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36

作品:《招阴笺

    宫墙沉在墨色里,檐角铜铃被夜风轻晃。廊下宫灯悬着,暖黄微光映阶前卷叶。偏殿窗棂漏残烛,影晃纸窗便暗了。唯冷宫方向,月轮悬枯枝,清辉冷如霜。


    栖梧宫走水是在后半夜。


    火先从偏殿烧起来的,等守夜的太监发现时,那火舌已舔上梁柱,噼啪作响,浓烟混着焦糊味弥散开来。惊呼声、锣声、杂沓的脚步声顿时撕破了宫夜的沉寂。


    “走水了!栖梧宫走水了!”


    消息传到养心殿,常青惊得掷了笔,豁然起身:“怎么回事?!”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惶,人已疾步向外冲去,袍角带翻了案上的茶盏也浑然不顾。


    龙辇也嫌慢,他几乎是跑着穿过一道道宫门。越近栖梧宫,那股灼热的气味越发呛人。天空被映成一种诡异的橘红色,张牙舞爪的火光在宫墙之上跳动。


    人声鼎沸,宫人乱作一团,提桶的水泼过去,只激起一片嘶鸣的白汽,瞬间便被更大的火舌吞没。水龙队的水柱显得杯水车薪,那火势竟越发明亮起来。


    无数的人影在火光中晃动,如同鬼魅。水龙队姗姗来迟,嘈杂得令人心慌。


    “陛下!危险!”内侍慌忙阻拦。


    常青一把挥开,目光死死钉在那片烈焰之中,喉咙发紧:“人呢?!良妃可出来了?!”


    无人能答。殿门已被火焰封住,热浪逼得人无法近前。


    他僵在原地,火光在他眼底疯狂燃烧,却暖不透骤然冰凉的四肢百骸。


    他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往里冲,被侍卫死死架住。“陛下!龙体为重!”


    混乱中,无人留意宫墙暗影下,一道纤细身影借着烟雾与夜色的掩护,如同水滴汇入河流,悄然消失。


    温招最后回望一眼那冲天的火光,脸上无悲无喜,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那火在她身后熊熊燃烧,像是焚尽一段过往,也照亮一条未知的前路。


    此刻的离别,早已在心里演练过千遍。真的到来时,反而只剩下平静。


    火借着风势,卷过廊柱,吞噬窗棂。木材断裂的巨响混着瓦片坠落的脆音,砸在每个人心头。热浪翻涌,逼得救火的人群步步后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座宫殿在烈焰中一点点坍塌下去。


    常青被人死死拦着,动弹不得。他望着那一片赤红,忽然想起温招还是秀女的时候,曾站在一株柳树下回头看他。


    那时阳光明媚,她眼里有细碎的光。


    而今柳叶枯了,夏天去了,连她也要在这大火里化为灰烬。


    在生与死面前,任凭你是九五之尊也无可奈何。


    天将破晓时,火势才被勉强扑灭。昔日清雅的栖梧宫已成了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和水汽。


    侍卫统领灰头土脸地跪在常青面前,声音颤抖:“陛下……火场中……发现两具尸身,已、已烧得面目难辨……但从身形和身旁残留的饰物看,似是……良妃娘娘与其贴身侍女魑惊……”


    栖梧宫的废墟在晨曦中冒着湿重的青烟,焦木和污水混合成一种刺鼻的气味。


    常青推开搀扶他的内侍,一步步踩过湿漉漉的灰烬。


    侍卫统领垂首侧立,不敢看他。


    两具尸身并排躺在临时找来的草席上,覆着白布。


    常青的脚步在几步外停下,竟有些不敢上前。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蹲下身,伸手去揭那块布。指尖碰到湿冷的布料时,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布掀开一角,露出了下面的形状。那已不能称之为一个人,更像是一段扭曲焦黑的木炭。


    皮肤尽数炭化皲裂,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理,粘附着破碎的衣物纤维。


    头颅缩成一团,五官塌陷模糊,只能从残留的发髻形状和几缕未完全烧毁的头发,勉强辨认出属于女性。


    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灼后特有的焦臭,混杂着水汽,令人作呕。


    常青的胃里一阵翻搅。他盯着那具蜷缩的尸身,目光落在尸身手腕处。


    那里套着一个被熏黑,变了形的金镯,样式依稀是内府督造,他曾赏赐过。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碰一碰那镯子,或是碰一碰那截焦黑的手腕,似乎想确认什么。


    指尖悬在半空,终究没能落下。那焦黑的躯体散发着死亡的真实触感,冰冷而狰狞,让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念头都碎成齑粉。


