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人潮汹涌，摩肩擦踵，商铺前都挂了各式样的灯笼，灯火通明，商贩忙碌不停，间或遇到杂耍，路人引颈踮脚，不住欢呼，热闹非凡。


    程媺令大家一定手牵手不要放，免得走散了。


    万里和铜圪蛋与他们一起，程媺不知道牧云去哪儿了，也管不着，看不见正好。走了一段路，遇到一个戴着同样银制假面的锦衣人，小六小七举着灯就奔过去了。


    “娘，我们和小爹一起去花灯巡游。”


    程媺立在那里十分尴尬，恨不得立刻把脸上的假面摘下来。


    这两个小鬼，只说这是给她的，怎么不说与牧云的是同款！


    对方立在那里，清风朗月一般，给她示意，一手牵一个先走了。


    槐花扯扯程媺的手，“程娘子，我们继续往前走？”


    从宝清胡同往前，走过几条大街，过了两座桥，她们爬上城楼，有不少人穿过城门，提着灯往郊外走。


    在城楼上寻了个背风的地方眺望，月映白雪，晶莹闪耀，冲淡了夜的黑，道路蜿蜒，路上点点灯火游走，如星河流淌。


    槐花在一旁小声道：“真好看。程娘子，这还是我第一次登上城楼呢。”


    哑婆抽手绢，从眼洞处蘸了蘸眼角，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人要低头做事，偶尔也要抬头看路。”程媺捏了捏她们的手，不由得感慨，“天地广大，世事如滔，天地纳于心，心境平更平。”


    哑婆说不了话，槐花听不懂，只道：“程娘子懂得真多。”


    从城楼上下来，程媺不想继续往外走了，她们折转回去。


    路过一间奢华的酒楼，从上到下挂了许多盏小灯笼，敞开的轩窗内，是饮宴做乐的人，忽而有人丢了一把金豆子下来，引得许多人哄抢。


    有一个高大的人抢得最带劲，一颗金豆子滚到程媺这边来，他差点撞到人，铜圪蛋上前一档，“看着点！”


    那人抬起头，程媺发现是个熟人，荣昌镖局的安摧镖师。


    安摧没认出戴着面具的几位妇人，但是认出了万里，安镖师有几分颓废，在程媺面前还试图保持一份体面，他行个礼，“程娘子。”


    “安镖师。”


    他自嘲地笑笑，“我已经不是镖师，如今无业游民。”


    人群发出阵阵欢呼，花灯巡游要来了。


    程媺看见旁边一条小巷子，问：“安镖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人群汇得越来越多，程媺不爱凑热闹，万里和铜圪蛋护着她们往小巷处避开。


    在吵嚷的人群之外，明亮如昼的主街之外，安摧对程媺讲述他被荣昌辞退的事。


    就是因为得罪了武威，程媺也才知，安摧还挨了牧云一顿揍。


    “当时唐突程娘子实为非常之举，安某绝非有意为之，也绝无其他非分之想。”


    “此时说这些毫无意义。事情已经发生，安镖师接下来有何打算？”


    安摧无奈道：“打算过些日子，等天气转好后，离开蒲阳城，或往南行。”


    “仍旧是找一个镖局，谋一份镖师的差事？”


    “安某不善农事，只于走镖有些经验。”


    “可曾想过招募几人，接些伙计，自己当个总镖头？”


    “安某何德何能自立山头。”


    “你若能找几个可靠的人，往西北去宋庄找我，我请你走镖。”


    安摧意外，他没有立即应承下来，因为没有什么把握。一个不小心丢了货，他没有家当赔。


    程媺把话留给他：“你好好考虑。”


    从巷中出来，花灯巡游的阵仗已经走过。


    槐花兴奋地告诉程媺：“方才我见着牧云公子了，他站得高，不知道六姑娘和七公子有没有在他左右。”


    花灯巡游队伍的最前头，是城隍出巡，十六个壮汉抬着城隍老爷和城隍奶奶一众神像，庄严肃穆，后头是各个大户或商家出资做的花灯车。很有可能武威镖局出了一个花灯车。


    槐花看见牧云，没看到牧云也看见她们了。


    程媺戴的假面是银质，在人群中很好找。牧云看见她在人群的后头，立在一小巷中，对面是某一男子。


    就那一瞥，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后头再没有心情，也不管花灯车是专门做的给她看的五谷丰登灯，把巡游的事交给他人，带着小六小七猜了几个灯谜，等到评灯的结果出来，就打道回府去。


    花灯会上得到彩头的自然是不是他们做的简单的灯，牧云给他们买了他们喜欢的螃蟹灯，小六小七有收获，也不在意早早回家这件事。


    回到家，见万里他们回来了，小六小七迫不及待去告诉他们娘亲今晚的见闻。


    牧云没有着急进去，问万里，“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早？”


