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入夜，月明星稀。


    摇星回到房间，已距离出去时有两个多时辰。


    她点燃桌上的萤灯，驱散了屋内的黑暗，瞥见裴烬雪在打坐，下意识放轻脚步。


    忽地发现气息有异，摇星转向床边。


    裴烬雪眉间紧蹙，眼睫颤动不休，额头脖颈处都渗出了汗珠，像是魇住。


    这情形她曾在埋骨海见过，当即脸色一沉：“裴烬雪，裴烬雪！”


    他呼吸愈发急促，摇星直接去抓他搭在膝上的手，声音也扬起：“裴烬雪！你醒醒！”


    摇星使力唤着，正抬手替他擦汗时，黑眸猛地睁开，手腕被他捏住。


    “总算是醒了。”摇星表情松下来，“刚怎么了，我看有点像是魇住啊？要不要让薛彦看看？”


    裴烬雪视线锁着她，但又似乎穿过她在看什么，胸膛仍因急促的呼吸起伏着。


    “我现在下去叫他。”摇星有点担心，起身欲走，可手腕上的力道不仅没松，反而收得更紧，摇星只好又蹲下，放软了声音哄，“我马上就回来。”


    裴烬雪阖了阖眼，喉结在颈间滚动了一下重新看向她，晦暗的眸底藏着难掩的颓靡。


    他唇瓣微动，声线带着沙哑：“落珩建了地下宫殿？”


    摇星“嗯”了一声，歪头回忆：“还挺辉煌的。”


    裴烬雪眸色渐沉：“你和……他在那待了一整晚？”


    虽然是变成废墟后，但他和陆凝川的确是在那待的，摇星觉得这没什么好瞒他的，便点头：“不过，具体多久说不清，但过得挺快的。”她都还没完全调息好，就被系统的惩罚叫醒。


    裴烬雪垂下眼，手指一根一根缓缓松开摇星的手腕。


    梦里两人交缠的时间地点，身上的吻痕，都能一一对应，她也亲口承认是和陆凝川过了一晚，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肯信的……


    “怎么问起这些，现在有哪里不舒服？”摇星抬手去摸他额头，在即将触到之际，一只手隔开了她。


    摇星一怔，指尖悬在半空。


    萤灯的光照在裴烬雪脸上，把他眼下的阴影拓得更深，像化不开的墨。


    沉默在屋里漫开。


    片刻，裴烬雪重新掀起眼，视线一点点划过她的脸，最后落在她薄紫的眸子上，声音沉寂漠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摇星瞳孔微缩。


    裴烬雪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无声嗤笑，嘴里一片苦涩：“为什么……”


    他顿了顿，字字淬冰：“你的喜欢……就如此廉价。”


    摇星缓缓站直身，唇瓣抿成一条直线：“你什么意思。”


    裴烬雪也跟着起身，背脊微弯，低头望着近在咫尺日思夜想的人，眼里涌出猩红。


    “你允许他在你身上留下这些痕迹，有想过我的感受？”他屈指，指尖带着凉意，划过摇星的锁骨，顺着颈线往下，掠过胸前，又继续往下，擦过小腹，还在下移。


    摇星一把攥住那只手。


    裴烬雪指尖握紧，忽地勾起一抹森然的笑：“下面也有，是吗。”


    摇星没说话，半晌沉声道：“裴烬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解释。”


    可话落她又顿住，怎么解释，告诉他这是系统惩罚，他会相信系统的存在？


    裴烬雪抬眼：“怎么，借口还没想好？”


    “情况比较复杂，但不是——”


    摇星急切的辩解被一声低笑打断。


    “呵。”裴烬雪看着她，眼底的猩红更盛，“朔幽摇，你可真厉害。”


    “一边吊着我，一边和别人缠绵。”


    裴烬雪定定锁着摇星的眼，嘴角勾着讥讽，嗓音轻浮暗哑：“陆凝川让你很舒服？先前何必拒绝，或许我能让你更舒爽。”


    “或者，”他俯身，“你其实想同时和我、和陆凝川做？”


    “啪！”


    摇星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她手掌震得发麻，眼眶也登时红了。


    裴烬雪被打得侧过了头，冷白的皮肤上迅速浮起指痕，他神色有一瞬的空白，继而又沉入更深的幽暗。


    摇星气得浑身发抖，但仍死死咬着下唇，声音发颤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信我……”


    裴烬雪依旧是侧着头，他望着闪烁的萤灯，淡淡道：“要我怎么信。”


