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陪嫁

作品:《宜室宜家

    时近年关,天气愈发地冷,大雪连降三日,秣陵全城被雪色覆盖,道两旁红梅开得正盛,在一片片晃眼的白中探出头来。


    屋檐廊角皆被白茫遮掩,雕梁画栋的庭院廊角下,数名着深棉夹袄的仆妇进出忙碌,走动间,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隐隐传出。


    “这回又跪了多久了?”


    “寅时三刻就跪着了,不跪够两个时辰起不来!”


    顺着仆妇的视线,半敞的轩窗前,跪着一道青白色单薄身影,一个多时辰跪下来,浑身早已被雪打湿,衣衫薄薄贴在身上,玲珑身形隐约可见。


    云鬓上覆了厚厚一层雪,就连眉梢眼睫都挂着一层薄雪,厚重的碎发紧贴额前,挡住低垂的眉眼,从仆妇们的角度看过去。


    只能看见惨白的侧颊。


    “今日可是咱们姑娘的大喜之日,她这又是犯了什么错,竟连这样的日子咱们姑娘都不饶过她?”


    “她啊,一大早就摔坏了姑娘的发簪,那可是夫人花重金请人打的,专门留待今日出嫁用。”


    仆妇们唏嘘着,端着大红漆木托盘步入内室。


    一入内,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屋内四角置了炭盆,盆中银丝炭烧得正旺,时不时发出’哔剥’声。


    窗边菱花镜前,被下人围在中间的褚见月正由梳头娘子挽发,还有两名丫鬟细细替她娇嫩的十指描绘蔻丹。


    她生得娇艳美丽,尤其是今日被人细细雕琢过的面庞,更是艳丽无双。


    她懒恹地撩眼,看向窗外快要被冻成冰柱子的人,随意问了句:“几个时辰了?”


    一旁伺候的仆妇萦娘忙道:“姑娘,再差一刻钟就满两个时辰了。”


    闻言,褚见月抬了抬手:“把她带下去收拾妥当,莫要误了迎亲事宜。”


    “是。”


    萦娘乍一从内室出来,被风雪一冻,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身影:“二姑娘,快些起来吧。”


    褚宜苏早已被冻得麻木,不仅四肢僵硬,就连脑子里也白茫茫一片,听见萦娘的话半晌没有动作。


    萦娘只得用力将她带起,半拖半带地将人带出院落。


    “姑娘。”


    玉蝉在外候了足足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姑娘出来,连忙红着眼上前,手中竹青绘海棠的伞遮在她头顶,挡去漫天风雪。


    “二姑娘赶紧回去换身衣裳,莫要误了大姑娘吉时。”


    萦娘交代了句,将褚宜苏交给玉蝉,便转身快步返回院内。


    玉蝉搀扶着宜苏,察觉到她微微发抖的身子,眼泪不禁扑簌而下。


    她一面撑着寻枝缓步走:“大姑娘也太过分了!那簪子分明不是您弄坏的,您过去拿起来便发现簪子坏了,她还故意寻您麻烦!”


    宜苏垂眸看着地上被仆从扫去,很快又覆上一层的薄雪,没说话。


    这种事,她早就习惯了。


    “快些回去吧。”


    她开口时,声音已是沙哑一片。


    好在,这等事,从十一岁那年娘亲去世,年复一年,五年过去,她已经经历了许多回。


    大约是这身子经历的搓磨多了,即便这般在雪地里跪上两个时辰,她依旧没有病晕过去。


    回到偏远的小院,玉蝉赶忙打好热水,帮她褪去湿衣,让她在浴桶里好好泡泡驱散寒气。


    接着又去煮来姜汤,细细喂寻枝喝下。


    宜苏倚靠在浴桶边沿,闭着眼一口一口咽下辛辣的汤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玉蝉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家姑娘也是褚氏的姑娘,父亲乃从三品兵部侍郎,本该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只因是庶出,便受尽冷待。


    主君不喜,主母厌恶,嫡出的大姑娘更是将她当丫鬟搓磨。


    小姐的身子,却做着丫鬟该做的事,动辄打骂羞辱,这样在大雪中跪两个时辰的事,三天两头时有发生。


    府中上下早已见怪不怪,这些下人惯会审时度势,丝毫不将二姑娘看在眼里,总是明里暗里地欺负。


    偏生二姑娘身为庶出,生母又早逝,在这深宅大院里连个依靠也无,能活下来全靠她服软和命大。


    无论别人怎么欺负,二姑娘都一声不吭地受着,别人欺负着也越发觉得没意思,便放过她了。


    唯独大姑娘,总以欺负二姑娘为乐。


    “哭什么?”


    察觉到玉蝉的哭声,宜苏睁开眼看向她。


    一双清澈见底的杏眼,小而挺的鼻上沾着水珠,朱唇贝齿,肌肤白若新雪消融,颈间一抹淡粉,水汽氤氲,湿发贴着后颈垂落胸前,发梢缝隙间,露出锁骨下方莹白饱满的弧线上一粒棕色小痣。


    本是清丽纯然的长相,偏长了双上挑的眼尾,睫如帘扇,敛睫时似初生小鹿,抬眸时却有潋滟流光,清纯而又暗涌风情。


    只可惜额前蓄了厚重的碎发,碎发这么一番遮掩,整个人就变得青涩呆板许多。


    玉蝉本强忍着小声抽泣,闻声不禁哭出声来:“奴婢为姑娘抱不平,凭什么大姑娘这样欺负人,她要出嫁,还让您跟着陪嫁,您又不是她的丫鬟,主君也不管管,就这么放任她和主母胡作非为,您跟着陪嫁过去,往后婚事如何是好?难不成要跟着她困在陆家一辈子吗?!”