    “走到城门口，爬了城楼就回来，程娘子说人太多，没有去看花灯。”


    “可有遇到什么人？”


    万里想了想，牧云公子这样问一定是知晓遇到了什么人，反正程娘子也没叮嘱不能讲，他说：“遇到原先荣昌镖局的安镖师，就是去五福寺对程娘子心怀不轨那小子，程娘子跟他单独讲了两句话。”


    牧云克制不住自己问这句话：“说了什么？”


    万里挠挠头，“当时花灯巡游正经过，太吵，他们讲了什么完全没听见。”


    牧云略黑沉沉地逼视，万里顶着压力还是挺直了背，反正人看住了。


    牧云立在书房外，里头小六小七兴致勃勃地讲述看到的一些灯，猜中的一些灯谜，听了几句，他回到自己房中，枕着手臂躺下。


    小六小七乘着一股兴奋劲，在程媺那里呆了好久，他们带回来的几个灯照得书房亮堂堂，书案上摆满了他们凭着记忆画出来的好看的灯。


    程媺打开自己用线缝的本子，把两个孩子画画改改得一塌糊涂的灯，腾画下来，他们实在想不出来的地方，程媺就自己发挥，整体看上去是和谐的就成。


    “阿嫂？”


    外头唤了一声径直推门进来。


    “你来得正好，今日你不来找我，明日我也会找你。”程媺瞬间生怒，先发制人。


    牧云怔在门口，犹如被施了定身法。


    程媺故作轻松，“进来，坐那。”


    她的语气不善，说着让他过去的话，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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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牧云的心继续往深渊里沉去，他一步一步挪到书桌前，在她对面坐下。


    “明日你便搬出去吧。”程媺开门见山，“我们不应该再住在同一屋檐下。”


    “阿嫂为何要如此对我？”


    “除夕那晚你借酒装疯，可没真醉！我说了，你胆敢……”胆敢对我不敬，胆敢跨过那条界线，程媺口中竟然吐不出来这些话，只能模糊省略，“我们日后就不必往来。”


    “我可有如何？”牧云没有看她，“我只是剖白了心意，”


    他停顿，咽了一下，“然后克制了心意。”


    程媺脑中发胀，心不知道为何，猛跳一阵。


    上回他如暗中窥伺的狼，今日的他，变成垂头丧尾的狗，他怎么能够这样！


    她深吸几口气。


    “牧云，我大你六岁，你甚至，还没十八。”


    准确地说，何止大六岁，加上辈子，是的，他们之间还隔了一辈子。


    牧云静默。


    程媺也沉默，她发现她找不到第二个理由，这让她心头纷乱如麻。


    黄年安曾认真同她说，你丧夫我丧妇，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她与黄年安有共同的秘密，各方面都很配，但是她当下就拒绝了，因为她无法想象与黄大人做更亲密的事。


    范青松也壮着胆儿哆嗦地说，我来做你的男人，程娘子你肯不肯？她一点儿也不留余地地把他的理由一个个否掉。


    牧云哪里都好，做事妥帖得很。人不畏缩，也不盲从。


    她很早就把身负空间的秘密与他分享，至今他视之平常，当那就是她的一样东西一般，不追究不起邪念。


    总之，他是一个很好的小叔子。


    如果不是他对她——不对，在那之前，得知他要与他人成亲，程媺她就做好了把他排除在人生之外的打算。


    她……挺可耻。程媺不再发出一言。


    牧云起身，动人的眼眸凝视下来，程媺一闪睫，仓惶看向别处。


    牧云慢慢道：“下月初八我十八，再来找你。”


    程媺：……


    诶不是！她是个意思吗？


    牧云搬出去了，小六小七甚至问都没问。


    门上的万里和铜圪蛋程媺不知怎么打发，只对他们说，下月初二她回宋庄，两位镖师不用再委屈做门子，自便。


    初一那日刘攒典等衙门里的几个人上门拜年，开衙后，十八日，蒲阳县令来请程媺，程媺去衙门走了一趟。


    县令的夫人及母亲好生招待了程媺，程媺也同她们聊了不少地里的事，邀她们得空去宋庄参观，回来后，把不便带回的一些盆育之物给她们送过去。


    县令宴请她的目的是求好种，程媺自然无不应。初一徐秀英来的时候带了糖，程媺让她试种的甜菜产量很旺，她依法做了糖，比南方来的砂糖更细更甜。于是程媺极力游说县令下令种甜菜。


    二月初二，蒲阳县令带头在城南门外设庙祭祀，乞求一年风调雨顺。程媺收整行装，在骚狐和李鱼的安排下，将两匹马换成一头驴，赶着两辆驴车，从西门出城，回宋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