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一时陷入寂静。


    少顷，朔幽茗和066跨过门槛进来，一步三回头。


    “怎么了？”摇星问。


    朔幽茗顿了下，决定先说正事。


    “姐姐，刚刚落珩家管事的来了，我以为你还没醒拦住了他，他说今晚落珩家主设宴给你致歉，让你赏脸出席。”


    朔幽茗递上一张烫金请柬。


    摇星翻开，思忖落珩家这时摆宴的目的，从请柬上的措辞看，倒的确像是她备的赔罪宴，可既然是赔罪也意味着公开她与丢失的洗绛果无关，他们是准备拿出洗绛果了？


    见摇星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朔幽茗坐立难安，一会踮脚朝外瞟，一会偷看摇星的脸色，心神不宁的样子引得莫音莫殊都投来目光。


    朔幽茗实在忍不住，故意干咳两下。


    摇星抬眼看她。


    朔幽茗似是有些羞赧，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姐姐……我进来时，看到‘那个人’在门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不用问‘那个人’是谁，单朔幽茗吞吞吐吐的样子，摇星就猜到是谁，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下。


    朔幽茗不懂男女之事，但昨夜她仔细琢磨，猛地想起一个066经常挂在嘴边的词，她放轻声音道：“姐姐，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摇星坐不住了，尤其是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


    “别乱说！”


    说罢，将请柬塞给莫殊，站起身踱出房外。


    刚踏出门槛，就瞥见裴烬雪倚在廊柱上，阳光恰好照在他脸上，将那惯常冷寒的黑眸染成温润的琥珀色，连眉骨处得光影都柔和了几分。


    摇星莫名一顿。


    裴烬雪直起身，朝她探出手，摇星察觉他动作，连忙退后一步避开，眼神警告他别乱来。


    裴烬雪视若无睹，径直扣上她手腕。


    见裴烬雪丝毫不避讳身后的人，摇星不由生出恼意，声音失去平日的冷静：“我不去！”


    停顿几秒，裴烬雪忽地开口：“想我扛你去？”


    他故意将‘扛’字咬重，让本是冷淡的嗓音生生透出一丝缱绻的意味，像羽毛挠过心尖。


    “你——”


    摇星对上裴烬雪眼底的沉静，知道躲不过去，怕他真扛她，甩下一句凶巴巴的“等着”，转头回了房。


    临进门，还不忘将几个看戏的给赶走：“回自己房间！我出去一趟，不用跟。”


    说完看也不看其他人，挺直脊背阔步进了里头。


    朔幽茗大着胆子偷瞄站那的男人，结果撞进冰霜般的双眸，她打了个寒颤，抱着066蹿回了自己房间。


    直到关上门，她才拍着心口唏嘘：“摇姐姐居然敢和那个裴烬雪呛声，我连看都不敢看他，生怕他一剑劈过来！”


    说罢，又皱起眉：“摇姐姐要是跟他在一起，应该会受到妖族的抵制吧，九叔就是死他手里，父皇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啊，摇姐姐，会不会是故意接近他，好伺机——”她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


    066朝她翻白眼：“别动脑，老天会发笑。”


    下一刻，屋里便响起桌椅碰撞的吵闹声。


    而一墙之隔的摇星换了套衣服，重新挽发用上形影咒，在镜中打量自己一番，才慢吞吞出来。


    “我自己走。”


    裴烬雪没说什么，转身带路。


    两人隔着丈余距离来到街上。


    摇星盯着前头的墨色身影，心里在盘算逃跑的几率，当那身影停住时，她也谨慎立在原地。


    “到了。”


    这就到了？？摇星心里一阵郁气。


    刚挪到裴烬雪身边，就被他牵住了手腕，力道不大，像只是确保她跟着。


    摇星杵着不愿走，半晌像是只斗败的鹅耸拉着音调：“我信了，我信你行了吧。”


    可偏偏裴烬雪对这事格外执着，吐出两个字：“不行。”


    话音未落就拉她直奔二楼。


    摇星抓住栏杆，扳过身体：“我缩小原身，你把我揣袖子里！”


    裴烬雪不答，只反手拽过她，同时扼住她变身的法门，敲响旁边的木门。


    “吱呀——”门开了。


    姜晴岚在见到裴烬雪，脸上闪过一丝讶异，而在瞥见他握着一个女人的手腕时，明显愣了下。


    她回过神，侧身让开：“进来说吧。”


    裴烬雪看向摇星，姜晴岚的视线也跟着落下。


    摇星头皮发麻，面上倒是维持着镇定，颔首：“打扰了。”


    说着先一步进去，裴烬雪反倒像是被她拉进来。


    姜晴岚关上门，目光在裴烬雪身上稍作停留便直接投向摇星。


    姜晴岚看出摇星是妖，也看出裴烬雪待摇星非比寻常，甚至他会来找她，也是因这只妖。


    “你什么时候遇到我的？”裴烬雪开门见山，朝姜晴岚沉声问。


    姜晴岚虽不明就里，仍如实答：“昨日傍晚。”


    “前几天见过我？”


    “不曾。”


    摇星以为到此就结束了，谁知裴烬雪又冷冰冰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空气瞬间凝结。


    姜晴岚脸色发白，到此时，她也明白两人来的目的了，她抬起眼，缓慢道：“同为仙盟道友而已。”


    裴烬雪这才拉着摇星准备走。


    摇星也想赶紧离开，然而身后却传来姜晴岚的声音：“等等。”


    “你是摇星吗？”