    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喉结滚动,压抑着干呕的冲动。


    白布从他手中滑落,重新盖住了那可怖的景象。他维持着蹲踞的姿势,久久未动,只是肩膀微微垮了下去,晨曦的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


    昨日灯下相对,竟成永诀。他与她相识并不久,可她在他心里好像确确实实扎了根。


    与她的种种,此刻回想起来,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是淬了冰的针,扎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他原以为来日方长,总有法子磨去她那份冷硬,却不知命运吝啬,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曾给他。


    他与她的离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她却永远留在了昨天。


    常青维持着蹲踞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白布。


    晨曦将他半边脸照亮,另一半却沉在阴影里,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一半是帝王的威仪,一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钝痛。


    一名内侍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低声道:“陛下,有宫人求见,说……说是有事禀报良妃娘娘走水前的情形。”


    常青缓缓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带过来。”


    一个穿着低等宫女服饰的年轻女子被带上前,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她扑通一声跪在灰烬里,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奴婢、奴婢前几日在椒房殿外当值,看见良妃娘娘从皇后娘娘宫中出来……娘娘的脸色很不好,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奴婢当时没敢多想,可如今……”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空气骤然凝固,连废墟上飘散的青烟都仿佛停滞了。


    常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眸色一点点沉下去,像结了冰的湖面。


    他想起温招昨日去椒房殿请安回来后的沉默,想起她愈发清冷的眉眼。


    原来那些细微的变化,并非全是他的错觉。


    有些猜忌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权力的土壤里疯狂滋生。


    他没有看那宫女,目光越过废墟,望向椒房殿的方向。


    那里殿宇巍峨,在晨光中显得庄重而遥远。


    “朕知道了。”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波澜,“你下去吧。”


    宫女如蒙大赦,磕了个头,慌忙退下。


    常青慢慢站起身,掸了掸龙袍下摆沾上的灰烬。这个动作他做得极其缓慢,仿佛每个关节都在僵硬地抵抗。


    内侍和侍卫们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覆着白布的草席,眼神复杂难辨。有痛苦,有怀念,更有一种帝王本能的对局势的权衡。


    温招的死,若真与赵灵汐有关,那牵扯的将是前朝后宫的惊涛骇浪。


    真相往往不是水面上的浮萍,而是沉在淤泥深处的根须,想要连根拔起,必然搅得满池浑浊。


    “传朕旨意,”他转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良妃温氏,温婉淑德,不幸罹难,朕心甚痛。追封为皇贵妃,以皇后之仪治丧,葬入妃陵。”


    常青没有再停留。


    他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踩过焦黑的碎木和湿泞的灰烬,明黄色的袍角拖曳而过,沾上了污渍也浑然不觉。


    内侍们屏息凝神地跟在身后,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他没有乘坐龙辇,只是一步步地走。宫道漫长,晨光刺眼,将他失魂落魄的影子拉得斜长。


    过往的宫人远远望见,便慌忙跪伏在地,头深深埋下,不敢窥视天颜。


    他走得很快,近乎逃离。仿佛只要离开那片废墟远一些,那焦臭的气味和草席下可怖的形状就能从脑海里淡去。


    可他知道,有些画面一旦刻下,就再也抹不掉了。


    养心殿的门被推开,又沉重地合上。他将所有侍从都关在了门外,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一人。


    常青背靠着冰冷的殿门,缓缓滑坐在地。帝王的威仪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骤然掏空了心神的男人。


    他抬起手,看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触碰湿冷白布的触感,以及那虚幻的,被火舌舔舐过的灼痛。


    他想起她站在柳树下的样子,阳光透过枝叶,在她发间跳跃。


    那时他以为,将这缕清风纳入怀中,不过是时间问题。


    却忘了,风是留不住的。


    常青将脸埋进掌心,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苍凉,带着泪意。


    他笑自己贵为天子,却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


    他食言了。


    “陛下……”内侍在门外小心翼翼再次出声,“早朝时辰快到了。”


    常青笑声戛然而止。他抹了把脸,再抬头时,眼底的血丝未退,但神情已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冷硬。


    “传旨,朕今日不适,免朝。”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需要时间来思考那个宫女看似无心实则致命的禀报,更需要时间来想清楚,接下来该如何对待椒房殿里那位。


    他突然想起来,被赵灵汐害死的梁贞娴,当时温招问过他。


    “若那日被暗害的是臣妾呢?若此刻躺在棺木里,连魂魄都不得安宁的是臣妾呢?”


    “皇上是不是也会为了那所谓的朝堂稳固,任由凶手在眼前笑盈盈地请安问暖,把追查的日子一拖再拖,拖到连血腥味都散干净了?”


