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边关月,故园心

作品:《砚影照光

    寒露刚过,西北的急报就随着雁阵落在江南新宅的案上。陆昭展开羊皮地图时,指腹划过“黑风寨残部”的标记,那里的狼头符号被红笔圈住,与十二年前江明远通敌的密信上,纹样分毫不差。


    “他们联合了西域的回纥部,在嘉峪关外烧了三座驿站。”江砚辞的指尖点在地图边缘的小字上,那里记着“粮草损耗三成”,墨迹是噬心墨特有的青蓝色——显然是西北军斥候用暗号传来的急报。他昨夜换了身玄色劲装,腰间的绯红玉带被束得更紧,袖口的冰蚕丝银线在灯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当年在太和殿丹陛上,准备随时出鞘的短匕。


    陆昭的手按在案上的云纹箭囊上,箭杆上的“昭”字被摩挲得发亮。他想起三个月前,镇南王的密信里说“黑风寨余孽在西域养精蓄锐,恐有异动”,那时江砚辞正趴在廊下教张叔的儿子画狼头标记,阳光落在他发间的兰草簪上,暖得让人忘了边关的风霜。


    “我得回去。”陆昭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扫过院角的银杏——今年的叶子黄得早,落在石桌上,像铺了层碎金。那是他们去年亲手栽的,江砚辞说“等它长到老宅那棵那么粗,我们就把名字刻在最高的枝桠上”。


    江砚辞没有抬头,只是将案上的玫瑰酥往他手边推了推。酥饼上的蜜饯摆成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地图上的嘉峪关:“我跟你一起去。”他忽然抬头,眼底的光比寒夜里的星子还亮,“当年你说过,险境要同生共死。”


    陆昭的喉结滚了滚。他想起昨夜起夜时,看见对方在灯下翻检旧物——那套石青锦袍被叠得整整齐齐,袍角的血迹已洗得发白,却仍能看出当年宫宴上留下的刀痕;那枚绯红玉带被擦得锃亮,带扣上的云纹与自己箭囊上的纹样严丝合缝。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


    “西北冷,把这件棉甲带上。”陆昭从箱底翻出件玄色棉甲,甲片内侧绣着兰草,是江砚辞去年冬天绣的,“还有这个。”他将块玫瑰酥塞进对方怀里,酥饼用油纸包着,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路上吃。”


    江砚辞的耳尖红了,却故意板着脸把棉甲推回来:“你的旧伤比我重,该你穿。”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里面是雪魄草熬的药膏,“每次换药记得涂,别像在芦苇荡那次,硬扛着疼得直冒冷汗。”


    收拾行装时,陆昭看见江砚辞把那支刻着“第一次同骑”的云纹箭塞进箭囊,又将两人交缠的玉佩红绳系得更紧。窗外的银杏叶被风卷起,落在打包好的行囊上,像片舍不得离去的影子。


    赶往西北的马车行至第五日,官道旁的胡杨开始落叶。陆昭掀开车帘,看江砚辞靠在窗边假寐,玄色劲装的领口散开半寸,露出锁骨处淡淡的红痕——那是出发前夜,自己按出来的印子。那时对方咬着唇不肯出声,发间的兰草簪蹭过他的下颌,痒得像江南的雨丝。


    “醒了?”江砚辞忽然睁眼,眼底没有丝毫睡意,“前面就是玉门关,过了关,就是西北军的地界了。”他从怀里摸出块玫瑰酥,酥饼有些受潮,却仍带着甜香,“你看,还没吃完。”


    陆昭接过酥饼,咬下时忽然注意到他指尖的薄茧——那是这些日子练箭磨出来的,比在江南时厚了许多。他想起出发前,对方在靶场练到暮色四合,箭杆上的冰蚕丝银线被汗水浸得发亮,却仍笑着说“再练十支就好”。


    “玉门关的守将是赵老将军的儿子。”陆昭擦去他唇角的糖粉,“当年你父亲救过他,见了云纹箭,会信我们。”他忽然握紧对方的手,指腹碾过腕间的银铃,“过了关,可能就有硬仗要打。”


    江砚辞的手顿了顿,反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不怕。”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只要你在,哪里都是安稳地。”


    马车刚过玉门关,就见一队骑兵候在关下。为首的校尉看见陆昭箭囊上的云纹,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末将参见陆将军、江少将军!”他甲胄上的狼头标记在夕阳下泛着光,与江砚辞腰间的玉佩纹样分毫不差。


    “黑风寨的动向如何?”江砚辞翻身下车,玄色劲装在风里展开,像只蓄势待发的鹰。


    校尉递上密信,字迹潦草却有力:“他们在月牙泉设了埋伏,说要……要拿少将军的人头祭旗。”


    陆昭的手瞬间按在枪柄上。他瞥见江砚辞的指尖微微发白,却仍笑着拍了拍校尉的肩:“正好,我也想会会他们,看看是谁给的胆子,敢动江家的人。”


