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章: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五)

作品:《民国遗梦录

    督军府里律令,各房的丫鬟媳妇无事不许到前院来,尤其是上夜之后。大概是老督军在世时,各房姨太太并年轻的丫鬟都在前院的洋楼里住着,不仅巡逻的哨兵,就是各级军官出入也无忌讳,因此很荒唐过一段日子。


    老督军仙逝之后,蒋梣年几次请过老夫人。老夫人说是不肯过前楼里来住着,蒋梣年便将那几房老姨娘全挪至后院,是方便着早晚请安伺候;况且也没有太太住后院,姨娘倒住前堂的道理。


    娣娣是知道这规矩的。她打小在西侧小楼里伺候项三小姐,也偷偷地替小姐送过几方丝帕,后来事情闹到了老督军耳朵里,很经过一番波折,终于小姐还是停学嫁了人。再后来项三小姐每次回娘家就只同老夫人在后院住着,娣娣倒是偷偷跑回小楼里取过一副耳坠子,回来说件稀罕事,小姐亲手种的那株秋海棠教人日日打理着,谁知竟无故枯死了。项三小姐怔了半晌,一耳刮子煽到娣娣脸上。娣娣只觉得脸上软绵绵地着了一下,并不疼,可十几年来头一遭挨了小姐的打——小姐素日里谈“自由”“民主”“德先生”“赛先生”,连骂丫头一声都不肯的,于是哽着嗓子半天说不出话,以后再不敢未经吩咐偷溜到前院来了。


    这次却不比往常,是特意传项三小姐的话儿来,可娣娣到底记着以前的教训,不敢贪顽流连,一路小跑而来,右手拍门,左手揿铃,一声紧似一声。


    “嗳呦呦。”赵妈刚拉开道门缝,娣娣就泥鳅一样钻了进来,恨地赵妈跌脚道:“你做什么?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唬我一跳,不是看表三小姐的面上,我拉过来一顿嘴巴,打得你连亲妈都不认识。”


    娣娣只顾抻长了脖子向里探,哼哼道:“赵大娘,横竖我又不找你,我找沈小姐说话。”就作势要朝里走。


    赵妈快手快脚一把扯住,虎着脸说:“你这小毛丫头,都是表三小姐宠得你,让你作兴的连名儿姓儿都不知道了。就不说光绪帝,就是宣统帝时,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早该撵你出去配小子。”


    娣娣又羞又恼,气地直跺脚,冷笑说:“您老人家觉悟高,怎么不去伺候宣统帝?等将来还有大官做呢,到那时我们这些没规矩的全在你老手里发落。”


    赵妈叹气道:“正是呢,将来总有人要发落你们,我所以希望你们都懂些规矩事体,以后才好平安。”


    娣娣气到发笑,道:“赵大娘,我有正经事儿和沈小姐说,你老只管同我胡缠,耽搁了事情全在你身上。”


    赵妈心里先怯了几分,说:“唔,你不知道,沈小姐同少爷出去已经有大半天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娣娣手指点了下巴,偏着头,噘着嘴道:“赵大娘,依你看,这少爷同沈小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嗐,能怎么回事?我看这沈小姐心眼儿倒还活络,我同老夫人讲,老夫人也没甚说的。只是这一没聘书,二无媒人,不清不楚的不像规矩人家的女儿。少爷喜欢,就收作姨太,要是能尽早为蒋家开枝散叶,那也未尝不是一桩喜事儿啊。”


    娣娣心里着实厌着赵妈,于是将嘴一撇,故意道:“那倒也未必。”


    赵妈还待要拉扯几句,娣娣心里早不耐烦,就道:“赵大娘,我们小姐说话间就要家去了。沈小姐不在那就算了,要是她就回来了,请她来送送我们小姐,小姐有话讲。”


    赵妈“哎呦”一声,“怎么捡这样大晚上的赶着回去?是不是姑老爷又从长三堂子里头……”


    娣娣一脚已经迈出了门,又攀着门边扭过头来,嘘声道:“我们小姐向来不稀罕管这档子事儿,大少爷逛窑子、抽大烟、捧小戏、耍大钱哪样不占?要是为这样的事儿劳神伤心,天大的心眼也要给揉搓死。这回自然是为了别的,总之您老别又到老太太面前嚼舌根,惹她烦心。”


    “要你这小丫头片子来提点我!”赵妈恨恨道。过会儿自己想想,倒觉着项三小姐也怪可怜见的,不住地拿袖子揩眼角。


    这面娣娣踩着青石板路折返,正迎面撞见郁婉。娣娣笑道:“沈小姐,这真巧了。我才去找您不在,却恰好在这里碰见。这真是您和我们小姐的缘分。我们小姐这会儿就要家去了,您要不就和我一路去见?迟些汽车就要开了。”


