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深宴,共余生

作品:《砚影照光

    惊蛰刚过,江南的雨就绵密起来。陆昭站在新宅的廊下,看江砚辞指挥工匠往院里移栽兰草,对方穿着月白棉袍,腰间悬着那枚缠红绳的玉佩,袍角沾着泥点,却笑得比檐角的风铃还轻快。


    “这处要种两株银杏。”江砚辞用折扇敲了敲院角的空地,扇面上新绘的《兰草图》还洇着墨,“等秋天落叶,我们就在树下摆张石桌,像老宅那样,刻上‘昭’和‘辞’。”


    陆昭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兰草苗。指尖触到对方微凉的皮肤,忽然想起离京前夜,镇南王送来的那封密信。信上只说“江家旧部已安置妥当”,却没提新帝如何处置——想来那位年轻的君主,终究是默认了他们远离朝堂的选择。


    “苏州卫的人今早来过。”陆昭把兰草栽进土里,泥土的潮气混着兰草的清香漫上来,“说粮仓的粮草已尽数运往西北,老兵们托他们带话,说云纹箭永远为我们待命。”


    江砚辞的动作顿了顿,转身时,眼底的光比雨后天晴的日头还亮。“去年在芦苇荡找到的账簿,总算没白费。”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玫瑰酥,酥饼上的蜜饯摆成个小小的心,“你看,这是镇上的老字号做的,比京城的甜些。”


    陆昭咬了口酥饼,甜意漫开时,忽然注意到他袍角的暗纹——是用冰蚕丝绣的云纹,与自己箭囊上的纹样分毫不差。这才想起,昨夜对方挑灯缝补衣袍,原来是偷偷绣了这个。


    “雨要大了。”江砚辞拽着他往廊下跑,棉袍下摆扫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带起一串水花。两人站在屋檐下,看雨丝斜斜地织着,把新栽的兰草洗得愈发青翠,像极了十二岁那年,他们在柴房外看雪,雪粒子打在草垛上,簌簌地响。


    “等雨停了,我教你骑射。”陆昭的指尖擦过他被雨打湿的发梢,那里还沾着片兰草叶,“就去去年那片马场,你的骑装我让苏州卫的人改好了,袖口加了护腕,免得再被缰绳磨破。”


    江砚辞笑出声,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谁要你改?”他故意板起脸,却在转身时,悄悄把陆昭的手往自己腕间按了按——那里的银铃还在轻响,铃舌上的“昭”字被摩挲得发亮。


    雨声淅沥,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陆昭望着对方低头系鞋带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江南的雨,竟比西北的风沙更能留人。那些藏在刀光剑影里的牵挂,那些埋在故园残雪里的约定,终究在这新宅的雨声里,长成了最温柔的模样。


    清明那日,江南的马场总算放晴。陆昭牵着匹纯白的骏马站在跑道上,看江砚辞穿着玄色骑装走来,腰间的绯红玉带在阳光下格外醒目,骑装的护腕上绣着云纹,针脚细密,是昨夜挑灯绣完的。


    “试试这把弓。”陆昭递过张牛角弓,弓梢刻着小小的“辞”字,是他亲手雕的,“比你上次用的轻些,适合初学。”


    江砚辞接过弓,指尖抚过弓梢的刻痕,忽然转身翻上马背。动作虽有些生涩,却比去年稳了许多,玄色骑装在风里展开,像只振翅的蝶。“我可不是初学。”他回头笑,发间的兰草簪在阳光下泛着光,“去年偷偷练了几十次,就等你夸我。”


    陆昭翻身上马,与他并辔跑出时,看见远处的草坡上站着几个老兵,他们的甲胄上刻着云纹,见了两人,齐刷刷举起手里的弓——这是西北军的礼,意为“主帅安康”。


    跑到第三圈时,江砚辞的马突然被惊起的野兔吓了跳。陆昭迅速翻身跃过去,在马背上稳稳地接住他,两人一同滚落在草地上。江砚辞趴在他怀里笑,发间的兰草簪掉在旁边,与陆昭的枪缨红绸缠在了一起。


    “你故意的。”陆昭捏了捏他的脸颊,指腹沾着草叶的清香。


    “是又怎样?”江砚辞仰头,唇擦过他的下颌,带着点狡黠的痒,“谁让你总说我骑术差。”他忽然咬住对方的耳垂,像在京城时常做的那样,声音含糊却清晰,“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陆昭的喉结滚了滚。他想起昨夜在灯下,对方捧着《骑射要诀》看得入神,指尖在“双人同骑”那页反复摩挲,耳尖红得像要滴血。那时自己凑过去看,被他慌忙合上书本,说“没什么”,却没注意到书页间夹着的画——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披甲持枪,一个摇着扇子,共乘一马。


    “我答应。”陆昭的吻落在他的唇角,带着青草的气息,“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江砚辞的眼亮了起来,像落了整片星空。“我想要……”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想要你教我用云纹箭,想要我们的箭囊永远挂在一起,想要……”


