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章: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四)
作品:《民国遗梦录》 这日,郁婉又在西侧花园里偷闲陪五小姐温习功课,忽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只见是四姨太,于是连忙起身让座,就道:“四夫人,怎么今日牌局散得这么早?”
四姨太穿了一身淡青色印花的华尔纱旗袍,身量瘦削,面色略显寡白,容貌并不很美;但眉眼间娴静从容,多有动人之处。“才底下人送进枇杷、荔枝、杨梅来,大家牌也打倦了,便都去吃果子。我想那东西没什么好吃,倒胜在新鲜,你也许会喜欢,便出来寻你。”
郁婉一面道谢,四姨太倒摆手说:“沈小姐不要客气,五丫头性情愚钝,多亏了你费心劳力,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呢。”
郁婉道:“您言重了,哪里就是我的功劳,五小姐冰雪聪明,只是早些时候在此上不太用心而已。课业一旦落下,心里便没了兴头;先生管教再严厉些,自然就有些腻烦了。”
四姨太笑道:“沈小姐说的极是,只是……”话到这里,却蓦地噎住了,一面转身向五小姐道:“梣夕,找鸣凤踢毽子去罢。”五小姐一听如此,巴不得地一溜烟跑远了。
四姨太定定地望了一会儿,方转过头来,笑一笑,那笑却像用银钿子挑上去的月尾,凉凉的,纤弱苍白。“外面人看起来这里头金碧辉煌的多么好,可再好也不过是个金漆的鸟笼子,笼里的鸟想飞出去,笼外的鸟却想住进来。”
郁婉怔住了,愕然地望向四姨太。
四姨太蓦地惊转过来,搭讪着取下衣襟上挂着的月白手绢揩揩嘴角,又笑道:“沈小姐不知道,梣夕是最恶读书的,这点倒是和汉麟很像。汉麟这么大时,因为读书的事,倒不知遭了老督军多少的棍子。”
“原来四少竟也这般顽皮过。”郁婉接过四姨太的话头来,心里却闷闷的,坠了一杆秤砣似的。
“欸,汉麟的脾气简直同老督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人一时急红了眼,愣是谁也不让谁。我记得当初老爷子要送他去德国的什么陆军学校学军事,回来后子承父业,可他偏是要去日本学医。为着这事,家里好一顿大闹,木棍子打折了好几根,汉麟足足一个月没能下床,老爷子也是气得犯了好几场的病。”
“后来呢?”郁婉不禁问道。
“哎呦,说也奇怪,后来不知怎地,汉麟突然就转了念头,竟然顺了老爷子的心意,这场大闹才算是有了个了局。”
“咦?”郁婉一时倒有些纳罕,心里颇有些恍恍惚惚的。
“聊些什么呢?这么好的兴致。”
郁婉一惊,侧首只见蒋梣年已信步迈入亭子。
四姨太站起身来,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才和沈小姐聊起你呢。”
“哦?四妈同沈小姐说我些什么?”蒋梣年向四姨太道,却饶有兴味地偏头看向郁婉。
四姨太笑道:“这你可要问沈小姐了,我在这坐了许多时,这会儿该去了。”
郁婉想要搭言,四姨太却捏起绢帕拂拂嘴角,轻悄地去了。
“四少来了多久?”郁婉向蒋梣年道。
“不过刚到,怎么?可是说了我的坏话,怕我听去?”蒋梣年转身望定郁婉,调侃道。
郁婉笑道:“好没道理,四少莫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不然怎么怕别人说你的坏话?”
蒋梣年笑得爽朗诚挚,“也许我真的坏事做尽,倒不必疑心有人说我的坏话。”
郁婉亦笑,无论这话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说者既以戏言出之,闻者便不妨同作戏言一笑置之。
“连日里未曾见您,四少今日公务不很忙罢?”
“不,沈小姐不知道,凡属公务,就永远是忙不完的。台历本子一翻,明天照旧还是那些东西,所以忙不忙是不能用公务的多少来衡量的,是看我这个人要不要忙,情不情愿忙。”
“怪不得人家寻常只说忙人,闲人呢。只是四少终究不同,连忙啦闲啦都自己做得了主,所以这话我问不得别人,只能请教四少,请问四少现在是忙人还是闲人?”
“你不妨把我当做是个忙里偷闲的人”,蒋梣年笑道,“那么沈小姐愿不愿意同我这个忙里偷闲的人吃顿中饭?”