    玉蝉打小跟着宜苏一块儿长大,在整个府邸里,也只有她会如此替宜苏着想。


    宜苏从水中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玉蝉,我没事。”


    她不会安慰人,从小到大受了欺负,也不会流眼泪,常常是玉蝉哭得不能自己,而她只会说一句“我没事”。


    宜苏还曾言笑,她的眼泪都让玉蝉帮着流完了,她还怎么哭得出来?


    “大姑娘也真是好命,生来就是嫡出受尽万千宠爱,就连婚事、也被主君早早就定给了陆家,那陆家可是秣陵首屈一指的高门世族,陆三郎君五岁成诗、七岁能武,年仅弱冠便入大理寺任要职,容貌更是令无数女郎倾倒,不知多少姑娘将他当做深闺梦里人,结果竟然早早就定下了咱们大姑娘,奴婢都替陆三郎君感到不平。”


    陆家三郎,秣陵城内的姑娘给了他八字形容——


    青竹经雪,孤鹤临渊。


    宜苏听闻的陆三郎,白肤、剑眉,凤目、薄唇,下颌似玉山削成,凛冽而矜贵,不爱笑,喜着玄衣,面覆霜华,是个满身清贵的世家公子。


    玉蝉抽了抽鼻子,一边埋头细细替她洗发,一边还在哭诉:“凭什么大姑娘就有这么好的婚事,您也是褚家的姑娘,他们不替您打算也就罢了,竟让您当个陪嫁丫头般跟去陆府,到时也不知道陆家如何看您,说不得还以为咱们褚家是想两女嫁一夫,想让您去给陆三郎君做妾呢。”


    小丫头小小年纪满面愁容,那诉尽了不满的哭腔,令宜苏都觉得自己好生凄惨。


    “陆家那般家风门第,若真叫他们这般误会,只怕对您也没什么好脸色,若不顾情面将您送回来,您的名声可怎么办?我看主母和大姑娘就是故意如此为难您的!”


    越说越是离谱,宜苏无奈道:“玉蝉,吉时快到了,我们动作快些。”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玉蝉只能收起眼泪,悻悻应了声,然后加快动作。


    宜苏目光落在粼粼水面上,纤长的眼睫低垂着,掩盖住其中情绪。


    褚见月的想法不重要,主母李玉蓉的打算,她心里也清楚。


    但陆家身为秣陵百年世家,不可能容纳不下一个小女郎,无论是碍于两家情面,亦或顾及宜苏一个女儿家的名声,陆家都不会将她赶回来。


    小半个时辰后,宜苏绞干头发,给冻坏的膝盖上好药,换上干净的衣裙,系上大氅,拉开房门,撑伞步入漫天风雪中。


    前院,迎亲队伍已到,宜苏跟在褚明月身后,往前院拜别父母时才知,今日的新郎官陆家三郎陆衿竟然不在,前来迎亲的,是陆三郎的堂弟陆五郎陆遇。


    陆家的管事跟在陆遇身后,满含歉意地向褚父道歉。


    “褚大人,今日这番实不是我家三爷有意为之,是大理寺那边出了急事,您也知道,秣陵近来不太平,出了个杀人狂魔,连杀六名年轻妇人,今日凌晨那杀人魔在城中现身,我家三爷带人捉拿要犯,临到吉时实在脱不开身,不得已这才请五爷帮着来迎亲,还望褚大人勿怪。”


    褚氏夫妇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天大的事还能比得过成婚?大理寺上下那么多人,还非得一个要成婚的新郎官出手?!


    不过陆家世代为官,陆老家主生前位列三公,为当朝太傅,老家主虽逝世,但门生遍布朝野,陆家最新这一代也是人才辈出,各个皆为人中龙凤。


    称一句陆家为秣陵世族之首毫不为过,这门婚事本就是褚氏高攀,即便心底再多不满,褚父也只能捏着鼻子咽下。


    “您这是说得哪里话,事关秣陵安危,自然是头等要事。”


    轻飘飘解释过一句,陆管事和陆遇都没再多说,等褚见月拜别父母、祭祀先祖,遂走了迎亲章程,将褚见月接上花轿。


    临出门前,褚夫人拦住宜苏,郑重其事叮嘱她:“陆家高门,人多且杂,去了那边照顾好你姐姐,你不是想将你小娘的牌位迁回宜城去吗?若你照看好你姐姐,待她为陆家诞下子嗣,在陆家站稳脚跟,我便依了你。”


    宜苏低眉顺眼地欠身:“母亲放心,我定会的。”


    褚夫人这才放她离开。


    宜苏快走两步,跟上花轿,于一侧徒步前行,膝盖的疼隐隐传至全身,她咬着牙没吭一声,尽量让自己走快些,莫要掉了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