    当晚宿在军营时,陆昭被帐外的动静惊醒。掀帘一看,见江砚辞站在帐前的胡杨下,正对着月光擦拭短匕。刀光映着他的侧脸,眉尾微微扬起,像极了江老将军当年在沙盘前的模样。


    “睡不着?”陆昭走过去,将件棉袍披在他肩上。


    江砚辞的动作顿了顿,短匕的寒光在月下晃了晃:“在想十二年前,父亲就是在这里被伏击的。”他忽然转身,眼底的月光碎成一片,“他们说,父亲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玫瑰酥,是母亲亲手做的。”


    陆昭从背后抱住他,棉袍的暖意混着对方的体温,像团驱散寒意的火。“今夜的月亮,跟那年雪夜的很像。”他的下巴抵在对方发顶,闻到兰草香混着风沙的味道,“但这次,我不会让你有事。”


    胡杨的叶子在风里簌簌作响,像在应和他的话。江砚辞反手握住他的手,短匕的刀柄硌着两人的掌心,却奇异地让人安心。远处传来巡营的梆子声,近处是彼此的心跳,陆昭忽然觉得,这边关的夜再冷,只要身边有这个人,便处处是归宿。


    月牙泉的沙在晨光里泛着金。陆昭勒住马缰,看江砚辞的玄色劲装在沙丘后隐现,对方腰间的绯红玉带在沙地里格外醒目,像道随时会出鞘的闪电。昨夜的密信上说,黑风寨的主力藏在泉眼西侧的石窟里,那里有他们囤积的粮草和兵器。


    “左翼交给你。”陆昭的长枪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枪缨的红绸缠在腕间,与江砚辞的玉佩红绳轻轻相撞,“记住我们的暗号,三箭连射,就是我需要支援。”


    江砚辞点头,从箭囊里抽出支云纹箭搭在弓上:“你也小心。”他忽然凑近,唇擦过陆昭的耳垂,带着沙粒的粗糙感,“等打赢了,我给你做玫瑰酥,用月牙泉的水和面。”


    号角声起时,陆昭的长枪已刺穿第一个敌人的咽喉。他看见江砚辞的箭如流星般掠过沙丘,每支箭都正中敌人的咽喉——那是他亲手教的准头,说“对付杂碎,不必留情”。


    厮杀声里,陆昭注意到石窟顶端的旗帜在晃动,旗上的狼头被人用鲜血改画成了骷髅——那是回纥部的标记。他心头一紧,刚要发信号,就见江砚辞的方向突然升起浓烟——是遇袭的信号!


    “江砚辞!”陆昭的长枪横扫,枪杆撞开敌人的弯刀,翻身下马往左翼冲。沙地里的血渍蜿蜒曲折,像条狰狞的蛇,他看见江砚辞的玄色劲装落在沙丘后,上面沾着暗红的血。


    “我在这。”江砚辞的声音从石窟后传来。陆昭冲过去时,看见他正靠在石壁上喘气,右腿的箭伤又裂了,血浸透了劲装,却仍紧紧攥着那支刻着“第一次同骑”的云纹箭,“别过来,有埋伏!”


    话音未落,石窟顶突然滚下巨石。陆昭猛地扑过去将他按在身下,巨石擦着他的玄甲砸在沙地里,震起的沙粒迷了眼。他听见江砚辞的心跳快得像擂鼓,对方的手按在他后背的旧伤上,声音发颤:“你流血了……”


    “没事。”陆昭拽起他往泉眼跑,那里的芦苇丛可以藏身,“还记得在江南芦苇荡吗?我们也是这样跑的。”


    江砚辞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味:“那次你中了毒,却还把我护在怀里。”他忽然弯腰,从沙地里拾起支箭,箭杆上刻着“辞”字,“这是你当年送我的第一支箭,我一直带在身上。”


    两人躲进芦苇丛时,陆昭才发现他的手臂被划伤了,血正顺着指尖滴进泉里,染红了一小片水。他撕下衣襟要包扎,却被对方按住手:“先处理你的伤。”江砚辞的指尖抚过他后背的伤口,那里的血正透过棉甲渗出来,“你总这样,把我护得太好。”


    陆昭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因为你是我要护一辈子的人。”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在柴房里对少年说的话,原来有些承诺,真的能记一辈子。


    远处传来西北军的号角声,是援军到了。陆昭扶着江砚辞走出芦苇丛,看阳光透过芦苇的缝隙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撒了把碎金。黑风寨的残部已被剿灭,石窟里的粮草正被搬出来,陆昭忽然觉得,这月牙泉的水再清,也清不过此刻对方眼底的光。


    胜仗后的军营里,篝火燃得格外旺。陆昭坐在帐外,看江砚辞给老兵们讲江南的趣事,对方穿着他的棉甲,显得有些宽大,发间的兰草簪在火光里泛着光,像颗温暖的星。


    “少将军还记得吗?当年你总偷拿陆将军的玫瑰酥。”张叔的儿子举着酒囊大笑,他如今已是个半大的少年,甲胄上的狼头标记是江砚辞亲手画的。


    江砚辞的耳尖红了,却仍笑着回嘴:“那是他自愿给我的。”他回头看了眼陆昭,眼底的笑意像漾开的春水,“再说,我后来还给他绣了箭囊呢。”


