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U盘里的侧影与心防溃堤
作品:《迷失敦煌》 那一夜寒冬中无声的依偎,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区晓郢和徐翊砜之间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涟漪。窟内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被注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流。争执依旧存在,关于扫描距离、关于虚拟复原的色彩还原度,但火药味淡了许多,更像是一种专业理念的切磋与碰撞,而非针锋相对的对抗。一种奇异的默契在无声中悄然生长。
区晓郢依旧专注于她那一方小小的工作台,指尖的动作依旧精准、轻柔,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然而,细微之处已然不同。当于徐翊砜拿着平板电脑,指着屏幕上某个复杂的数字化模型或者色彩分析图谱,皱着眉认真询问她某个传统技法的细节时——比如某种矿物颜料在不同湿度下的黏结特性,或是某个时代特有的线条勾勒笔法——她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过脸,耐心地解答几句。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如同山涧泉水,但少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棱,多了一种平和的叙述感。偶尔,在解释一个特别细微的操作要点时,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在空中轻轻比划,动作流畅而优美。
徐翊砜也变了。他不再急切地推销他那些炫目的数字技术前景,而是更多地去观察,去理解她守护“本体”背后的那份近乎偏执的敬畏。他会在区晓郢工作时,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目光掠过她专注的侧脸,落在那片被岁月侵蚀、却依旧散发着惊心动魄之美的壁画上,若有所思。有时,他会尝试用她所珍视的“最小干预”、“预防性保护”的思路,去调整他的数据处理模型。当发现某个参数设置可能会对颜料层稳定性产生潜在影响时,他会主动提出来,和区晓郢讨论更稳妥的方案,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用“模型显示安全”来简单带过。这种转变,让他身上那种阳光般的自信,沉淀出了一种更值得信赖的稳重。
一天下午,区晓郢在处理思维菩萨像莲座下方一处极其复杂的多层颜料叠加区域。几种珍贵的矿物颜料——深邃如夜空的青金石、明艳如春山的石绿、浓烈如火焰的朱砂——历经千年,相互渗透又局部剥落,形成一片色彩斑斓却异常脆弱的“地图”。传统的加固方法风险极高,稍有不慎就可能连带损伤下层更古老的颜料。她对着那片区域,眉头微蹙,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手中的工具拿起又放下。
徐翊砜调试完设备,习惯性地看向她这边。察觉到她的困扰,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没有贸然开口打扰,只是安静地走到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同样落在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地图”上。他没有急于拿出他的平板,而是先仔细观察着那片区域的物理状态。
“这里,”区晓郢没有回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边这个安静的观察者说话,指尖虚虚点着那片区域,“层叠得太厉害,边界模糊,有些交接点已经粉化起甲,物理加固就像在刀尖上跳舞。”
徐翊砜凑近了些,仔细看着那片区域。他这才拿起平板,调出这片区域的高精度3D扫描模型,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操作,将图像不断放大、再放大。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颜料层起伏的微观地貌和那些细若游丝的裂隙网络。
“或许……可以试试分层处理?”他沉吟着开口,手指在屏幕上虚拟地划着,思路渐渐清晰,“先用最微弱的、可控的定向气流——类似精密牙科设备那种——配合超低功率的远红外,在不接触本体的情况下,精准地把最表层已经彻底粉化、失去黏结力的浮尘去除掉,减轻负担。这就像外科手术前的清创。”他抬起头,看向区晓郢,眼神里带着征询和一种合作的诚意,“然后,用你们那种最轻柔的、带可控温湿度的‘雾化渗透加固’技术?我们的扫描模型可以实时监测加固剂的渗透深度和局部应力变化,生成动态热力图,确保不会影响到深层结构,就像给手术加了精准的导航。”
他的建议不再是天马行空的炫技,而是基于对实际问题和传统方法精髓的理解,提出的切实可行、互为补充的辅助方案。区晓郢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不带任何审视意味地看向他。他的眼睛依旧很大很亮,此刻却盛满了专注和思索的光芒,白皙的皮肤在窟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干净而真诚,甚至因为专注思考而微微泛红。
她沉默了几秒,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似乎在飞速评估着这个方案的可行性。然后,她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可以试试。气流强度和红外功率需要严格计算,不能超过我们设定的安全阈值。参数必须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我来!”徐翊砜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和责任感,“我马上建模计算参数!保证精确!”他像领了军令状,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并肩作战”。徐翊砜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运算、建模、模拟,不时将计算出的关键参数写在便签纸上递给区晓郢确认。区晓郢则根据他提供的数据,严谨地调整着那台精密雾化加固设备的参数设置,每一个旋钮的转动都带着千钧的谨慎。当徐翊砜操作着他那台经过特殊改装、极其精密的非接触式除尘设备,小心翼翼地清除表层浮尘时,区晓郢全程紧盯着环境监测仪和应力传感器的实时数据,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鹰,随时准备叫停。整个过程缓慢、谨慎,如同进行一场关乎国宝生死存亡的精密外科手术,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与合作无间的默契。
