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哥，时间到了，下工吧！”


    维修间里只有一个灯光很暗的白炽灯亮着，偌大的密闭空间里充斥着令人不适的刺鼻气味。


    里面停着的是两台AST-03型的陆行装甲车，其中一台已经损毁严重，车身中部凹陷了一个大坑，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拳头砸过，对比之下，另一台要完整许多。这两台陆行装甲车都曾服役于中央塔，但现在只是一堆破铜烂铁。


    “好。”齐散将最后一个零件卸下来，关掉头上戴着的探照灯，从车身底部钻出来。


    齐散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即便是统一的形制，依旧能看出他的四肢修长，躯体线条流畅，具有力量感。


    齐散额前的黑发有些长了，摘下头戴探照灯的时候原先被捋上去的头发都垂了下来，有些挡视线，他往后捋了一把，想着确实该修剪一下了。


    防护罩也摘下来的时候在他脸上横着留下来一条印子，很明显，但应该很快就会消下去，所以齐散没太在乎。


    齐散在卫生间换下衣服，将手上的污渍细细地搓洗干净，灰蒙蒙的镜子上映着他那一张消瘦清隽的脸，唇色很淡，眼皮也薄。


    他直起身，镜子里的男人身上有数道疤痕，右臂处有着尤为显眼的缝合痕迹，仔细看，右手臂以下的皮肤也和他身体其他地方的肤色有些许诧异，似乎不受劳作的影响，没有任何的毛糙和伤口。


    齐散穿上自己外套，没多做停留，只其他工友打了声招呼，“那我就先走了。”


    这一批装甲车要加班加点地拆卸下来，所以这几天晚上也在忙活这个事，但齐散晚上没时间，就只能早上来早点，压缩中午的时间，将活都干完才能在天黑前回到家。


    这本来是不被允许的，但齐散手脚利索，效率高，又对装甲车颇有研究，算是车间里的行家，自身情况也特殊，所以管理员才默许了他的行为。


    “好嘞，齐哥再见！”一个戴帽子的Alpha说，等齐散走出去了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喊住他，“等会！齐哥，这个给你！”


    他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包裹起来的纸盒，递到齐散手上，说：“片片糕，带回去给茵茵吃。”


    齐散低头看了一眼，一个“不”字已经说出来了一半。


    Alpha：“我家妞妞特地让我给茵茵带的，说下次要跟茵茵约着搭积木呢。”


    齐散收下了，点点头，说：“谢谢。”


    Alpha坐了回去，旁边的人好奇问：“茵茵是谁啊？”


    “齐哥女儿。”


    “哦哦，几岁了？”


    “好像是六岁。”


    “齐哥看着挺年轻的啊，没听说过他结婚了啊？”


    有一个Beta突然开口说，：“没结婚，我给他录身份信息的时候看到了，写的是未婚呢！估计是跟哪个Omega搞了，别人给他生的呗！我要是……”


    “闭嘴吧你！干你活去！”一开始的Alpha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


    几人散开各自干活去了，外面的天幕也彻底黑了下来，说是“天幕”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那只是数亿块全息屏幕的投影。


    百年前的一场降落在赤道的陨石群，几乎摧毁了人类文明。


    城市可以重建，逝去的生命有人铭记，但陨石群中携带的不明能量源却在地球蛰伏，最终附着在搜救人员身上，如同散出去的蒲公英，导致了全球生物的大规模变异。


    起初是小型动物，猫狗鸡鸭，体型异变，寿命骤减，死亡的前几日，相隔数米都能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而他们尸体状态更是诡异，表层皮肉完好，而内里却高度腐烂。


    埋葬尸体的土壤会被污染，周遭十米内，寸草不生。


    仅仅一周后，这种变异传到了大型生物身上。动物园园内的动物是最先出现异变的，变异的流程几乎没有差别，只是它们异化后更难控制，导致了多起事故的发生，导致了动物园纷纷闭馆。


    事情被媒体曝光后，难免引起恐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突然爆出的一条新闻才是点燃人们心中恐慌之火的一点火星。


    这种令生物异变的病毒，极有可能潜伏于人体。


    所以那些和人类有着密切接触的动物，才会出现变异情况。


    半年后，第一个变异的人类出现了，是一名女性Omega，名叫安娜，更巧的是，她就是该研究所的研究人员。


    研究所意图将此事隐瞒，但这位Omega离世前就将研究所的研究成果进行了公布，她将这种病毒称为寄生A2-S，S意味着它的感染等级和危险等级达到了最高，这也是她向全世界发出警示的原因。


