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绝了非得拉着他吃酒的宋祈年，吕淳屹独自走在回住处的路上。他习惯性地在脑海中复盘今日诸事——如愿摆脱了不愿沾手的事务，又不动声色间提高了宋祈年的认可。


    没有问题，一切都如同他计划中一般。本该心定神闲，但许是因为今日，不，是近日所有的事都与那个人有关，所以他脑中竟不由自主的想起宋祈年来。


    宋祈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怪，是第一感官。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虽然他家境落魄，但架不住他本人优秀，所以也是见识过世家大族的贵女们的。或端庄，或贤淑、或活泼、或娇憨，但从未有人像宋祈年这般...当然当然，看看这位的经历就知道她与那些贵女的差距会有多大，倒也不足为奇。


    可即便是以男子的标准衡量，她亦是怪的。每日卯时校场操练的身影雷打不动，巳时处理军务或外出巡视，午时短暂休憩后又埋首公文，直至酉时用饭、戊时巡营，日日不辍，月月如此。


    吕淳屹自己也是苦读出来的，但也会有浮生偷得半日闲，同窗泛舟湖上、春日赏樱、秋夜观星的时光。反观宋祈年，之前之事他无从得知，但来营中这两月有余，从未见她有过半分松懈，亦无手帕交往来，帐前只有属从往来的脚步。活得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括，周身总萦绕着一股不容喘息的急迫感。


    理智坚毅，决断时如利刃出鞘般干脆利落，而事后心肠有时又有如女子常有心软之时，说是心软又有几分不恰当，因为观其行止并未有丝毫后悔之处，而更像是一种.....一种悲悯？明知命运的洪流不可逆转，却仍在心底为在这天寒日暖，来煎人寿的人世间苦苦挣扎的灵魂留出的一寸柔软。


    作为上司，知人善任，亦有放手授权的胸襟，只是却又缺了上位者之独断专行之态。像今日军中制服之事完全没有必要向自己一个客卿解释，却还是说的十分清晰，是期待着得到认同？


    他其实一直在观察她，自那日阴差阳错入局，还加上了考察权衡之心，却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陷入悖论：她绝非他心中理想的效忠之选，各项指标却总在及格线上下浮动，偏偏又都擦着他的底线而过——优点亮眼到不容忽视，短板却又未触及他的原则禁区。


    这便是他迟迟难以下定决心的症结——明知并非良配，却又找不出彻底否定的理由。


    怪耶？怪哉！


    初尝强扭瓜滋味的宋祁年，表示，很好，很不错，如果可以，请多多益善！


    处理完营务后，心情颇佳的她打算到校场慢跑——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之一。军中规矩森严，若无紧急集合演练，夜晚虽由战兵自由活动，却严禁踏出大营半步。宋祁年军中严令禁赌，这些战兵最近训练强度也大，战兵们多半倒头便睡。夜色笼罩的校场寂静无声，唯有值夜巡逻兵的灯笼在营房区摇曳。


    刚走到较场边时，她便听到有呼呼的刀棍舞动声，借着朦胧月光，隐约可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在校场里面。


    "停下！何人在此？"程波大声喝止。


    黑影闻声骤停，程波提灯上前，光束在他脸上一晃——原是个面生的战兵。


    宋祁年负着手慢慢踱步过去问道：“新来的战兵？”


    "回大人，小人是襄阳来的流民，半月前入选战兵。"王新民躬身应道，"祝训练官说，小人是预备队里晋升最快的。"


    "为何深夜不归营？"


    "营房里闷。"王新民抬头，眼里映着灯笼的光，"小人嘴笨，跟弟兄们说不上话，倒不如来校场练练。"


    "每晚都如此？练些什么？"


    "是，练罢兵器跑五圈，再加数百次体能训练，直至力竭才回营。"


    宋祁年挑眉："倒是对自己够狠。"


    "大人，对自己不狠，上了战场怎对金狗狠得起来？"


    "你与金狗有仇？"


    王新民喉结滚动数次，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仇深似海。"声音轻得被风一吹便散了。


    "你怎知本官要打金狗？"宋祁年挑眉。


    青年王愕然望来，眼眶里还蓄着泪："若不是要打金狗，大人何苦这般操练我们？"


    夜色里突然炸开一串畅快大笑。


    “大...大...人，是小人说错什么了吗？”


    "好小子！"她重重拍在王新民肩头，震得那兵丁踉跄了一下，"说得好！"