当最后一步加固完成,监测屏幕上所有的数据都稳定在安全绿区,那片复杂脆弱的“地图”被成功稳定住时,两人不约而同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感。徐翊砜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其实更多是紧张出的冷汗),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下意识地想寻求分享成功的喜悦,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区晓郢。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视线。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琥珀色眼眸也看向他,清晰地映着他带着汗意却笑容明亮的脸庞。沉静依旧,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漾开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和……赞许?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了底下流动的、带着生机的春水。
徐翊砜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像温暖的泉水般涌遍全身。他咧开嘴,想说什么,想分享一下此刻的激动,甚至想……但话未出口,却见区晓郢已经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拿起放大镜开始进行最后的细节检查。只是,在她转身的瞬间,他似乎捕捉到她唇角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向上弯起的微小弧度。
那弧度很浅,像蜻蜓点过水面留下的涟漪,转瞬即逝,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徐翊砜的心底,点燃了所有的阴霾。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瘦而专注的背影,无声地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感觉指尖都在微微发麻,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充盈心间。窟内原本昏暗的光线似乎都明亮温暖了起来,墙壁上思维菩萨唇边的微笑,在光影流转中,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欣慰的意味。
日子在封闭、寒冷却又暗流涌动、滋生出某种温暖默契的氛围中,悄然滑向十一月底。外界的消息开始透出些许曙光。市里的新增病例零星出现,防控措施也透露出些许松动的迹象,虽然依旧严格,但不再是密不透风的铁板一块。保护中心内部的气氛也跟着轻松了一些,开始小心翼翼地筹备着恢复部分非核心区域的整理和资料工作。一种名为“希望”的情绪,如同戈壁滩上顽强钻出冻土的嫩芽,在压抑许久的人群中悄然萌发。
这天傍晚,工作结束得比平时稍早。窟区里只剩下区晓郢和于徐翊砜。她正在整理工作台,用特制的软布仔细擦拭每一件使用过的工具——镊子、排刷、滴瓶、小刀,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昏黄的应急灯光(主电路尚未完全恢复稳定)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沉静美好。
徐翊砜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看着她的背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一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物件,心跳得有点快,掌心微微出汗,带着一种混合了期待、紧张和孤注一掷的冲动。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大步走到她身边。
“区老师。”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窟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区晓郢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应急灯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带着一丝惯常的询问,但似乎又比平时多了一点点……耐心?
徐翊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闪着银色冷光的U盘。U盘是金属外壳,棱角分明,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冷的光泽。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将U盘稳稳地托在她面前。他的眼神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赤诚和不容错辨的期待,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仿佛要穿透那层沉静的冰壳。
“这个……给你。”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区晓郢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U盘上,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困惑,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一个U盘?里面是什么?工作资料?备份数据?
