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雪围城与破冰体温

作品:《迷失敦煌

    十一月的寒风,如同被激怒的戈壁猛兽,裹挟着更加粗粝的黄沙,开始毫无怜悯地席卷敦煌。风沙打在保护中心加固过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噼啪”声,仿佛无数细小的石子被不断抛掷过来。然而,比这自然界的寒流更令人窒息的,是来自千里之外的坏消息。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关于武汉出现不明原因肺炎的报道,夹杂在繁杂的网络信息流中。很快,这些零星的火星便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点燃了整个国家的恐慌。感染、封控、医疗资源挤兑……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词汇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日常生活的平静幕布。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随着电波和网络,迅速蔓延到这座偏居西北的旅游城市。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街道变得异常空旷,行人稀少,每个人都用厚厚的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双充满不安和戒备的眼睛。昔日人流如织的莫高窟景区大门紧闭,售票处空无一人,只有风沙在广场上打着旋儿。保护中心内部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凝重。会议室里的灯常常亮到深夜,烟雾缭绕中,领导们紧锁眉头,反复讨论着如何在疫情肆虐的阴影下,确保这些国之瑰宝的绝对安全和基本保护工作的艰难延续。每一次会议的结束,都带着更深沉的忧虑。


    区晓郢的生活被彻底压缩成了两点一线:冰冷的宿舍——恒温恒湿的核心窟区。她负责的几个特窟,因其无可替代的艺术价值和相对脆弱的保存状况,被紧急列入最高防护级别,实行最严格的封闭管理。只保留极少数核心工作人员轮值驻守,以最大限度减少人员流动带来的感染风险。当名单公布时,“区晓郢”的名字,赫然列在第一个。


    与此同时,徐翊砜所在的数字化项目组也陷入了半瘫痪状态。项目高度依赖外部稳定的电力、高速网络支持和部分核心设备的后期处理能力。加上团队中有成员因行程轨迹需要隔离观察,整个项目被迫按下了暂停键。项目组经过紧急磋商,权衡再三,决定让技术骨干于徐翊砜留下,作为技术支援力量协助保护中心,利用现有的本地化设备和已扫描的窟内数据,进行初步的处理和分析工作,为后续可能的远程协作或解封后的项目重启做准备。于是,他的名字,也出现在了核心驻守名单里。


    命运以一种冰冷、强硬、不容拒绝的方式,将这两个理念迥异、刚刚经历了激烈交锋的年轻人,强行塞进了同一个狭窄的、与外界近乎隔绝的时空胶囊里。


    区晓郢对此没有任何情绪外露。她依旧像精准的钟表一样,按时出现在窟区,换上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色工作服,专注地处理着壁画上那些细微却致命的病害——起甲、酥碱、颜料层脱落。她一丝不苟地记录着窟内的温湿度数据,检查恒湿恒温系统的运行状态,仿佛外面那个天翻地覆、人人自危的世界,与这洞窟里凝固了千年的时光并无关联。她的沉静,近乎一种冷酷的专注,像一层无形的盔甲,将自己与外界所有的恐慌和不确定隔绝开来。


    徐翊砜则显得有些烦躁。他那台价值不菲的顶级图形工作站,因为网络带宽的严格限制和外部服务器的无法访问,许多核心功能如同被阉割,只能进行一些基础的数据清洗和简单的建模工作。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拔掉了利齿、困在笼中的猛虎,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施展。他常常在328窟里漫无目的地踱步,或者对着电脑屏幕上缓慢流动的数据流发呆,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焦躁地敲击着桌面。偶尔,他会尝试着跟区晓郢搭话,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窟内过于沉重的氛围。


    “区老师,你说这鬼疫情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他盯着屏幕上一条条代表颜料层厚度的数据流,没话找话,声音在空旷的石窟里显得有些突兀。他转过头,看向那个几乎与壁画融为一体的纤瘦背影。


    区晓郢正用极其轻柔的手法,将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特制加固材料,敷在一小块因湿度波动而微微翘起的壁画表面。闻言,她头也没抬,注意力没有丝毫分散,只有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不知道。”两个字,干脆利落,结束了对话。


    “唉,”徐翊砜重重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担忧,“我爸妈在加州,那边现在也乱成一锅粥了,超市货架都空了,天天视频催我注意安全,恨不得让我穿防护服上班……”他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对远方亲人的牵挂。


    “嗯。”区晓郢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算是表示听到了。她的指尖依旧稳定地控制着加固材料的渗透速度,眼神专注地观察着材料与壁画本体的结合情况。仿佛他的担忧,只是背景里一段无关紧要的杂音。


    徐翊砜碰了个软钉子,自嘲地撇撇嘴,也不再说话。窟内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仪器散热风扇低微的嗡鸣声和她工作时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个纤瘦的背影。应急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她专注的侧脸线条柔和而沉静,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两弯淡淡的阴影,鼻尖随着呼吸微微翕动。他忽然发现,她工作时的呼吸非常轻,非常缓,轻缓到几乎感觉不到,整个人仿佛真的融入了这片寂静的佛国世界,成为壁画的一部分。这种绝对的专注和沉静,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力量感。