    摇星看着他的侧脸，突然笑了，眼泪却“啪嗒”掉落。


    她知道自己辩解的无力，可他怎能单凭那些红痕就断定她和陆凝川做了那种事？


    是不是只要她和别的男人待在一起，就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说到底，他眼里的她，其实从未变过。


    那些最初的嫌恶，到现在亦如是。


    “原来在你心里，我始终都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裴烬雪沉默不语，也没有转过头。


    眼泪越掉越凶，摇星抬手抹脸，一字一顿，带着哭腔却咬得极重：“王八蛋！”


    她猛地取出那颗曾经满心欢喜，耗费无数时日精力，又在这几年无数个夜里陪伴她入眠的万象生，狠狠砸到他身上，随即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裴烬雪站在原地，眼底发涩，他缓缓闭上眼，听见外面一阵骚乱，听见一群人脚步声远去，听见有人疾步上楼。


    大开的门口，传来石头嗫嚅的声音：“仙尊，摇姑娘他们回焚寂城了。”


    他知道。三个字在喉间滚了滚，最后却没发出声。


    石头望着里头那道孤寂的身影，想问发生何事，话到嘴边哽了又哽，最终还是轻轻合上了门。


    不知过去多久，裴烬雪缓缓弯腰，捡起滚到墙角的莹白玉珠。


    珠子沾了些灰尘，他擦了下。


    在看清珠中光景的刹那，那双黯淡晦涩的眸忽地凝住——


    青碧山峦，潺潺流水，秋色染城，白雪消融，人间烟火。


    有他熟悉的天阙山，恒月居。


    有未曾见过的妖域城池，山河湖川。


    裴烬雪一眼便认出珠中自成一体流转的灵息，是摇星为灵力之身时的气息。


    是她亲手铭刻的……


    如此繁复又栩栩如生的景致，以她那时的灵力，即便日日花费大量时间，也至少需半月……


    **


    十余日后，焚寂城，妖皇宫东侧津暮殿。


    莫音端着药拐入殿后，刚进来，一股清冽的寒气就漫过来，和药碗的热气撞在一起。


    墨玉砌成的巨大浴池边，红纱轻晃，将殿内的光线映得有些朦胧，池中水静得很，水面浮着层薄白的雾，隐约能看见水底沉着的银龙。


    “公主，该喝药了。”


    莫音将药放在远离浴池的桌几上，取过屏风上的衣服候到一旁。


    银龙缓缓仰起头，从水底探出，身上的鳞片在冷水中泛着霜似的白，只是脊背处零零散散缺了数十片鳞，正随着她的动作渗出血珠。


    摇星上岸化作人形，莫音连忙帮她烘干水汽套上外衣，又转身将药端过来。


    摇星接过药，随口问：“莫殊回来了吗？”


    “回来了，谢临的妹妹用了莫殊带过去的药就醒了，也叮嘱他们暂时别出院子，有事让妖仆去办就好。”


    “嗯，过两日我去看他们。”摇星将空碗递还。


    莫音望着摇星苍白的脸色，不赞同道：“公主还是多歇歇吧，身体本就弱，这回又受了那剥鳞之刑，要是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提起剥鳞，摇星后背立刻反射性颤了下。


    莫音看在眼里，不由露出几分心疼：“公主，终究只是猜测……何必为了个不确定的事，瞒着妖皇陛下将洗绛果藏起，说不定那薛师又寻到别的灵药替代，那你岂不是白白受罪……”


    回到焚寂城的那天，朔幽茗意外提及薛彦和裴烬雪为了洗绛果吵得摔了门，摇星结合薛彦那句“他不在意，我有什么好在意的”，便隐隐猜测，薛彦要洗绛果许是为了裴烬雪。


    虽然裴烬雪没说过，但当初在虚空境里，她见过他少年时彻夜力量暴走的模样，还听到他们提及涸阴阵压制。


    下一颗洗绛果要等百年，不论她和裴烬雪在不在一起，她都不想他有事。


    摇星目光穿过薄纱落在后面的萤灯上，声音轻的像一缕烟：“莫音，我只是不愿赌。”


    顿了会，又道：“让莫殊这几日将手头的事安排好，替我去送趟东西。”


    莫音心里叹了口气，应了声“好”。


    这时，外面传来妖仆的禀告：“公主，铉羽妖君来访。”


    摇星眉心陡然蹙起：“那只花孔雀怎么来了？”


    “毕竟是公主名义上的未来夫君，公主受伤，他理应来看看。”