午饭是没有滋味儿的。帕兰朵是地地道道的西餐厅,空空荡荡的大堂,香槟酒在水晶杯里泛着淡淡的琥珀色,西冷牛排摆在四角陶瓷盘里,一切都精致得没有半丝烟火气。郁婉心里有些好笑,仿佛自己是专为着陪侍蒋督军而忍受了一顿没有滋味儿的饭,于是赌气似的多吃了几口,好像咽了一肚子欧风美雨的Romantic情调,偏偏在这样的Romantic中对坐的两人又没有半丝的浓情蜜意。
郁婉箍地紧崩崩的,浑身不自在;蒋梣年却是太自在了,懒懒的,满不在意地将卷起袖口的胳膊松松地搭在椅背上,露出一块棕色皮带的瑞士腕表——金色的指针滴滴答答地绕着圆形的表盘无止无休地走着,好像一片时间的荒芜接上了又一片时间的荒芜。郁婉觉着他们俩人都不是为了吃饭而来,却是事先商量好了,齐心协力地到这里煞风景来了。
郁婉手持刀叉,嘶嘶地切着盘中的那一小块红肉,好像解牛的庖丁,暗暗地揣着每一刀应该切入的筋络纹理。
蒋梣年哧哧地笑着,郁婉以为他在那里笑自己切牛舌时的神气,就听他说,“我以前在德国的时候,每天就吃土豆面包,水煮白菜,好一点的时候吃罐头,吃猪排。土豆面包手抓起来便吃,唯恐慢一点就教人抢没了;然而偶尔吃一份按人头数供应的罐头、猪排,就一定要准备一副银光闪闪的刀叉。不是为了讲究什么绅士风度,就为了预备着别人向你盘子里伸手时能够一刀刺过去。所以我每次吃猪排时觉着整个餐室里都飘着一股血的腥气,热腾腾的,让人吃完了想呕出去,倒不如不吃,可是下回再吃时还是要这么着,手里死死地攥着刀叉,一面吞一面呕。”
郁婉木着身子,哑了半晌,还是笑道:“这饭吃不得了。”
蒋梣年凑近了,眼睛里有一星光闪闪掣动着,像恶作剧得逞了的孩子神态,“是我害你没胃口了?”
“不是没胃口,是我吃不下。”这话里像是有些赌气,话一出口,郁婉自己倒骇地半个身子都麻了。
“真可惜,我本来想你尝尝这里的杏仁乳酪蛋糕,以为你一定喜欢。”
“不过也好”,蒋梣年抬手看了一下表上的时刻,“不然也许就赶不上电影的开场了。”
这不是邀约而是通知。蒋梣年是惯经风月的,然而他是一个军人,这就像是角力场中手握权柄者向退败一方下达的哀的美敦书。郁婉便想赌气不去,可若不去便真成了赌气。赌气这词太过亲昵,带着点有恃无恐和恃宠生娇的意味儿,郁婉不敢。
大安戏院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然而新增了红红绿绿的广告牌缠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管,橙黄、油绿、亮红的刺激性色素翻滚着,交替着乍明乍灭,晃得那一溜儿宣传画报上的电影明星活脱脱的,眨眼抿唇、风情旖旎。
郁婉想,蒋梣年是有意的。他是最善于做戏的,既爱看别人做戏,也爱自己做戏,有时还不免拉着别人和他一起做戏。戏唱得多了,难免弄假成真;而假的成了真的,就少了作假时的趣味,真的就又变成了假的,这场戏也就算是唱完了。怕就怕戏已经唱完了,有些人全身而退,有些人却被永远地留在了戏里。
电影开场了,人给搁在了昏昏一片的漆黑中,是枯槁苍老的标本钉在方块格子里。大幕布上灰扑扑的人影子踱着滑稽的方步子,左左、右右、右右、左左,一个美丽的回旋,水纹一样流摆的裙裾顺势泼起,扬作半空中云散的烟霭,袅袅腾腾,人却一沉,沉进怀里。
蒋梣年声音低低的,倾过半个身子,只将手肘斜支在两个坐席之间的扶手上。铅灰色的影子拢不起来,一整片落在郁婉的肩头,在厚杏色的勾丝流苏披肩上滚了一道浅浅的暗色花边。郁婉侧过头,他们脸对着脸,濛濛的,又看不清彼此。
“什么?”郁婉怎么也听不清,只有咝咝喇喇的电磁波声烘在衣服领子上,烘得颈子上的潮热一路牵到两颊,化作两片酡红。蒋梣年似乎是在笑着,慵懒的、戏谑的,手托了下颌,一只手指搭在唇上,一下一下,轻轻点着。
郁婉瞪着眼睛,酸凉的黑。搁在膝上的手蓦地被人拉起,只轻轻牵着指尖。空扣着的手被擎转过来,手心就酥酥麻麻落了细细游走的一脉温热——横撇竖捺,一笔一笔。郁婉紧随着掌心的触痕在心中重重描画,一遍一遍,却怎么也弄不清这到底是个什么字。后来很久,郁婉才突然想到也许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字,只不过是一团无绪的线条,这正是它所代表的意义,所有的意义也不过是无意义罢了。
电影散场时,天边已经栖着了一弯月亮。那月亮像指甲在夜幕上掐出的白印子。仔细一看,还有些化了脓的昏昏的黄。
“今天的片子讲了些什么?”