    寄生A2-S目前之只被发现潜伏于Alpha和Omega身体里，她在最后写到，暂未发现能控制寄生A2-S的控制方法，也就是说，一旦被感染变异，便意味着走向死亡。


    这封定时文稿，在她死后大白于天下，最后一句，她说：我自愿成为实验对象，愿人类早日破译寄生A2-S。黎明终将到来，诸君，不要放弃。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控制，潜伏期一过，被感染的Alpha和Omega数量不计其数，在全球各处引发了暴动和骚乱，甚至起了武装冲突，Beta成为了维护稳定的中坚力量，事态没有却没有好转，人类内讧的局面加剧，引发了大大小小的火拼和战争。


    本就陷于内战、硝烟和死亡的恐怖中的人们，或许怎么也没想到，距离上一次陨石群陨落后的第十二年，第二次陨石雨来临了。


    第二次的陨石陨落，集中于北极，这一次，引发了毁灭性的天灾，气温升高，空气严重污染，到处都充斥着寄生A2-S病毒，地面不再宜居。


    为了求生，幸存人类不得不建立数千万个安全区，蜗居于地下。


    直至今日。


    自人类组建安全区搬入地下城以来，已经将近五十年没有看到过真正的天空，全息屏由安全区的中央塔控制，根据系统内录入的过往信息进行对天空、光照的模拟。


    安全区03同所有安全区一样，是一个建立在地下的城市，独立管辖，但和其他安全区保持着紧密联系，在必要情况下，会和其他安全区进行结盟。


    每个居住人口控制在五十到八十万人左右，个别安全区甚至容纳了超百万人，是名副其实的地下大都市。


    从高处俯瞰，整个安全区如同一圈一圈嵌套在一起的圆环，纵深在百米不等，以钢铁等特殊材料为支柱，高楼鳞次栉比，人行走在纵横交错的路中，如同蝼蚁。


    这也是安全区被人们成为“巢”的原因之一。


    在安全区最中心的位置，有一栋耸立天际的白色建筑——中央塔。


    它造型非常的简洁，底部是圆形，随着建筑越高，直径却逐渐变小，在高处搭建了连接三个在一起的椭圆形的平台。那里是中央塔的管理中枢，整个地下城由其所控制。再往上圆形的直径又逐渐变大，塔尖最终穿过了苍穹。


    中央塔在地表的高度还有近500米，塔内灯光永不熄灭，在黯淡的地表，中央塔是唯一的光亮，点连成线，线连成片，犹如一张大网，将地球笼在其中。


    幸存人类虽然搬到了地下，但寄生A2-S病毒却并没有被隔绝在地面外，它的潜伏期变得更长，人类在安全区内稳定下来之后，也出现过几次A和O和变异事件，但都被迅速处理。


    为了预防这类事件，安全区建立了变异特种事件监察处，招募身体素质优秀的Beta入职，暗中为安全区清除疑似寄生A2-S病毒潜伏期和变异期的人群。


    他们的清除方式，是将其驱逐到地面，任由其自生自灭。


    地面生存条件恶劣，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存活的变异者自发组建了变异者组织，并推崇出了一位领袖。


    因为他常常以黑发黑袍的形象出现，监察处的人将其取名——“修女”。


    很久之后，监察处的人才知道“修女”并不是女性，而是一名男性Alpha，名叫谢无端。


    为了清除以谢无端为首的变异者组织，监察处静心筹备，由当时监察处三位监察官之一的齐散担任卧底，潜入变异者组织中，接近谢无端，伺机找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卧底任务长达十七个月，齐散有过几次失联，但最终他还是完美地完成了任务，捣毁了谢无端的基底，只是由于中央塔低估了谢无端的力量，谢无端从临时关押处逃脱，在众人眼皮底下带走了齐散。


    足足三个月，齐散跟谢无端人间蒸发。


    直到齐散传来简讯留下坐标，才将谢无端抓获，而齐散被救回来之后，身心受创，也从监察处离职了。


    此时此刻，中央塔的光亮倒映在齐散的瞳孔里，他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最后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穿过几条向下的路，他走进更深的黑暗中。


    这一片的建筑就更加老旧一点，居住的也都是一些年纪较大的人，不太喜欢出门，所以整片区域都很安静。


    齐散回到家打开门，没看到人，桌子上还摆着搭好的积木，下面压了一张纸，写着：爸爸，我去找阿婆了。茵茵留。


    茵茵没上过学，字还是齐散闲下来的时候教她写的，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个硕大的字加起来占了半页纸。