    摇星刚迈开的脚步顿住：“啧，他是来看戏，不是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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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他跟薛彦上辈子铁定是亲兄弟。”


    转进前殿，摇星一眼就瞥见穿得花枝招展，正靠在椅背上，用那柄缀着金边的羽扇调笑妖仆的铉羽。


    她挥退满脸红晕的妖仆，坐上主座：“你殿内数百美姬妖仆还不够你看，来我这晃悠什么。”


    铉羽桃花眼一挑，羽扇轻摇：“怎么，我妻这是吃醋了？”


    “看来你尾巴上的毛已经长齐了。”摇星眯眼，语气寒凉。


    铉羽笑容一僵，上次被摇星硬生生拔了三根尾羽的痛仍犹在眼前，他收敛了玩笑，正色道：“我可是听说你受刑，这才忙急忙慌带着家传药来看望你的。”


    说着，用扇柄指了指桌上的玉瓶。


    摇星“哦”了一声：“确实挺急的，再晚来，伤就要愈合了。”


    铉羽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剥鳞之刑用了特殊法门，让鳞片短时间长不出，且每日重演剥鳞时的痛楚，直至七七四十九日后，我这是让你先熬几天，长点记性呐。”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玩味：“不然，说不定你下回又欺上瞒下，胡来呢。”


    “我倒不知，自己欺瞒了什么。”摇星嘴上犟，却示意莫音把玉瓶收起来。


    众妖皆知，铉羽妖君修为平平，但其所在家族显赫，极擅敛财，此财非普通的财，乃是让妖修都眼红的珍宝。


    妖域四大妖君，唯有铉羽家族的妖君之位是世袭，每代妖君都会向妖皇求娶武力高强的夫人，这也是为何怀有至宝，修行天资平凡却仍能代代相传下来的主要原因。


    不过摇星不是铉羽向妖皇求娶的，而是铉羽的母亲，上一任七绝，亲自向妖皇提的亲。


    妖皇没问过她就将此事定下，事后纵她不愿，妖皇也强硬压下。


    好在铉羽本人没娶亲的想法，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之前想带回洗绛果，除了本身是妖皇之令，也因她和妖皇做了个交易，若铉羽本人主动要求解除婚约，妖皇便允。而下一步便是铉羽找个由头退婚。


    但如今，只能再找机会了。


    铉羽无所谓似的耸耸肩，端起莫音刚奉上的茶抿了一口，满意道：“嗯，这回总算记得用我给的好茶招待我了。”


    他用羽扇点了点莫音：“懂事。”


    莫音笑了笑，退到摇星身后。


    铉羽放下茶盏，瞥了眼主座上的摇星：“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事。”


    摇星掀了掀眼皮，没什么兴致地撑额淡淡扫了眼他。


    铉羽手里摆动的羽扇忽地一顿。


    此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切进殿里，落在主坐上。


    摇星半陷在坐塌里，一条腿随意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紫金色的裙摆松松堆在膝头，露出白皙线条柔美的小腿。


    她半睁的眼尾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没什么情绪，偏生那慵懒的姿态里，藏着不自知的勾人。


    像一只晒够了太阳的猫，漫不经心抬眼扫过，让看的人心头猛地一跳。


    铉羽默默将视线移到她身侧的摆饰上，咽了下喉咙，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昨儿个夜里，我房里来了个人。”


    “他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缓缓移回视线，目光定在摇星脸上：“他带了帷帽，身上用妖珠掩盖了气息，但他是人族，还是修为高到我生平仅见的人族。”


    如他所料，那双薄紫的眸里染上怔忡，原本慵懒的姿态微不可察地紧绷。


    “你怎知他修为很高？”摇星启唇问，她知道铉羽身上宝贝多，其中一样她知道的便是能分辨妖族和人族的至宝，但修为高低这种应该很难判断才对。


    铉羽看了她片刻，然后向她丢去一个手环。


    摇星抬手接住，手环上嵌着十颗幽绿宝石，能看出宝石非凡物，只是此刻这十颗上皆布满裂纹。


    “这手环跟了我二十多年，若亮起三颗，就代表我要立刻逃命，昨晚那人一出现，十颗全亮跟着就直接报废。他的修为超出了手环能感应到的极限。”


    铉羽想到昨晚那幕仍心有余悸，他抬眼去看摇星，发现她攥着手环正出神。


    “你知道他是谁，对不对？”


    摇星不置可否，只抬眸问：“你怎么回答他的？”


    铉羽又摇起了羽扇，恢复平日的轻佻模样：“哦，我说——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摇星抿紧了唇：“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