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锁鹤台》 沈如琢能感到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在用力收紧,只是谢淮矜经脉尽废,手上没什么力气,就算是巴掌扇在他脸上也不痛不痒。
“沈如琢,就算那只瞎眼的狗把王府拆了,也只能算本王识人不清,咎由自取,与你,没有丝毫关系。”谢淮矜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个废人,面对沈如琢不过是无能狂怒,于是猛地将人推开,握住轮子飞快地离开了。
沈如琢望着他艰难离开的背影,手指轻轻附上颈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阿矜掐他时留下的温度。他不再阻拦,只朝着谢淮矜缓缓勾起一抹浅笑:“顾将军现下应该已经到端王府了,还请端王殿下保重。”
他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中满是宠溺,仿佛是在看一个调皮离家的孩子。直到有太监前来唤他:“沈丞相,陛下请您去御书房处理公务。”
谢淮矜乘着马车回到端王府时刚到巳时,车帘被寒风掀起一角,卷进几片细碎的雪沫子,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瞬间融成冰凉的水痕。
车轮碾过门前的积雪,发出 “咯吱” 的闷响,朱漆大门内的甬道上,积雪被往来的脚步踩得泥泞不堪。
轮椅被侍从从马车上抬下来时,谢淮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玄色的狐裘披风虽然厚重,却挡不住那钻骨的寒意,顺着领口袖口往骨子里渗。
谢德安小跑着跟在侧后,手里捧着暖炉的手都在抖:“王爷,您慢些,仔细寒气入体。”
谢淮矜没应声,隔着影壁墙,他无法窥见内厅,却能听到里面的动静,除了风雪声,还隐约传来压抑的痛呼和器物碎裂的脆响,心脏猛地一跳。
顾庭欢他,已经在里面了,是吗?
“王爷!您可回来了!”管事谢德平带着哭腔从门内扑出来,见到谢淮矜,忙扑过来跪下,“那顾……顾将军疯了似的,奴才们按规矩想为他卸甲净身,结果他谁靠近就打谁,已经伤了七个侍卫了!”
谢淮矜转动轮椅穿过门槛,目光扫过院内的狼藉。铺着青石板的甬道上,散落着断裂的枪杆、破碎的瓦片,还有几处暗红的血迹,在冬日惨白的日光下格外刺眼。
半数王府侍卫倒在地上,捂着胳膊或额头哼哼,另一个侍卫正被人一脚踹飞,撞在廊柱上滑下来,半天爬不起身。
谢淮矜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内厅那道颀长却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服,肩头和胸口的血迹已经发黑,显然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双目缠着条素白的绫布,被风一吹微微晃动。他正对着门口,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暴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青松。
“都滚开。”顾庭欢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狠劲,“再往前一步,断的就不是胳膊了。”
周围的侍卫被他慑住,虽然人多,却没人敢轻易上前。谁都记得这位昔日的镇北将军,十六岁率八百骑兵踏破北狄三十万大营时,手中长枪染血的模样。就算瞎了眼,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凶性,依旧能吓退大半人。
“都退下。”谢淮矜开口,声音比在朝堂上时更加沙哑,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奇异地让混乱的场面静了下来。他转动轮椅,缓缓穿过散落的狼藉,停在离顾庭欢三丈远的地方。
顾庭欢的耳朵动了动。方才满院的脚步声、呼痛声突然消失,只剩下轮椅轮子碾过碎石的“咕噜”声,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猛地转过身,素绫对着声音来处,周身的戾气瞬间暴涨。
“端王。”顾庭欢的声音里淬着冰,他记得这个声音。方才在金銮殿,他被押在殿外候旨,隐约听到殿内传来这个声音,虽然微弱,却和皇帝的嘲讽、沈如琢的假笑混在一起,都是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
谢淮矜放在膝上的手悄悄蜷起,指甲掐进掌心,刺骨的疼痛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他太清楚眼下的处境,府里遍布皇帝的眼线,他若露出半分心疼,不仅救不了顾庭欢,只会让这只本就被折断翅膀的鹰,被皇帝捏得更碎。
“顾将军好大的威风。”谢淮矜扯了扯嘴角,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满是嫌恶,“到了本王的地盘,还敢伤本王的人?真当自己还是那个手握三万铁骑的镇北将军?”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在顾庭欢心上。顾庭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握着拳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端王殿下不就等着这一天吗?”
