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常青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连日政务带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他起身踱至窗边，窗外月色清冷，洒在寂静的宫道上。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栖梧宫那位。


    温招。他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她了。自从她称病静养，他便被前朝事务缠身，竟将她淡忘了些许。此刻夜深人静，那抹清冷的身影便突兀地浮现在心头。


    她病着，也不知好些没有。常青眉头微蹙，心底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惦念，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太监吩咐道：“摆驾，去栖梧宫。”


    夜风带着凉意，龙辇无声地行在宫道上，只有侍卫和太监们轻而规律的脚步声打破沉寂。常青靠坐在辇中，闭目养神，脑海里却仍是奏折上那些纷杂事务，偶尔穿插进温招那张苍白却倔强的脸。


    辇驾在栖梧宫外停下。宫门早已下钥，里头静悄悄的，只有檐下几盏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透出昏黄的光。


    守夜的小太监见圣驾突然降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就要进去通传。常青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声张。他只想悄悄看看她，或许……或许只是确认她是否安好。


    他独自一人步入宫门。庭院里花草寂寂，月光如水，将一切都蒙上一层朦胧的银辉。正殿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显示主人并未安睡。


    常青的脚步很轻，踏上台阶，停在门外。


    “咚，咚，咚。”三响过后，门被拉开，温招抬眸的一瞬间，正巧对上了常青低下头的那一刹那。


    她显然没料到他会来，眼中掠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诧，还有别的什么，太快了，他没能抓住。她很快垂下眼，屈膝行礼：“陛下。”


    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倦意。


    常青看着她。她只穿着素色中衣，外头松松披了件袍子，墨发未绾，散在身后，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确实像是久病初愈的模样。


    “朕来看看你。”他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身子可好些了？”


    “劳陛下挂心，已无大碍。”她侧身让他进去，动作间带起一丝极淡的药味。


    殿内陈设简单，不像其他妃嫔宫中那般富丽，反而透着几分冷清。桌上摊着一本书，旁边一盏孤灯，灯芯偶尔噼啪一声，爆出细微的火星。


    常青在桌前坐下，目光扫过那本书，是本杂记。“夜里看书，伤眼睛。”他说。


    温招立在一旁，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她总是这样，不像旁人那般殷勤热络，甚至有些过分安静。起初他觉得新鲜，后来便觉难以捉摸，如今……如今竟品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抗拒。


    这发现让他心头莫名一滞。


    “还在怨朕？”他忽然问。话一出口，自己先怔了怔。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问过她，不像帝王，倒像寻常男子对着闹别扭的心上人。


    温招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臣妾不敢。”


    “是不敢，还是没有？”他追问，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执着于一个答案。


    她沉默片刻，终于抬眼看他。灯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寒水里的墨玉。


    “陛下是君，臣妾是妃。”她慢慢地说，每个字都清晰而平静，“君要如何，臣妾唯有遵从。怨与不怨，并无分别。”


    这话说得恭顺，却像一把钝刀子，轻轻割在他心口。他宁愿她哭闹，甚至指责，也好过这样看似温顺的漠然。


    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看清过她。她就像一卷被精心收起的水墨画，展露给他的永远是淡远疏离的山水，内里却藏着无数未曾示人的笔触与留白。


    有些人心如旷野，风声呼啸，却空无一物。而有些人，沉默之下自有万千沟壑，无人得窥。


    “招儿，你为何总是对朕这般冷淡？”


    常青这句话问得很轻，几乎不像是一国之君该有的口吻。它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试探。


    温招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望着那跳动的灯芯，侧脸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静默。良久，她才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陛下误会了。”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没什么波澜，“臣妾只是性子如此，并非有意冷淡。”


    这话听起来无可指摘，却像是一层更薄的纱，将两人隔开。


    常青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拥有天下，却好像怎么也触不到眼前这个人。她就在咫尺，却比窗外的月光还要遥远。


    “是么。”他最终只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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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应了一句，没再追问。


    有些答案，问是问不出来的。就像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焐热不了一颗刻意冷却的心。


    他站起身，明黄的袍角在灯下拂过一道微光。“既无大碍，便早些歇着吧。夜里不必再看书了。”


    “是，恭送陛下。”


    他转身走向门口，身后的温招依礼相送，姿态恭顺，毫无错处。


    手搭上门扉时，他停顿了一瞬，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推开门，步入了那片清冷的月光之中。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常青站在阶下，夜风拂面，带着寒意。他回头望去，栖梧宫的窗纸又透出那一点微弱的光亮，昏黄，温暖，却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是那扇门。


    她像闯入世俗的一缕清风，可他好像不是她要找的明月。


    常青站在阶下，夜风掠过他的袍角。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窗，里面的灯光安静地亮着，像一只不愿对他睁开的眼。


    他转身走入宫道深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声声，敲在冷硬的石板上，也敲在他空荡的心口。


    殿内，温招依然立在原处，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融入更漏声里，再也分辨不出。


    她肩头微微松懈下来，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逸出唇角。她走回桌边，指尖拂过书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灯花又噼啪一声，爆出一小簇光亮，旋即黯下去。


    她想起他方才的眼神，那里面有些她不愿深究的东西。帝王的一点真心，或许有，但太轻也太迟，像秋末的蝉鸣，改变不了任何即将冰封的结局。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他是九重宫阙的主人，而她前世是困于其中的飞鸟，羽翼沾了金笼的尘埃。而这一世，她的命不会再被任何事物束缚。


    她不需要他的愧疚，正如他永远给不了她真正的自由。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这一世，她不会再做任何人的囚鸟。


    世人皆道深宫妇人柔弱可欺，却不知有些鸟儿注定要冲破金笼，哪怕羽翼沾血，也要飞向属于自己的苍穹。


    夜还很长，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