    祖父原以为她是意图先外立功业、再安内患，从而执掌摧锋军军权；吕淳屹却大约猜她想做野心勃勃之辈，这样不过是麻痹敌人，而后直捣黄龙，以防摧锋军军权外落。


    未曾想，竟是一个小兵窥破了她深藏的图谋。没错，她建这一只军队其最核心的初心就是要——抗击金狗。家国大义早已在她血脉中生根，眼见南宋末年山河飘摇，又怎能不生出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的壮志？这并非后世民族大一统的和谐盛世，而是汉家儿女与异族侵略者间，真正关乎存亡的国战。


    金人每一次铁骑踏破城池，蒙古人每一次高唱''黄金家族''的战歌，脚下所踩都是汉族百姓的累累白骨。


    “明日到中军侍卫房报到，这个。。。这个总训练长，先按拥队待遇，每日训练计划由你来制定。”


    “嘭”一声闷响，蒋大平甲都没脱，直挺挺的倒在自己的床位上，全身累得一点劲都没有，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隔壁铺的褚老五正脱着护腕，嘴里骂骂咧咧：“那王新民真是个杀才！刚来时哭哭啼啼讲他家在金人地界的惨事，老子还他妈同情过他，如今刚爬上当总训练长，就把人往死里折腾！早知道这般德性，当初就该把他揍得连他娘都认不出！”


    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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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闭着眼听着褚老五的声音，心中非常赞同。那王新民初来时长宿舍就在隔壁排，宋大人还特意让他给弟兄们讲过金狗的恶行，营里上下哪个不认得？平日里闷葫芦似的，一上训练场就跟靶子有仇，如今刚调去中军侍卫室当总训练长，才几天就把当月的训练改得面目全非——晨操负重加了一半，每晚还加练，连下午那点松快的技艺打磨时间，都给塞得满满当当，真真一个杀才！


    屋内昏沉沉的，门口灯笼的光斜斜切进来，把各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角落里那个流民选上来的新兵闷头坐着，拿帕子不住擦汗，一声不吭。蒋大平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人家是流民出身，万一把牢骚传到王新民耳朵里，那杀才还不得变本加厉折腾第二遭？


    褚老五本就是个火爆脾气，他脑子灵光，识字快操练也拔尖，力气又大，本早该升一级的，就是他这张臭嘴，到现在还是光杆一个。看无人搭话，把旗枪狠狠扔在床上，又把身上的零碎物品一一取下，气冲冲的对辅兵道：“孙二弟，去把宵夜领来。”


    孙二弟是队里的辅兵，身量瘦小，挑担子走的却比空手的还快，平日里管着搭营帐、运辎重，打起仗来还得记人头。可那王新民连辅兵都没放过，这几日孙二弟也累得只剩半条命。但队长发了话，他只得咬着牙从床上挣起来，挪着步子往饭堂去。不多时便拎回个竹篮，里头二十多个夹肉烧饼冒着热气，香味一飘进来，褚老五立马蹦起来抓了两个，狼吞虎咽嚼得腮帮子直鼓。旁人也纷纷凑过去拿，一时间满屋子都是吧唧嘴的声响。


    蒋大平最后一个拿起烧饼，慢慢啃着。褚卫刚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吞下一口又咬一口，喉咙里还呜呜噜噜骂着王新民。蒋大平第一个烧饼才啃到一半，他就吃完了，抱起椰瓢咕嘟嘟灌了一通，拿袖子抹了嘴，肚子还是馋，眼睛又在篮子里打转——右边的孙二弟吃得比他还快，手指都舔干净了。


    “大平兄弟。。。”褚老五刚刚说了四个字，蒋大平就知道他要打什么主


    意，赶紧把手里剩下的烧饼往嘴边一凑，“呸呸”往上面连吐几口口水。


    褚老五见了骂道：“你狗日也是杀才。”


    蒋大平不理他，自己继续和着水慢慢的啃，宋大人都说了这里不流行旧例那一套，现在上有押队、军法官，若是队长有无端欺压行为，任何人都可以跟军法官投诉，根本不怕这褚老五。


    褚老五原本觉得蒋大平是老队友，可以问他要一个，现在没了指望，也不敢去强抢其他人的，眼珠转转对蒋大平道：“你两个饼子吃得饱没？”


    “我饱了，你要去买自己去，已经敲过静鼓，我可不愿被巡夜抓到。”


    褚老五“啐”了一口，“你狗日的就是胆子小。”终究是馋虫占了上风，也不叫其他人，拉开宿舍门，探头张望了一下，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