    齐散将纸叠起来放在抽屉里，先去将纸盒里摆着的片片糕放锅里加热了一下，才下楼去阿婆家接孩子。


    他脚步一顿，门后的位置贴着一张茵茵画的画，一大一小的两个小人，有一个角掉下来了，齐散顺手将其重新贴好。


    阿婆姓李，是齐散的邻居，她已过世的丈夫曾是中央塔的工作人员，在搬来这里之后便独居一人，看到齐散独自带着茵茵，她有时候会帮衬一把。


    周围邻居只觉得他是单身丧偶的父亲，独自抚养女儿，但没人知道其实齐茵茵是他生的，他的腹部至今还留着一条八厘米的刀口。


    但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母亲，他都对这个孩子没多少爱。


    因为这孩子，来历不正，她的另一个父亲，尚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特殊监狱里。


    也是因为怀孕，齐散不得不从中央塔的变异特种事件监察处离职，从光鲜亮丽的监察官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Beta，所有的权限被封锁，孤身从01号安全区来到03号安全区，带着未痊愈的伤口和腹中四个月的胎儿。


    这七年过得很快，齐散竟然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但有时候一个恍惚，齐散还是能透过自己女儿的眼睛看到谢无端那张妖冶如毒蛇的脸，齐茵茵跟他血脉相连，可也流着谢无端的血，齐茵茵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还有着那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小孩子往往最敏锐，茵茵像是察觉到他的态度，和他也不亲近，甚至有些怕他。有时候跟他生气，齐散也不会去哄，都是她自己把自己哄睡了，钉在一起的小本子里写满了“爸爸坏”、“讨厌爸爸”。


    有一次还闹着离家出走，茵茵哭着说：“……呜呜呜呜！我再也不回来了！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我不要你做我的爸爸！”


    齐散站在她后面，给她把门打开，让出路：“那你走吧。”


    齐茵茵哭得更大声，鼻涕眼泪流进嘴里，她扭头跑了，将手里的积木砸在齐散身上。


    两个小时之后，是区域管理人员通知他来接孩子，还跟他说，小孩受伤了，流了很多血。


    齐散赶过去的时候，齐茵茵哭着扑进他怀里，一直捂着嘴。


    她摔了一跤，将本就松动的门牙磕掉了，手里还捏着自己的牙，哭得没完没了，齐散好不容易将她哄睡着，抱回去的路上又醒了，又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爸爸……呜呜，爸爸茵茵错了，你不能不要我，呜呜！”


    齐散说：“不要哭了。”


    茵茵吸了吸鼻涕，但还是有鼻涕泡泡蹭在了齐散肩膀上，她用小手盖住，“……呜呜呜，茵茵不哭了，不不哭了……”


    齐散将兜里的糖塞到她手里，“不哭就有糖吃。”


    茵茵左手拿着糖，右手捏着自己的门牙，无声地流眼泪，在齐散耳边抽噎，“牙掉了还能吃糖吗……”


    齐散不想再惹哭她，就说：“可以，能吃。”


    茵茵将糖剥开，塞到了齐散嘴里，抱着齐散的脖子，“给爸爸吃，爸爸吃了就不要再讨厌茵茵了，好吗？”


    廉价合成糖精味道在嘴里蔓延，齐散动作一顿，脚步慢了一下。


    他点了点头，心里兀然柔软，叹了口气说：“没有讨厌茵茵，茵茵乖一点好不好？”


    齐散敲开李阿婆家的门，“阿婆，我来接茵茵。”


    李阿婆说：“茵茵啊？茵茵不是已经回去了吗，她不在家吗？”


    齐散顿了一下，微微侧身看了一眼，才说：“我还没回去看过，那她应该是在家，我去看看。打扰阿婆了。”


    “没事，我也喜欢茵茵这孩子，是我叫她来的。”


    齐散又走了回去，但家里依旧没人。


    齐茵茵答应过他，不会再离家出走，齐散的心漏跳一拍，打算再次出门寻找，回过身时看到门后那张茵茵画的简笔画，他多看了两秒，又往回退了一步，转身进了厨房。


    齐散将右手臂的袖子撸上去，用匕首在手腕下划了一刀。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流血，而是露出古银色的类似金属的质感，他将指纹按了上去，激活了仿生机械手臂。


    当年从监察处离开，也只有这东西留给了他，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无法取走，所以监察处也只是剥夺了他的系统权限，并将大部分的功能做了冬眠处理。


    只有一些基础的功能还保存着，齐散没试过，只有在齐茵茵身上用过定位功能。


    一小块虚拟屏在他手掌展开，很快勾勒出他所在的这一片区域的地图，而象征的被定位人的红点却并不在这一片区域。


    齐散双指一拉，展开更大的区域，终于看到了闪烁的红点。


    他瞳孔一缩，猛地站了起来。


    红点正在快速移动，而移动的位置目标，似乎是……


    中央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