“你这人真是奇怪”,郁婉笑道,“明明是俩人一起看的片子,你却来问我它讲了些什么,也不见谁片子看了一半,就睡得那样熟的。既如此,就说明你对它全无兴趣;既然无兴趣,怎么又偏要知道它讲了些什么呢?”
“你这话像是在搪塞我”,蒋梣年嘴角噙着笑,手里提着西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臂膊上,目光衔着郁婉的目光,“不说你不想告诉我,倒让我疑心你也不知道它讲了些什么。”
“四少总是这样疑心。四少因为相信我所以问我,可是问了我又不能不怀疑我。”
“这话我不懂。”
“譬如说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四少是个性情中人,渴慕这种相逢意气为君饮的一见如故,赤忱之心,可这是在理想中,现实里却又坚信它是千古以来的第一大骗局。”
蒋梣年想了一想,笑道:“这话我更不懂了。”
“好,好”,郁婉笑着,像是为着他的孩子气,柔声道,“那么四少告给我那片子你究竟看到哪里,记得什么,我讲给你听。”
“好像有一个穿很长裙子的法国女人……”
“她怎么样?”
“怎么样?”蒋梣年用手托了下巴,偏头凝视着悠悠苍皎的夜空,好像是很费力地回想着,“很美,一眼望穿的美。”
郁婉“噗嗤”一笑,他知道自己问的不是这个。“哪有这样夸人的,恐怕没有几个女人喜欢这样的赞美,难道还有一种美是让人看不穿的?”
“譬如你。”蒋梣年道。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郁婉,燎燎的,热的噬人;可那语气是再随意不过的,像是在街头偶遇了一个熟人,彼此间打了一声招呼,便匆匆走散了。
郁婉低下头,脚下的石青砖块乌秃秃的,啮住了鞋底。“这话我不懂。我知道自己是够不上美这个字的,四少的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说我表里不一。”
“你又冤枉人。我是说你是个最有中国气息的女人,美得温柔恭顺又不近人情。只一点,我始终不能想到,像你这样的女人,说这样一口流利的法语。”
“是了,我是老古董贴上了洋标签,所以才越发显得四不像了,华不华洋不洋的,叫人看了也看不穿。”
“瞧我说些什么来着,你总是这样冤枉人,总美得有些不近人情。”
“四少还不是这样,明明是夸人的话,教人听了也高兴不起来。”郁婉说着,话音刚落,撑不住自己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蒋梣年也笑,俩人立在影院的宣传报底下,笑成一片。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管在脸上打翻了颜料盘,红眼睛、蓝嘴唇、黄眉毛,这种迷离恍惚的色彩是梦中才有的,一场滑稽荒诞又繁华喧嚣的梦。
“罢了,我们回去吧。人家正经看电影的早走光了,谁像我们死皮赖脸地站在这里只管傻笑。我们不走,跟着你的那些人也不能走,这会儿一齐堵到门口,又要望东望西地四下打量,又要装作自自在在地免叫人起疑心,马上就要绷不住了。”
杜懋平正在蒋梣年身后不远处立着,穿一身青灰色的立领哔叽长衫,望望天望望地又望望蒋梣年的背影,手脚正委委屈屈地没处措置。忽见郁婉微笑着向他招手,于是投去感激的一瞥,学着大公馆里管事儿的做派,大着步子一路跑过来,说道:“少爷,咱们的车备好了,就在前面的小胡同里头等着。”
郁婉见他身上的袍子扯天扯地的长,倒像是唱戏的戏袍,知道他没有预备,一定是临时从哪里寻来一件,禁不住瞅着他直乐。杜懋平经郁婉这么一瞧,倒不好意思起来,背着手也不是,袖着手也不是,这才觉得往日里穿军服确实很好,只需端端正正地在那一站,哪怕是枪子儿擦着皮肉而过,眉头都不用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