“里面……”徐翊砜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脸颊也微微泛起红晕,但他强迫自己迎着她清冷探究的目光,继续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艰难地掏出来,“……里面是你每次抬头看壁画的侧影。”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更准确的表达,“很多张……都是你专注工作时的样子。”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绝对平静深潭的陨石!区晓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猛地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瞬间收缩,深处清晰地掀起了震惊的滔天巨浪!那层万年不变的沉静冰面被彻底击碎!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被窥探的薄怒、以及一种被猝然击中心脏最深处的、陌生的悸动。她的脸色瞬间由惯常的苍白转为一种近乎透明的绯红,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徐翊砜的脸更红了,像熟透的番茄,但他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她震惊甚至带着一丝怒意的目光,眼神坦荡得近乎滚烫,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真诚:“真的!我……我用扫描仪的辅助摄像头……不是故意的!”他急忙解释,语速加快,带着点急切,“就是……调试设备的时候,镜头扫过……系统有自动捕捉功能,就……就记录下来了。我后来整理数据的时候才发现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窘迫,但那份想要分享“美”的赤诚却丝毫未减,“我觉得……很美。真的。比那些壁画……还让我……移不开眼睛。那种专注……那种沉静的力量……”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敲在区晓郢的心弦上,引起一阵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震颤。
窟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应急灯发出微弱的电流嘶嘶声,仿佛在嘲笑这凝固的空气。区晓郢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她看着徐翊砜掌心里那个小小的、冰冷的U盘,又抬眼看看他。他白皙的脸上泛着紧张的红晕,浓颜系的五官在窘迫和期待中显得格外生动,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大眼睛,此刻盛满了不加掩饰的紧张、忐忑,还有一丝少年般的、毫无保留的赤诚。他捧着那个U盘,像捧着一颗滚烫的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区晓郢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的轰鸣声,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撞击。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她内心那堵厚厚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冰墙。那情绪太复杂,太猛烈——有被偷拍的惊愕和愤怒,有**被侵犯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滚烫的悸动,像沉寂万年的火山突然苏醒,滚烫的岩浆奔涌而出,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烧得她指尖都在发麻。理智在尖叫着危险,让她立刻拒绝,立刻离开,恢复安全的距离。但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个捧着“心”的男人牢牢攫住。
漫长的沉默几乎要让徐翊砜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紧张和失望开始爬上他的眉梢。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手臂开始微微发酸下垂的那一刻,区晓郢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手。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他温热的掌心边缘。
那一瞬间,徐翊砜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他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区晓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那U盘金属外壳的真实触感。然后,她的指尖蜷缩起来,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捏住了那个小小的金属物件,将它从他摊开、微微汗湿的掌心里,拿了过去。
动作很轻,很慢,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意味。
U盘落入她微凉的掌心,带着他掌心的余温,也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那冰凉的触感像一根细针,刺得她指尖微微发麻,一路沿着手臂的神经,直抵心底最深处,激起一阵更汹涌的波澜。
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徐翊砜一眼。只是迅速地将那枚小小的U盘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一个滚烫的秘密。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向窟外。脚步声在寂静的石窟里显得有些仓促,甚至带着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打破了维持许久的平静。
徐翊砜站在原地,看着她几乎是逃离的背影消失在窟口那片更深的幽暗光线里,手里还保持着托举的姿势。脸上那点紧张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狂喜!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那一瞬间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他缓缓地、缓缓地握紧了拳头,仿佛要将那点微凉的、却象征着无限可能的温度永远留住。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终形成一个傻气又无比灿烂、仿佛照亮了整个昏暗洞窟的笑容,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窟外,敦煌深秋的寒风依旧呼啸着掠过空旷的戈壁滩,卷起漫天沙尘。区晓郢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U盘,金属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跳找到了一丝锚点。她越走越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又或者,是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直到冲进自己那间狭小、冰冷的宿舍,“砰”地一声反手锁上门,背靠在冰冷的铁皮门板上,她才仿佛脱力般停了下来,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黑暗中,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和自己如雷的心跳。她摊开汗湿的手掌,那枚小小的银色U盘静静躺在掌心,在窗外透进来的、戈壁清冷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幽冷而执拗的光芒,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一个投入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的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