮蔽的左眼。


    那是一只没有焦距的、涣散的眼睛,覆了树胶似的,并不转动,却又平白传出窥探感。


    “听起来像是你一个半瞎死到临头的幻想。”决逢生觑了一眼,面不改色,“这种症状很常见,在你之前我也遇到过两个喜欢把命运挂在嘴边的人,一个死透了,一个快死了。估计是什么致死性精神疾病的早期症状。”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决先生。”李竹蛋把眼罩拢了回去,神神道道地压低了声音,“这是我在红水牢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也不是在开玩笑。如果要从这里出去,你的确让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决逢生似笑非笑。


    “什么?”李竹蛋一喜。


    决逢生变魔术似的卸下踝靴鞋舌与鞋帮的接缝,里面竟有一个贴满了信号屏蔽磁片的折叠空间。


    他从中抽出了一块刀片形状的金属,一管微型注射器和两枚像是电极片的东西:“理论上来说,这些东西可以组装出一个简易的生物电容器,引发小规模的爆炸,至少炸平我们进来的通道不成问题。


    “生物材料也有现成的,一具年轻的富有活性的身体,注射器里的纳米技术可以改造你的血液,让它成为极佳的电解质。”


    “你是怎么把它们藏进来的?浮空城的检测设备都是高端货,至少在红水牢里是。”李竹蛋干瞪着他。


    “那么我需要为这儿的技术水平道声歉吗?”决逢生露出一个微妙的奚落的表情,此时他的颚部有一枚看起来像舌钉的装饰,它实际是一台微型计算机。


    “在你光天化日里和我商量如何逃出去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监控就像含着奶嘴的婴儿一样说明不了任何事了,这是一样的办法。”


    “所以你刚才说的生物电容器是——我?”李竹蛋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


    “是啊,如果你抵抗或向外求救的话,我就把这玩意捅进你的肚子里,上面淬的神经毒素见血溶解,不出三天,就会彻底破坏你体内的乙酰胆碱,让你变成一个快乐的白痴。”


    决逢生张开五指,用刀片状金属的锋刃在拇指指腹上虚虚地划拉了两下,他语调缓慢而镇静,像告解室里的神父。


    “即使炸毁了地下片区,地上也还有E-1区领主的武装军队,你逃不出去的。”李竹蛋没什么底气地控诉出声,“我是说,你需要借助一点点我的运气。”


    “抱歉,这比生物电解质的价值更高吗?”决逢生恶劣道,但没有拒绝,“你说你是个情报贩子?”


    “算是。”李竹蛋不知为何面露心虚,“总之我知道不少E区的密辛。”


    “他们抓活捉我们这些人,是为的什么?”决逢生问。


    “是为了‘永恒并行之天界’建木的秘密。”李竹蛋道,“很多人知道,圣城八圣山的那八位曾经也是人类,直视了建木后才登上神座。


    不久前E区上层有了一个传闻,说永恒帝国三大威慑之一,‘那位不知姓名的人类’曾在E区有个实验室,实验室中留存了关于建木秘密的研究成果。”


    “‘那位’在下落不明前一直是天命学研究走的最远的人。如果真是建木的秘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是真的,指不定也能让普通人成为知天命者。”


    E-1区领主虽然是E区八位领主之一,但却是个改造人,并不是知天命者。传闻扩散的不久后,他的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头戴光学仪器来历不明的参谋。


    谁知道是不是听信了那参谋什么建议,E-1区领主竟接连杀死了E-2到E-6区的所有领主。


    就在前天,最左右逢源的E-7区领主洛室女也死了,也就E-8区领主是个知天命者,三等正式公民,E-1区领主惹不起。”


    “他之所以这么大动干戈,就是在找‘那位’实验室的钥匙。这钥匙现在还没找到,E-1区到E-6区都被翻遍了,硬是一根毛都没发现。只有尸体没凉透的E-7区领主和硬骨头E-8区没被搜尽。”


    “所以我们这些和E-7区领主有点关系的人都遭了殃。我只是照日子过来赚点外快,就被那帮莽夫逮住了!”


    李竹蛋继而又唉声叹气:“我估计不出几天,我们就得被拉去审问了。到时候,照E-1区领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势头,真知道什么的人还能活长一点,一问三不知的估计就得被拖出去剁吧剁吧喽。”


    不巧,初来乍到的决逢生就被归在了“一问三不知”的那一类。但他只是点头示意自己了解了。


    “我可以考虑带你出去。”他把东西塞回了鞋帮,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你知道钥匙在哪了?”李竹蛋不敢相信。


    “不知道。”决逢生诚实地摊手。


    “那咱们怎么出去?事关钥匙,他们可没那么好糊弄。”李竹蛋似是想到了什么,霎时白了脸,“你说的出去,不会是你竖着出去,我横着出去吧!”