    时间在封闭、压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中缓慢流淌。一天深夜,一场多年罕见的暴雪毫无预兆地袭击了敦煌。狂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发出凄厉的咆哮,裹挟着鹅毛般的巨大雪片,如同失控的野兽,疯狂地撞击着保护中心所有厚重的门窗,发出“砰砰”的巨响,仿佛随时要将这钢筋混凝土的堡垒撕裂。


    区晓郢是被活活冻醒的。宿舍里的暖气片冰冷一片,触手生寒。厚重的棉被仿佛失去了所有保暖功能,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从四面八方钻进被窝,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直透骨髓。她摸索着打开手机,刺眼的光亮下,工作群里弹出的紧急通知像一块块冰坨砸进眼里:暴雪压断了主输电线路,全市大面积停电!备用发电机仅能维持窟区核心温湿控制系统和部分关键监控设备的用电!生活区供暖全面中断!恢复时间……未知!


    零下十几度的严寒瞬间攫住了她。她坐起身,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因为寒冷而僵硬、疼痛。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像一张冰冷的瓷器面具。她沉默地坐了足足几分钟,仿佛在积蓄对抗这酷寒的力量,然后猛地掀开被子下床。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拖鞋底刺激着脚心。她翻箱倒柜,找出所有能穿的厚衣服——保暖内衣、厚毛衣、羊毛背心、抓绒裤,一层层笨拙地套在身上,最后裹上了那件最厚的、及膝的深蓝色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又围上厚厚的羊毛围巾,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


    推开宿舍门,走廊里的冷空气像无数把冰刀,瞬间刮过她裸露的额头和脸颊。应急灯微弱的光线下,走廊仿佛一个巨大的冰窖。她看到隔壁徐翊砜的房门也开着。他正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狼狈。他身上穿着厚实的灰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他那件深灰色冲锋衣,怀里还紧紧抱着另一件显然是刚翻出来的、看起来稍显臃肿的黑色长款羽绒服。看到区晓郢全副武装地出来,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扯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牙齿似乎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区……区老师,也冻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呼出的白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


    区晓郢点了点头,围巾遮住了她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沉静的眼睛。


    “这鬼天气……”徐翊砜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努力想表现得轻松点,但身体的剧烈颤抖和发青的嘴唇彻底出卖了他,“暖气停了得有……36小时了吧?再这么下去,人怕是真的要冻成这里的壁画了,千年不朽……”他一边说着,一边笨拙地把怀里那件看起来厚实许多的黑色羽绒服往前递了递,眼神有些闪烁,似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那个……我……我多带了一件,挺厚的……你……你要不先凑合披上?总比……冻着强。”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窘迫,递衣服的手也有些微微发抖。


    区晓郢的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羽绒服上,厚实的面料在应急灯下泛着微光。她又看向他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身体。他里面那件冲锋衣显然不足以抵御这种极寒。她沉默了几秒,目光在他脸上和他手中的衣服之间短暂地游移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声音隔着厚厚的围巾显得有些沉闷,却异常清晰:“不用。你自己穿好。”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就朝着通向窟区的内部通道快步走去。核心窟区有独立的温控系统维持最低限度的运转,虽然温度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但至少比这冰窖般的宿舍走廊强百倍。


    徐翊砜看着她裹得像个蓝色粽子似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昏黄的光晕里,手里还抱着那件没能送出去的黑色羽绒服。他低头看了看这件厚实的衣服,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单薄的冲锋衣,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低声咕哝了一句:“得,又碰一鼻子灰。”但他还是迅速地把那件黑色羽绒服展开,裹在了自己身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把自己也裹成了一个臃肿的“黑熊”。然后用力跺了跺冻得发麻、几乎失去知觉的脚,也快步跟了上去。


    328窟内,应急灯发出惨淡的、毫无暖意的白光,勉强驱散了一小片浓重的黑暗。恒温系统在备用电源的支撑下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温度计显示窟内温度大约在十度左右。虽然依旧寒冷刺骨,但比起外面零下十几度的冰窖地狱,这里简直如同温暖的避风港。


    区晓郢坐在工作台前那张冰冷的木椅子上,裹紧了身上的深蓝色羽绒服,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整个人蜷缩起来。她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又像是在用意志力对抗着寒冷带来的强烈不适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脸色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甚至有些透明,像一尊易碎的冰雕。


    徐翊砜裹着两件羽绒服,像个行动笨拙的巨熊,在她旁边不远处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他不停地搓着手,试图摩擦生热,但效果甚微,指尖依旧冰凉麻木。窟内死寂一片,只有外面狂风卷着雪粒疯狂拍打窗户的、令人心悸的呜咽声,如同鬼哭狼嚎,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时间在寒冷和黑暗中似乎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区晓郢的身体忽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晃了一下,随即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寒颤!那寒颤的幅度是如此之大,带动了身下老旧的木椅子,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这死寂的洞窟里显得格外惊心。