    他的话被远处的欢呼打断。老兵们举着刚猎到的野兔,在草坡上高喊“少将军威武”。江砚辞忽然红了眼眶,拽着陆昭的手往草坡跑,玄色骑装的下摆扫过草地,带起一串细碎的花。


    “你看。”江砚辞指着老兵们甲胄上的云纹,声音发颤,“他们还认我这个少将军。”


    陆昭从背后抱住他,玄甲的冷意被对方的体温焐热。“他们认的,从来都是你。”他的下巴抵在对方发顶,闻到兰草香混着阳光的味道,“就像我认的,从来只有你。”


    夕阳漫过马场的围栏时,两人并肩坐在草坡上,看老兵们烤野兔的火光在暮色里跳动。江砚辞靠在陆昭肩上,玄色骑装的袖口与对方的玄甲相触,像两段终于交织的命。远处传来晚归的牧笛声,近处是火焰的噼啪声,陆昭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安稳的风景,莫过于此。


    入夏后的第一个雨天,陆昭陪着江砚辞去了镇上的听雨轩。茶社的竹帘换了新的,上面绣着兰草,是江砚辞亲手设计的花样。掌柜的看见他们,笑着端上两盏雨前茶,茶盏边缘的青蓝色墨迹,是用噬心墨调的,遇热会显出字来。


    “镇南王的信到了。”江砚辞用指尖碰了碰茶盏,青蓝色的墨迹渐渐显出“平安”二字,“说京中一切安好,新帝下旨为江家平反,老宅改建成了纪念馆,供百姓瞻仰。”


    陆昭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上。去年在这里找到的青铜镜,早已随皇陵的大火化为灰烬,那些关于皇室血脉的秘密,终究成了永远的过往。他忽然想起江砚辞说的“真正的江山在炊烟里”,此刻看着雨巷里匆匆归家的行人,才懂了这话的深意。


    “老兵们的家眷都搬到苏州了。”陆昭搅动着茶盏,茶叶在水中舒展,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心境,“张叔的儿子要学骑射,托我问问你愿不愿意教。”


    江砚辞笑了,从袖中摸出本泛黄的册子,上面是他写的《骑射浅释》,字迹比少年时沉稳了许多,却仍能看出当年的影子。“早准备好了。”他把册子推过来,封面上画着个小小的狼头,“还画了些西北军的记号,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父辈曾是怎样的英雄。”


    陆昭翻开册子,看见夹在里面的画——是江家老宅的银杏树下,两个少年在刻字,雪落在他们发间,像撒了把碎银。画旁写着行小字:“十二岁的昭昭说,要护我一辈子。”


    “什么时候画的?”陆昭的指尖抚过画纸,纸面有些发潮,是刚画好的。


    “昨夜。”江砚辞的耳尖红了,端起茶盏掩饰般地喝了口,“想起那年雪夜,你把棉袄给我,自己冻得发抖,却还说‘我是将军,不怕冷’。”


    陆昭的喉结滚了滚。他想起那个雪夜,少年把冻硬的玫瑰酥塞进他嘴里,说“甜的能御寒”,自己却啃着树皮。那时的风像刀子,可怀里人的温度,却比任何火塘都暖。


    雨停时,掌柜的送来两包新烤的玫瑰酥。江砚辞接过,小心地揣进怀里,说要带回去给张叔的儿子尝尝。陆昭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江南的雨,这茶社的香,都成了寻常日子里的糖,让那些曾受过的苦,都变得值得。


    中秋的月色格外清亮,陆昭在院里摆了张石桌,上面摆着月饼和玫瑰酥,都是江砚辞亲手做的。新栽的银杏已长了半人高,枝桠上挂着两盏河灯,灯壁上画着狼头和云纹,是他们照着老宅的样子刻的。


    “尝尝这个。”江砚辞递过块月饼,饼皮上印着个小小的“昭”字,“用的是江南的桂花馅,比京城的甜些。”


    陆昭咬了口月饼,甜意漫开时,看见对方的发间簪着支新做的兰草簪,簪头嵌着颗青蓝色的珠——是用当年剩下的噬心墨磨的,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镇南王派人送了封信。”江砚辞从袖中摸出信纸,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说宸王的余党都清干净了,新帝让他问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陆昭没有接信纸,只是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对方腕间的银铃。“你想回去吗?”他想起老宅的残雪,想起听雨轩的茶,想起那些刻在记忆里的伤痕。


    江砚辞摇了摇头,把信纸放在石桌上,任月光照着。“这里就是家了。”他靠在陆昭肩上,月白棉袍的袖口扫过对方的玄甲,“有银杏,有兰草,有玫瑰酥,还有你,哪里都是家。”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是张叔的儿子在巷口放花灯。陆昭看见河灯顺着水流漂远,灯壁上的狼头在月色里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在西北军营,他们一起放的孔明灯。


    “还记得十七岁那年的中秋吗?”江砚辞的声音带着点怀念,“你偷偷从军营跑出来,给我带了块玫瑰酥,结果被巡夜的校尉抓住,罚你站了半宿岗。”