    郁婉心里吃惊,忖度了一下,究竟还是开口。娣娣脱口道,“能为着什么?难道为着大少爷这个人不成?在那里能劳动我们家小姐生气的就只有白花花响铛铛的银元。”话一出口,娣娣又懊恼道:“沈小姐,我口无遮拦,这话您可别对我家小姐讲。”


    郁婉未置可否,只说这样的玩笑一时也有一百多件,难道每样都当正经话来听?正说着,忽然脸上凉津津落了一滴泪珠,仰头看,原来是香樟树上坠落的水滴。郁婉讶异这是何时下的雨,娣娣道:“沈小姐不知道?大概一个钟头前。我还同我家小姐说呢,哪里有梅雨时节的雨下的这样干脆,说来就来,下了一个钟头就止,过后的月亮洗过似的白亮剔透,这雨倒像没下过一样。”


    郁婉望那月亮,果然像烧料的白玉镯子断掉了一半,其实并不剔透,而是沉着丝丝缕缕的磁青;又去看那地面,看了一会也不明白,才知道是自己糊涂了,那地面在夜中都是一色虚飘飘的灰。想了想,这雨是下在回来的路上,自己在车上睡熟了,所以不知道。


    原来雨也这样会揣人好梦,笑人熟睡时的那个光景,转眼又出现在自己的梦里。那梦里的明媚鲜妍,真像是书生在缥缈楼阁里的一夜**,清早醒来却发现自己是睡在一片荒坟之中。


    叮叮,似乎是檐前铁马的铃,从寒色苍苍的杏山上杳杳传来。那一整个宅第都坐落在寒乌的杏山山影里,半面月色自被杏山截了去;大门上又没有安着电灯,所以院落外同是乌漆漆的黑。杏山上却是月色皎皎下堆云叠雪的白,像吐着白沫的浪头,霎时就要劈落下来,覆没成片的古旧老朽,又在茫茫然的无际无涯中散下一把零星残渣。


    或许是院落外黑得摸不清路,丫鬟们就都提着一盏盏的仿古宫灯,有玻璃罩的、羊角罩的、戳纱罩的,灯笼上都拧着倒垂玉兰样式的罩头,底下全坠着杏子色的流苏穗子。


    郁婉遥遥地就望见项三小姐,穿着海棠红的齐踝长裙,指点着几个士兵将两口朱漆箱笼搬上汽车。郁婉看着,恍惚觉得那熙熙攘攘的人物都给溶到苍冷灰寂的背景里去,只有项三小姐是一点一点淡去的背景中拱出的凄艳的血红,在星子似、萤光似、暗夜中蛰伏的野兽的眼睛似的灯盏中浮动着。


    再走有几箭步远,有小丫鬟提一对料丝灯站在大树底下招手叫娣娣。娣娣向郁婉道:“沈小姐等我一等”,便跑远了。不多时,也提了一把同样的料丝灯回来交到郁婉手上道:“沈小姐且先去会着我家小姐,我这里有几句话告诉,随后就来。”


    郁婉答应着,再向前看时,已不见有项三小姐的身影,也只好慢腾腾地沿路走着,只说等一等娣娣,不想这一走又走出好远。恍恍惚惚见一个人的背影,原来是蒋梣年,寒漉漉的夜色将他的背影浸了个透,阴郁沉静的冷。他其实是站在另一端,斜签在汽车上,那车子看来看去都像是一只静静俯卧着的怪兽。


    郁婉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父亲说古时候有一只神兽,叫獬豸,它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只要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很长一段时间里,郁婉都对这只神兽怀着无限的崇敬。后来有一次,郁婉生病,哭着闹着绝不肯喝那熬的苦森森的药汤,父亲临危上阵,搬弄着三寸不烂之舌,讲这药其实是女娲娘娘的圣水,如何如何奇效,能够药到病除种种,总也不管用,母亲就笑着说,只要喝了这药,就买了杏花村的甜饼给你吃,郁婉立刻就捧起药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那以后,郁婉知道人总是挑拣自己爱吃的东西来吃,原来那吃恶人的神兽也许并不为了给谁伸张正义,只因为它以恶为食,它能咀嚼出恶的美妙滋味,这就见得它本身就是一种妖异的恶;再不然就是那兽也生了很重的病,需要每日吞恶来治病,就是时常听到却总也不辨真假的那句以毒攻毒。


    其实不过一个走神儿,郁婉恍然间却觉得自己望着那背影已经很久很久,久到背影都割花了眼睛,那肩胛的轮廓正模模糊糊的一大片化在夜里,淋淋漓漓的,风一扑,倒兜了自己满身满脸的芒刺。


    郁婉突然发着寒噤,觉得自己认错了人,不然凭什么只一个模糊的背影就认出他是蒋梣年,假如真的不是呢?假如真的不是,又为什么只见了一个人的背影就偏偏错认成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荒唐又可笑,于是就站定了也不走。周围的小丫头有看见她的,也不大认识,看她手里提着灯笼又没人跟着,只当是和她们一样来擎灯照亮的,也不啧声,任她呆呆地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