    徐翊砜立刻被这声响惊动了。“区老师?”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窟里显得有点突兀,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区晓郢没有回应,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无形的壳里。宽大的羽绒服也无法完全抑制那源自身体深处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徐翊砜看着她几乎缩成一团的姿态,心脏某个地方莫名地揪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担忧和心疼的情绪压倒了之前的尴尬和顾虑。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性,从椅子上站起身。他拖着裹得像熊一样笨重的身体,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挪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两张并排的椅子,中间只隔着窄窄的一条缝隙,不到十公分。


    “冷吧?”他压低声音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黑暗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从她那边传来的、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像风中瑟瑟的落叶。


    区晓郢依旧沉默着,只是把头往羽绒服的领子里埋得更深了些,只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帽子顶,像一只彻底封闭起来、抗拒外界的小兽。


    徐翊砜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那股莫名的冲动更加强烈。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试探性地,张开裹着两层厚厚羽绒服的胳膊。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丈量着合适的距离,最终,轻轻地、虚虚地,将她的整个人连同那厚厚的羽绒服,一起环住了。他的手臂并没有真正接触到她的身体,只是形成一个松散的、象征性的包围圈,保持着一种谨慎的、近乎可怜的距离感。


    几乎是立刻,他感觉到怀里那团“蓝色羽绒服球”骤然僵硬了!像一块瞬间被冻住的寒冰!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瞬间屏住的呼吸,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别……别躲。”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急促,呼出的、带着他体温的热气拂过她羽绒服帽子边缘露出的几缕柔软发丝,“暖气停了36小时了……两个人……靠在一起……能……能暖和点……”他的理由听起来依旧有点笨拙,甚至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恳求意味。他的手臂也只是虚虚地环着,不敢收紧半分,生怕真的冒犯了她,触碰了那层看似脆弱却异常坚固的冰壳。


    黑暗中,时间仿佛彻底凝固了。区晓郢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千年不化的玄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隔着厚厚的衣物,并不算炽热,却像一块投入冰封湖面的、燃烧着的炭火,固执地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的手臂只是松松地环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一种近乎卑微的尊重。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属于电子设备的冷冽金属味,一点点干净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皂角香,还有一种属于年轻男性的、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热源,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缠绕着她冰冷的感官。


    她应该立刻推开他。这太逾矩了。太……不像她一贯的行事作风。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打破了她在孤独和寒冷中努力维持的平衡。


    可是……太冷了。那寒意不是来自皮肤,而是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带着一种要把人的意志和生命彻底吞噬的绝望。身后那片不算炽热,却异常稳定、源源不断散发的温暖,像一个在冰天雪地的绝境里突然出现的、散发着微光和暖意的洞穴入口,充满了难以抗拒的、原始的诱惑力。理智在尖叫着危险,让她保持距离,身体却在本能地、贪婪地渴求着那一点点救命的温度。寒冷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也瓦解了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她的僵硬维持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最终,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从她的肩头泄露出来。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应,只是那紧绷到极致的身体,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了下来。像一株在凛冽寒风中冻僵了许久的植物,终于耗尽了所有抵抗的力量,无力地、顺从地倚靠在了身边唯一的、坚实的支撑物上。


    她依旧沉默着,把头更深地埋进自己的羽绒服领口,只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拒绝交流的帽子顶。但身体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徐翊砜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体那细微的、却意义重大的放松。他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了肚子里,随即又被一种更汹涌的、陌生而强烈的悸动填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鼓。手臂依旧保持着那个虚环的姿势,不敢收紧半分,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靠近,但胸膛里那颗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他怀疑在这死寂的洞窟里都能被她听见。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帽子边缘散落的柔软发丝,带来一阵阵细微的痒意。黑暗中,他低头只能看到她羽绒服帽子模糊的轮廓,鼻尖却萦绕着她发间一丝极淡的、清冷的香气,像雪后松林深处最干净的松针,沁人心脾。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与这奇异的、带着一丝禁忌感的依偎中悄然流逝。应急灯惨白的光晕染着墙壁上那些古老的、沉默的壁画,思维菩萨低垂的眉眼在昏暗摇曳的光影中显得愈发悲悯,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寒冷冬夜里,两个孤独的灵魂在绝境边缘,小心翼翼地靠近、试探,寻求着彼此的体温和慰藉。窗外的风雪依旧在疯狂地肆虐,撞击着这座守护了千年瑰宝的石窟,发出绝望的嘶吼。但在这片应急灯光勉强照亮的方寸之地,在菩萨永恒的凝视下,那无孔不入的寒冷似乎被短暂地逼退了。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如同地底悄然涌动的温泉,在两人紧紧依靠的身体之间悄然滋生、流淌,无声地融化着彼此心中那层厚厚的、名为疏离的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