顾庭欢冷笑一声,侧耳听着轮椅靠近的声音,“看我顾庭欢跌落云端,变成瞎子,任你们拿捏。”
谢淮矜的轮椅停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他能闻到顾庭欢身上的血腥味,混着雪地里的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拿捏你?”谢淮矜轻嗤一声,故意提高了音量,让周围的侍卫都能听见,“顾将军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一个丢了五座城池的废物,瞎了眼的阶下囚,也配让本王费心拿捏?” 他说着,目光扫过周围的侍卫,果然看到有人正偷偷抬眼观察。
谢淮矜心中一紧,只能更加嫌恶道:“皇帝把你赏给本王当侍从,不过是嫌你碍眼,扔过来让本王解闷罢了。你以为……”
话音未落,顾庭欢突然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根本不像个身受重伤的人。谢淮矜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随即颈侧一凉——一片锋利的瓦片抵在了他的颈侧。
“闭嘴。”顾庭欢的呼吸喷洒在谢淮矜的耳廓,带着血腥气的灼热,“你和你那个好弟弟,还有那个笑里藏刀的沈如琢,没一个好东西。”
谢淮矜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能感觉到瓦片的薄刃已经划破了皮肤,一丝刺痛顺着脖颈蔓延开。顾庭欢的手在抖,不是怕,是伤得太重,连握瓦片的力气都快没了,可那只手依旧稳准狠,死死抵着他的要害。
周围的侍卫惊呼着要上前,却被顾庭欢厉声喝止:“谁敢动?”他虽然看不见,却能凭脚步声判断方位,瓦片又往谢淮矜颈侧压了压:“让他们滚。”
谢淮矜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涌到嘴边的咳嗽。他偏过头,用余光瞥了眼顾庭欢缠着素绫的眼睛,肩膀上隐隐有暗红的血迹渗出,显然是刚才动作太猛,牵动了伤口。心疼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想抬手轻抚上那人的脸侧,想问问疼不疼,想告诉他人已经安全了,可他不能。
“废物就是废物。”谢淮矜猛地别开脸,声音冷得像冰,“打了败仗,就只会拿本王撒气?顾庭欢,你这副模样,和街边的疯狗有什么区别?”
顾庭欢的手猛地一紧,瓦片又深了半分。谢淮矜感觉到温热的血顺着脖颈往下流,滴在玄色的衣襟上。
“疯狗?”顾庭欢低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自嘲和戾气,“总好过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我十六岁上战场,护着你们谢氏的江山,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功高震主,我顾庭欢就算死,也认了!可你们呢?私通外敌,使我兵败,那五座城池的百姓何其无辜,战死的士兵何其无辜,口口声声说为了谢氏的江山,可你们做的这些,与乱臣贼子又有何异?”带着血的腥气砸在谢淮矜脸上:“你们忌惮我,一刀将我砍了便是,何苦辱我至此。”
谢淮矜抬起眼,迎上顾庭欢眼上的素绫,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满是恶意:“当年你顾庭欢风光无限,受万民敬仰,本王却是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自然看你觉得碍眼。如今你瞎了,残了,本王当然求之不得——求着看你怎么从云端摔下来,求着看你这只不可一世的雄鹰,变成摇尾乞怜的狗。”
嘴上说着狠话,谢淮矜的心脏却像是被瓦片狠狠剜过,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求之不得?是啊,他求了多少年,求着能离这个人近一点,可他求的是这样吗?求的是他满身伤痕,双目失明,像困兽一样被锁在自己身边?
顾庭欢的身体猛地一震,握瓦片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谢淮矜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他抵着自己脖颈的力道在减弱,像是被这些话抽走了所有力气。
“摇尾乞怜……”顾庭欢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血沫的腥气,他猛地松开手,却不是放了谢淮矜,而是反手抓住谢淮矜的手腕,将他从轮椅上拽了起来。谢淮矜本就双腿无力,被他这么一扯,顿时踉跄着往前扑,撞进顾庭欢怀里。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包裹了他。顾庭欢的胸膛滚烫,却在微微颤抖,显然是强撑着。谢淮矜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他胸前,摸到一片粘稠的湿冷——那里的伤口也裂开了。
“你放开王爷!”谢德安吓得脸色惨白,想要上前,却看到谢淮矜暗中朝他使眼色,顿时不敢再动作。顾庭欢不管旁人,只用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攥着谢淮矜的手腕。
他的指骨硌得谢淮矜生疼,可谢淮矜更疼的是心里——那双手,曾经握长枪、挽强弓,能开三石之弓,能在三十万敌军中取上将首级,如今却只能攥着一个病弱王爷的手腕,还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顾庭欢,你放肆!”谢淮矜强忍着心疼,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怒意,“不过是个侍从,就凭你也敢碰本王?本王要杀了你!”
他挣扎间不下心撞到顾庭欢胸口的伤处,顾庭欢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却依旧没松开他的手腕。
“杀我?”顾庭欢低下头,素绫几乎要碰到谢淮矜的脸,“杀了我,天下人会说你们卸磨杀驴,说你们容不下一个残废的功臣。谢淮矜,你敢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