    摇星转过身，和姜晴岚对视两秒，应道：“是我。”


    她解开形影咒，露出姜晴岚熟悉但要更靡丽夺目的容貌。


    “原来这就是你原本的样子。”若说裴烬雪是终年不化的雪山之巅，那摇星就仿若雪原上盛放的妖艳花朵，明明是两种迥异的气质，站一起却奇异生出和谐。


    而即便她站在他们面前，裴烬雪的目光也始终追随着摇星，仿佛世间万物，都抵不过眼前人。


    姜晴岚喉间发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目光背后的意义。


    她抬眸望向几步外的摇星：“我能和你单独聊几句吗？”


    摇星刚要点头，手腕上的力道忽然加重，裴烬雪在看了她一眼后瞥向姜晴岚，声寒如冰：“没必要。”


    摇星按住裴烬雪的小臂，阻止他带自己走，明亮微挑的眉眼望向他：“你在外面等我。”


    裴烬雪垂眸看了摇星片刻，半晌薄唇轻启：“一刻钟。”


    随后松手去了屋外，门在他身后合上。


    摇星布了个隔音结界，确保裴烬雪听不见她们的谈话，这才转向姜晴岚。


    “原来他真正重视一个人，是这样的神情。”姜晴岚目光定在门上，低声说。


    “当初在埋骨海我便发觉他待你不同。”她露出个清浅的笑，笑意未达眼底，“但我没料到，五年了，他仍不曾放下。”


    “即便你是妖族，即便你是他父亲下令追缉的人。”


    摇星沉默，等着她的后话。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摇星“嗯”了一声。


    “你喜欢他吗？”


    摇星没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在她决定留下就已预料到。


    她问过自己无数次喜不喜欢裴烬雪，在埋骨海就开始问，尽管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066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的旁敲侧击，她都不肯承认。


    哪怕是裴烬雪步步紧逼，她也矢口否认。


    但她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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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喜欢裴烬雪。


    因为喜欢，所以在他靠近时，有意无意放任，清醒看着自己对他的喜欢与日俱增。


    哪怕，随之而起的‘畏惧’令她踟蹰不前，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摇星无声笑了下，扬起下巴和姜晴岚的目光对上：“是，我喜欢他。”


    声音轻柔而坚定。


    姜晴岚脸上轻蹙的弧度慢慢舒展开，她抬手拢了拢耳边的发，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十七年了，我一直在追赶他的脚步。”


    “我曾鼓起勇气接近他，可他待我也不过是个认识的陌生人，十七年，我连他衣袖都未碰到过。”


    “他从寒髓谷出来的那天，我远远瞧见他，孤寂孑然一身，像是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泥沼，失去生机只剩皮囊在撑着。”


    “那时我便想……是谁都好，只要能将他从那片泥沼拉出来，怎样都好。”


    姜晴岚停顿了一会，声音近乎叹息。


    “昨天傍晚我在城外看到他，发现那片困住他的泥沼消失了，我好奇他的变化，便跟上他来了桑支城，原来……”


    姜晴岚莞尔：“是他重新遇见了你。”


    “虽然我此刻还说不出祝福的话，但我希望，你不要轻易放开他，那对他……太过残忍。”


    姜晴岚的话在摇星心底掀起层层狂澜。


    她羡慕姜晴岚对这份喜欢的坦然和豁达。


    说不吃味是假的，十七年的坚守不是一般人能及的，足见姜晴岚对裴烬雪的喜欢有多深。


    但，她对裴烬雪的喜欢难道就少吗？


    喜欢从不是能用时间长短来丈量的。


    摇星正欲开口，门从外面被敲响，裴烬雪在提醒她一刻钟时间到了。


    摇星蓦地一怔，随即唇边漾起一抹笑。


    她根本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


    喜欢，只是她和裴烬雪两个人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摇星笑得浅，然而眼睫下的淡紫眸里却绽放着傲人的光彩，像亘古冰封的雪山之巅上，一朵冲破千万年积雪寒石的重压，于凛冽中舒展瓣叶开出的绚丽花朵。


    那炽烈的绚烂，只消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屏息，再无法忘怀。


    “我该走了，有缘再见。”


    门再度合上。


    姜晴岚缓缓坐下，失神低喃：“难怪……”


    见过那样动魄惊心的风景，世间其他，又如何还能入眼。


    门外，裴烬雪见摇星出来，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落到她微垂似还带着轻颤的眼睫上。


    他太熟悉这模样了。以往她每次说出绝情的话前，眼睫总是这样垂得低低的，藏起眼里的情绪。


    裴烬雪抿紧唇，拉着摇星几步消失在客栈。


    再次现出身形是在一座垂着青纱的湖心亭中。


    裴烬雪将摇星按在亭中的石桌上，低头看她，语气带着几分沉：“能不能别随意给我判刑。”


    “在你做决定前，”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至少……看看我。”


    裴烬雪闭了闭眼，他心里像是爬进一只蛊虫，正一寸寸啃噬他。针尖似的疼，混着点麻，转瞬又化作蚀骨的酸，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钻。


    他攥紧拳，眼角泛出一丝红：“无论你说什么……”


    “我都不会放手。”


    摇星喉咙空咽了下，心间漫起绵密的涩意，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望向裴烬雪泛红的眼尾，望着他眼里翻涌的执拗和痛楚，缓缓抬手，指尖抚上他的脸颊。


    微风穿过青纱，带着水汽拂过两人衣角。


    她轻声唤他：“裴烬雪。”


    然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清晰地说：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