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到喉咙，一路都是火辣辣的，腥甜。程媺若无其事地收起帕子，问余氏要那碗药，“给我喝吧。”


    房内十分安静，桂儿从隔壁房子回来，浑然不知，问牧云：“你让他们做了火把？”


    他们都宝贝的那些珍贵木料，被牧云眼也不眨地坎了，用来做火把。牧云把这件事已经跟程媺讲了，程媺喝完药，皱着脸说：“我同意的。狼怕火，有备无患。”


    桂儿这才发现她娘她们神情不对，“你们都咋啦？”


    程媺平静地笑一笑，“大家都在这儿，趁着这会儿安生功夫，我把该交代的交代一下。”


    如果她的日子到了，程媺能坦然接受。


    “程娘子……”徐秀英别过脸，默默流泪。


    桂儿一脸问号，程媺说：“桂儿，往后你要替我多照看小六小七，小六喜欢学着你舞枪弄棒，你教她一些拳脚，小七也不能总坐着读书，他们都要把身体锻炼好。”


    “与大家相识一场，我很开心。牧云——”


    牧云不听，拔脚就出去。


    余氏和徐秀英也不让她再说，都说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桂儿这才意识到房间内凝重的气氛代表什么。


    “怎么会！鬼差要想带你走，也得先问问我同意不同意！”她一点不觉得程媺会因这场风寒丧命，“你相信我！”


    很快牧云回来，把自己带的箭分了一半，“赵桂儿，我留四个人给你，还有这些箭。狼若再来，看你的本事。”


    桂儿问：“你要干什么？”


    牧云看了看程媺，对大家说出他的决定，“我带阿嫂进城，找大夫。”


    桂儿恼怒，“你疯了！程娘子生着病，怎么从这里到云州城！”


    余氏也不同意，“外头天寒地冻，程娘子身子骨怎么遭得住？”


    牧云看向徐秀英，他似乎在等她的反对之言，徐秀英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反问，“你有几分把握？”


    牧云有几分把握？他才从城中而来，几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艰难跋涉了两日，他知道有多难，但是这种难，比不上要他眼睁睁看着阿嫂失去气息。


    桂儿见他一时哑口，怒从中来，“要带走程娘子，就是你也不行！”


    牧云头皮一紧，觉出拳风，身子一转，避开了桂儿的袭击，桂儿步步紧逼，牧云由退改攻，两人在这逼仄的厢房内打了起来。


    余氏懒得责备，徐秀英也不拉架，她们都凑在程媺跟前，但是都没有什么主意。


    程媺倒反过来安慰她们，把方才没交代完的一一交代清楚。


    话说完了，桂儿与牧云还在打，程媺说：“牧云身经百战，桂儿也不遑多让，缠着他斗了这么久，想想几年前，再看看现在。桂儿虽然做事一根筋，没有那么灵活，但她不笨，胆子又大，你们往后可以依靠她。”


    话说到这，就看见桂儿被牧云一膝顶翻，瞬间被他奋力锁住。


    桂儿挣扎，牧云用尽全力对抗。


    “阿嫂我一定要带走，她不能在这里等死。”牧云眼中烧着一团幽火，桂儿动作一顿，凝目良久，从那团幽火中，她看到的不再是疯狂。


    他不是疯了不顾外头严寒和艰难跋涉对于程娘子的病体有损，一定要从鬼差手中抢回程娘子的心，比她更甚。


    “我输了。”桂儿大方承认。


    牧云松开她，转而对程媺说，“阿嫂准备一下，尽快动身。”


    余氏问：“程娘子，你要跟他走？”


    人皆有求生之念，这群人都是真心为她。牧云的决心给了她勇气。


    “走吧，”程媺平静一笑，“在这里只有一个等字，随他去，还有希望二字。”


    既然要走，余氏和徐秀英去烧了热水来，给程媺擦洗干净，换上松软暖和的袄子。又把小六小七叫过来，让程媺与他们告别。


    程媺浑身乏力，站起来天晕地转，余氏与徐秀英一左一右扶着她。


    到了堂屋穿上大氅，将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


    牧云点的三人已经在外候着，牵了马，拉了雪橇，雪橇里架了木板防风，还垫了干草，余氏想了想，特地去抱了一床褥子塞进去。


    程媺可以躺在里面，也可以坐在马上。


    “躺久了，我先骑会儿马。”


    她自己是骑不了马的，牧云将她扶上马，也翻身上去，坐在她后头。


    牵起马缰绳，仿若将她搂进怀里，他安心。


    防风还有温度，她也安全。


    此时出行并不是好时候，走不了多久天就会黑，但牧云没办法多等一夜。


    夜晚的月亮很亮，照得满地如银。


    一行人踏着雪只顾走，竟在天黑下来时行了二十余里。期间程媺断断续续咳过一阵，也换进雪橇里躺了一会儿，她还是觉着坐在马上更舒适，所以又换了回来。


    “阿嫂现下感觉如何？”