    那质问声还历历在目,他答应过她,他会护住她……不会让她温招变成第二个梁贞娴,如今,一语成谶。


    他按理来讲不应该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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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下去,如今保皇一派隐隐有被世家打压的趋势,他不应再自断一臂。可温招呢?真相就被埋葬在烈火之中,永远无法窥见天地了吗?


    他是皇帝,可他也是她的丈夫!杀妻之仇,到底该怎么忍?面对赵灵汐一次又一次的挑衅,他的后宫已然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了!


    他为何动不得赵灵汐?他是皇帝!废后会动乱前朝后宫,会失去赵灵汐那个手握兵权的爹的支持,可这些和温招那活灵活现的人突然变成了一具焦尸相比……


    常青独自在养心殿坐了很久。日光从窗格东侧慢慢移到西侧,殿内光影流转,他却像尊泥塑,一动不动。


    他是皇帝,江山社稷系于一身,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可胸膛里那颗心,终究是肉长的。


    傍晚时分,他唤来心腹暗卫,声音低沉:“去查。栖梧宫走水前后,所有异常,尤其是椒房殿那边的动静。”


    暗卫领命而去,动作悄无声息。


    查证比预想中更快。不到两个时辰,暗卫便去而复返,呈上一物:一小截未燃尽的松木引信,质地特殊,浸过猛火油,隐约可见内府标记。此物专供椒房殿冬日地龙引火之用。


    证据是在栖梧宫废墟不远处的排水沟里找到的,藏得并不算高明,甚至带着几分有恃无恐的意味。


    常青捏着那截焦黑的松木,指尖用力到泛白。他想起赵灵汐那双美艳却冰冷的眼睛,想起她抚琴时漫不经心的姿态。


    原来有些人的狠毒,从不屑于精心掩饰。


    “传皇后。”他吐出三个字,面色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墨色。


    赵灵汐来得很快,依旧凤冠霞帔,仪态万方。她步入养心殿,仿佛只是寻常觐见,目光扫过常青手中那截松木时,连一丝涟漪都无。


    “陛下召见臣妾,不知有何吩咐?”她微微屈膝,声音柔和。


    常青没有让她起身,将松木轻轻搁在案上。“皇后可认得此物?”


    赵灵汐抬眼看了看,唇角甚至含着一丝浅笑:“自然是认得的。椒房殿用度,臣妾岂会不识。只是此物怎会在陛下手中?”


    “栖梧宫走水,此物出现在废墟左近。”常青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皇后作何解释?”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赵灵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依旧从容:“陛下是怀疑臣妾?就凭这随处可见的引火之物?”她微微直起身,目光迎上常青,“臣妾执掌凤印,统理六宫,有何理由要去害一个妃嫔?温氏自己不慎走水,酿成惨剧,陛下悲痛之下,莫非就要听信小人谗言,迁怒于中宫么?”


    她的话条理清晰,甚至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若非证据确凿,几乎要让人信服。


    常青沉默地看着她。这就是他权衡多年、赖以稳定前朝的皇后。永远端庄,永远有理,永远将狠毒藏在最光鲜的皮囊之下。


    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与这样的人朝夕相对,每一刻都在较量,每一句都需揣度。


    “赵灵汐,”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冷,“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从案头抽出几份密报,轻飘飘地掷在她面前。“梁贞娴是怎么死的?前年落水的王美人,去年暴毙的李才人……需要朕一桩桩,一件件,说给你听吗?”


    赵灵汐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盯着地上散开的纸张,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常青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朕容忍你,是因为赵家,因为前朝需要平衡。但你不该动温招。”


    他俯身,拾起那截松木,递到赵灵汐眼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这脏东西,和你碰过的所有人一样,让朕恶心。”


    赵灵汐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以及一丝被彻底撕破脸面的惊怒。


    “皇后赵氏,”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德行有亏,难立中宫。即日起,废去后位,移居长门宫。”


    没有疾言厉色的指控,没有繁琐的审讯。一句“德行有亏”,便是盖棺定论。长门宫,那是冷宫的代名词。


    赵灵汐怔在原地,凤冠下的脸血色尽失。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看了常青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恨,有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直,却难掩僵硬。


    常青看着她消失在殿外,颓然坐回椅中。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焦糊气味。


    他除掉了威胁,维护了帝王的威严,却感觉不到一丝快意。只觉得这偌大宫城,从未如此冰冷空旷。


    有些线划下去,就是一辈子。他和赵灵汐,和这朝堂,乃至和死去的温招,都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常青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雕纹。


    这万里江山,如今看来,竟不如她曾在柳树下,回头时那一眼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