    陆昭走过去,将件披风搭在他肩上。篝火的光映着对方的侧脸,他忽然注意到江砚辞的眉尾多了道浅疤,是月牙泉之战时被沙粒划伤的,却丝毫不影响容貌,反倒添了几分英气。


    “镇南王的信到了。”陆昭把密信递给他,信上写着“新帝准了我们的奏请,黑风寨余党交由地方处置,西北军暂由你二人统领”。


    江砚辞展开信时,篝火突然“噼啪”响了声,火星溅在他的棉甲上。陆昭伸手去拍,指尖触到甲片内侧的兰草绣纹,那里还留着对方的体温,像藏了团江南的春阳。


    “等安定了,我们去看看父亲的旧营吧。”江砚辞的声音带着点怀念,“他说过,那里的星空比任何地方都亮。”


    陆昭点头,从怀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玫瑰酥——是出发前带的最后一块,虽有些干硬,却仍能尝出江南的甜。“给。”他塞进对方手里,“就当提前庆祝。”


    江砚辞咬了口酥饼,忽然靠在他肩上。篝火的暖意混着对方的体温,像极了在江南新宅守岁的那个冬夜。“昭昭,”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星空,“我们在边关住些日子好不好?看看父亲守过的城,看看你说过的戈壁落日。”


    陆昭的手按在他的发顶,那里的兰草簪硌着掌心,却让人安心。“好。”他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等雪化了,我们就去戈壁,我教你骑骆驼,就像当年教你骑马那样。”


    篝火渐渐暗下去时,老兵们唱起了西北的歌谣。江砚辞靠在陆昭怀里,玄色劲装的袖口与对方的玄甲相触,像两段终于找到归宿的命。远处的狼嚎声隐隐传来,近处是彼此的呼吸,陆昭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动人的风景,不是江南的烟雨,不是京城的宫阙,而是边关的月色下,能与你并肩看遍风沙。


    开春后的戈壁,终于褪去了寒意。陆昭牵着骆驼站在沙丘上,看江砚辞穿着新做的胡服走来,腰间的绯红玉带被风沙磨得发亮,发间的兰草簪换了支新的,是用戈壁上的红柳木做的,簪头刻着小小的云纹。


    “这骆驼比马难骑多了。”江砚辞翻身上驼时,差点摔下来,玄色胡服在风里展开,像只笨拙的蝶。


    陆昭笑着扶住他,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抓紧了。”骆驼起身时,两人的发梢缠在一起,红柳木簪的清香混着对方的兰草香,在风沙里漫开来。


    他们去了江老将军的旧营,营盘的石墙上还刻着当年的布防图,图边的“守”字被风沙侵蚀得只剩轮廓,却仍能看出是江老将军的笔迹。江砚辞伸手抚摸那些刻痕,指尖忽然触到个小小的狼头——是他幼时刻的,旁边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昭”字。


    “你看。”江砚辞的声音发颤,“我们早就在这里留下过记号。”


    陆昭从箭囊里抽出两支云纹箭,插在营盘的石缝里。箭杆上的“昭”与“辞”字在阳光下挨在一起,像两个永不分离的影子。“现在,我们把记号补全了。”


    归江南的前一夜,陆昭在军帐里收拾行装。江砚辞坐在案前,用噬心墨给镇南王写回信,笔尖的青蓝色墨迹在纸上晕开,像片小小的星空。他忽然停下笔,在信末画了个小小的狼头,旁边画着颗心,里面写着“昭”和“辞”。


    “在画什么?”陆昭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


    江砚辞把信纸往他面前推了推,耳尖红得像戈壁上的沙棘果:“给镇南王看看,我们很好。”他忽然转身,唇擦过陆昭的下颌,“回去后,我们把银杏树下的石桌刻完吧,再种些兰草,像在边关看到的那样。”


    陆昭的喉结滚了滚,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好。”他想起江南新宅的雨,想起马场的风,想起那些寻常日子里的甜,“还要在院里挂两盏河灯,一盏画云纹,一盏画狼头,让它们永远照着我们的家。”


    启程的那天,西北军的将士们在关下送行。陆昭看见张叔的儿子举着支云纹箭,箭杆上刻着“盼归”二字,像个小小的承诺。江砚辞翻身下马,将那支红柳木簪插在营盘的石缝里:“等我们再来,就用它换新的记号。”


    骆驼行至戈壁尽头时,陆昭回头望了眼边关的方向,月色正漫过雪山,像条银色的路。江砚辞靠在他怀里,红柳木簪的清香在风沙里若有若无,像个温柔的提醒——无论走多远,总有个人,会与你共赴归期。


    回到江南新宅时,银杏已抽出新绿。陆昭扶着江砚辞走进院门,看见张叔的儿子正在院里刻石桌,石桌上的“昭”和“辞”已初具雏形,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骆驼,像在记录他们的边关之行。


    “少将军,陆将军!”少年蹦起来,手里的刻刀还沾着木屑,“你们看,我把月牙泉画在桌角了!”


    江砚辞走过去,指尖抚过那些稚嫩的刻痕,忽然笑了:“刻得真好。”他从袖中摸出支云纹箭,箭杆上有着两字——月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