    可能习惯了冷冽的空气，她稍微好受了些，头脑也更清明。


    主要是身处野外，又是夜里，让她不由自主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问：“前面那就是度山冈子吧？”牧云应是。山冈子上有一片青松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夜幕下远望如一团巨大的黑影，十分可怖。


    感受怀中的身子渐渐变得僵硬，牧云语气安抚，“林中鸟兽绝迹，不会有什么危险。”


    意识到她的警惕被他发现，程媺放松地缩了缩身子。


    进林子后，风息了，除了他们行路的动静，世间万物有一种诡异的寂静。


    程媺不安地动了动。


    牧云探头，在她兜帽耳边低声问：“怎么了？”


    程媺摇了摇头。


    虽然她不说，在极力掩饰，牧云还是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后，他对其他三人下了暂歇的命令。


    这是一处平坦且背风的地方。


    那三人停了下来，下马后，牧云让他们走远一点。


    牧云拿了铲子，寻了个地方挖雪，他动作敏捷，很快挖出来一块空地，周围一圈堆成高高的雪墙。


    “夜间也要急行路，在此歇息一盏茶的功夫，阿嫂可方便一下。”


    程媺赧然，她确实憋很久了，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怕黑森森的林子，但觉着有暗色的遮掩，或许她能放下包袱去小解，可这里又如此安静，稍有动静便会传进每个人的耳里。


    眼下，这么难为情的事一下子就被化解了。


    “我在附近探探。”牧云避开了去。


    希望他再走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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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怕他离太远，林子里黑黢黢的怪吓人，哎。


    算了，不磨蹭了，一会儿那三人又该回来了。


    身上衣服穿得多，解开，蹲下都不容易。


    今日喝了两大碗中药，奔涌而出的热气带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道，程媺快速地整理好，用脚踹倒雪墙，埋住气息。


    挺费事又提心吊胆，重新上路后，她才感知到早出了一身虚汗。


    身体轻松了，路也行得不那么难捱。快走出林子时，座下的马儿开始躁动不安。


    “风送来股腥臊味，有野兽。”牧云双腿用力，稳住马儿的情绪，一只手按住背后的弓箭，一只手在小腿上取下匕首，“阿嫂，拿着。”


    前面一人跳下马，俯地听声。


    他手一指，“从那边来。”


    大家都回身探看，黑黝黝的林海此时还稍显平静，但很快，大家都听到了蹄足奔跑在雪地里，踩踏在积雪上，积雪碎裂的声音。一阵一阵，越来越近。


    也看到了黑暗林间现出的点点幽光。


    是狼！


    众人的心都是狠狠一沉，他们碰到狼群了！


    这里只有四个战斗力，狼有多少？


    随着狼群的靠近，马儿越来越狂躁，要不是积雪深厚碍事，座下的马儿早就四下逃窜了。


    马儿的嘶叫凄厉，狼嚎声惊悚，被冻住一样的世界顿时热闹起来。


    程媺紧紧抱住马脖子，随着马儿一个转身，她猛地直面林中不知多少双幽亮狼眼。


    太渗人了。


    她埋下头脸。


    耳边响起弓被拉开，拉到极致的声音。所有人都戒备着，拉弓握刀的人浑身紧绷，只有程媺绷不住，她无法控制地发抖。


    群狼就在跟前。


    马儿一个扬蹄子，程媺险些被摔下去。


    咻！一箭射出。


    随着箭的射出，牧云利落滚下了马背。


    远处传来箭矢破入皮肉的声音，熄灭了两盏鬼火一样的光。


    他们正处在下坡处，狼群隐在高处，地势有利，瞬间，狼群呲牙露齿，像黑夜暗器一样飞扑而来。


    四人将程媺紧紧团住，奋力搏杀。


    程媺埋头，那些刀刃破空的声音，划开皮肉的声音，狼血洒在雪地上的声音，狼爪擦过雪地的声音，狼牙撕咬的声音……全都往她的耳朵里钻。


    待他们且战且逃离开了度山冈子，狼群忽然就停止了进攻。此处地势平坦开阔，于他们有利，狼群边观察形势边缓缓后退。


    对于饿狼来说，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这些猎物，它们在寻找敌人的破绽。


    火。


    马身上还挂着他们制作的火把，狼怕火，得把火点起来。


    程媺摸到装火把的口袋，把火石往袋子里一扔，火把很快被点燃，连着袋子一并烧起来。


    牧云踢了一脚，火把飞出，他拿了一个，其余人也都一人拿了一个。


    挥舞火把，狼群继续后退。


    但是狼不放弃，它们极有耐心地守着。


    人与狼对峙。


    牧云声音沉沉，“一共九头狼，死了四头。”


    还有五头。它们不进攻，也不逃窜。


    再与他们对峙下去优势也会变劣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