    显是记起了决逢生先前的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要相信命运给你的指引。”决逢生促狭道。


    ……


    畴华之野之所以是神国的首都星域,不在于它东临桑梓之林,北接云梦、共工两大星域的优越地理位置;也不在于它一览众山小的知天命者数量和高达50%的平均义体改造率;只在于一座城。


    这座城名为圣城。


    圣城狭义上是八圣山矗立的城市,广义上却是一整颗行星。有别于其他人类宜居行星的是,圣城的近地轨道上并没有供以星舰停泊的卫星,只有一片寂寥昏暗的太空和锚链状辐散的太空电梯。


    因而很少有人能见到那个在太空中徒步行走的老人。那是八圣山诸神中的二号人物,无钩之钓。


    老人一身神国执行官常见的白色制服,弓着背,身量窄瘦,脸脖子上的皱纹七拐八弯地绕着圈,单一双浑浊却神采奕奕的眼珠圆睁着,驱散了大半颓暮之气。


    在这空气稀薄,引力场复杂的生命禁区,老人却似遛后花园般惬意。他搁一块直径半臂长的太空漂浮物上坐下,从随身的挎包里抽出了一根光溜溜的钓竿。


    钓竿无线也无钩,老人显然浑不在意,他一手稳当地执着钓竿中部,一手向着竿尖处的空气重重一抓,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相互摩挲着,果真撮着钓鱼线一般。半晌,他才后撤了握执的位置,将看不见的鱼线抛往了浩瀚的银河。


    他的垂钓开始了。


    他的客人也到了。


    “来啦?”老人头也不回,单是盯着本应系着浮标的位置,压低了嗓音,“嘘,我们小声点说,免得惊到鱼儿。”


    未等来人开口,又说:“您是来找人的吧。”


    来客确实是来找人的。


    “他在哪儿?”他的声音如隆冬的川流,肃穆且荒凉。


    “他?是谁?”老人左看看,右看看,缺了牙的嘴咧得狡黠,“老头我年纪大了,眼花耳背,记性也不好哩!”


    “我的信徒。”来客走到老人身畔停下。他披着纯白无垢的神袍,袍子的下摆却捺在宇宙幽邃的黑暗里。


    正是八圣山诸神中最特殊的存在,无终。


    “您指的是哪一位呢?”老人犹自问询。


    “我只有一位信徒。”无终道。


    “不不不,天下知天命者皆是您的信徒,但唯有那一位不是。”老人拍着大腿,朗声大笑。


    “为什么这么说?”无终蹙眉不悦。


    “您且抓住它。”老人晃了晃脑袋,把手里的钓竿递给了无终。


    无终站在那里,能够轻易摧毁一整颗星球的手局促地执住金属的钓竿,仿佛捏着一支脆弱的杨柳条。


    “您看,这片星空很美,不是吗?像洒满泪水的湖泊。此时您便是湖心的垂钓者。”老人扶着膝盖站起身,蜷曲的背脊使他在宇宙中分外渺小,冥冥之中的气场又使他高大。


    无终顺着他的指引,淡漠地望向漫天星辰,赤金色的眼睛纯粹如混沌原初的熔岩。


    他没有答话。人类赋予自然景象情感与意义。可对他而言,这与橱窗玻璃后的展览品别无二致。


    “这份美是属于过去的。”老人眯起眼睛,面上的褶皱在星光的映耀下居然平展了许多,那是一种介于怅惘与憧憬之间的神情,“光的传播需要时间,那些遥远天体的光线需得穿梭千万年才能来到我们的身边。文明在宇宙的维度里,只是一滴眼泪。”


    “老头我花了大半辈子垂钓的,则是泪滴折射出的瞬息光亮——那是人的一生。”


    随着老人的讲述,无终手中空落落的钓竿竟无端延伸出数以万计的半透明钓线。钓线交错地静止在宇宙力场的拉扯中,线上流转着如有生命的光。


    其中有十三根线光芒尤盛,而十三根线中又有两根格外与众不同,一者冠绝诸众,炽若白昼,一者孤悬离众,幽如黑夜。


    老人指着最亮的那根线道:“这是您的道路。您是建木天界的现实化身,是人类文明中最为璀璨的奇迹。”


    “线的另一头连着那位。他是黄粱,也是……,但他唯独不是您的信徒。”


    “因为在那里,我看到了所有光辉与奇迹的熄灭,还有文明的干涸。”


    无终不语,金属的钓竿在他苍白劲瘦的五指下寸寸皲裂,旋即破碎成灰。


    “这不该由你说了算。”他松开掌心的灰烬,让它们随无形的力场崩散成无。


    老人心疼地瞥了眼空中残余的灰烬,幽幽道:“钓竿易折,鱼线难断,您可要考虑好喽。”


    “我的信徒在哪儿?”无终只是执拗地问道,一如最初。


    “共工星域。”


    良久,寂静的深空飘来了老人莫测的呓语,他闭上了双目,似是妥协,似是无奈:“去吧,那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将是一切结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