    陆昭笑了。他记得那晚的月色也这样亮,少年把玫瑰酥掰了一半给他,说“有福同享”,自己却把大半都塞回他手里。那时的军营冷得像冰窖,可两人揣着半块酥饼,却觉得暖得很。


    “明年开春,我们去西北看看吧。”陆昭的指尖划过石桌上的刻痕,那里的“昭”和“辞”已渐渐清晰,“看看老兵们,看看我们守过的城,看看戈壁上的月亮,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圆。”


    江砚辞的眼亮了起来,像落了星光。“好啊。”他凑近,唇轻轻碰了碰陆昭的唇角,“还要带上玫瑰酥,就像当年你带给我那样。”


    月色漫过银杏树梢,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陆昭望着对方眼底的自己,忽然觉得这半生的颠沛,都只是为了此刻的圆满——有良辰,有故交,有身边人,有说不尽的来日方长。


    除夕的雪落得纷纷扬扬,新宅的院里挂起了红灯笼,照亮了银杏树上的积雪,像挂满了碎银。陆昭在厨房帮江砚辞包饺子,对方系着件石青围裙,腰间的玉佩随动作轻轻晃动,与他腕间的枪缨红绸相撞,发出细碎的响。


    “要包个铜钱进去。”江砚辞往饺子里塞了枚铜钱,脸上沾着点面粉,像只偷吃东西的猫,“谁吃到,来年就顺顺利利。”


    陆昭笑着帮他擦掉面粉,指尖触到对方微凉的脸颊。窗外传来爆竹声,是镇上的百姓在守岁。他想起离京前的那个除夕,他们在太医署守着伤,江砚辞用银勺喂他喝药,说“等病好了,我们去江南过除夕”,那时的药很苦,可对方的指尖很暖。


    “老兵们都来了。”张叔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笑,“带了些西北的腊肉,给少将军和陆将军添个菜!”


    江砚辞迎出去时,陆昭看见他悄悄把那枚包着铜钱的饺子放在自己碗里。雪光映着他的侧脸,发间的兰草簪在灯笼下泛着光,像极了十二岁那年,少年把最后一块玫瑰酥塞给他,说“昭昭吃,有力气”。


    守岁的酒喝到半夜,老兵们说起当年在西北的趣事,有人说陆昭追着野狼跑了三里地,只为给江砚辞摘朵戈壁上的花;有人说江砚辞为了给陆昭补甲,绣坏了十根针。江砚辞的耳尖红了,陆昭却握紧他的手,在桌下轻轻捏了捏——像在说“都是真的”。


    亥时的钟声敲响时,陆昭咬到了饺子里的铜钱。江砚辞笑着拍手,说“果然是你”,却在转身添酒时,悄悄红了眼眶。陆昭跟出去,在廊下从背后抱住他,玄甲的冷意混着对方的体温,像极了他们共度的每一个寒冬。


    “昭昭。”江砚辞的声音带着点酒意,“谢谢你。”


    陆昭的吻落在他的发顶,带着雪的清冽:“该说谢谢的是我。”他想起那个雪夜,自己在柴房外捡到冻僵的少年,从此生命里有了牵挂;想起宫宴上,对方替他挡的那支箭,血染红了石青锦袍,却笑得说“没事”;想起江南的雨,马场的风,听雨轩的茶——原来所有的相遇,都是为了此刻的相守。


    雪还在下,灯笼的光在雪地里晕开片暖黄。两人站在廊下,看院里的银杏被雪压弯了枝,像个鞠躬的老者,见证着这世间最安稳的幸福。远处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近处是屋内的欢声笑语,陆昭忽然觉得,这就是他要守的山河——不是金銮殿的龙椅,不是边关的城楼,而是身边这个人,和这满院的烟火气。


    开春后的第一个晴天,陆昭教江砚辞用云纹箭。靶场的草刚绿,兰草在墙角开得正好,江砚辞的箭虽有些偏,却稳稳地落在靶上。陆昭走上前,从背后握住他的手,教他调整姿势,箭杆上的“昭”与“辞”字在阳光下挨在一起,像两颗永不分离的星。


    “你看,中了!”江砚辞的声音带着雀跃,发间的兰草簪晃了晃,“我说过我能学会的。”


    陆昭笑了,从箭囊里抽出支新箭,刻上今天的日期。他们有个约定,每学会一个新技能,就刻一支箭,如今箭囊里已有十几支,有学骑射的,有学酿酒的,还有支刻着“第一次包粽子”,歪歪扭扭的,却格外珍贵。


    “镇上的玫瑰酥作坊开张了。”陆昭帮他理了理弓弦,“掌柜的让我们去题个字,挂在门楣上。”


    江砚辞的眼亮了起来:“就题‘昭辞居’好不好?”他凑近,唇擦过对方的唇角,“我们的名字,永远在一起。”


    陆昭的喉结滚了滚,刚要说话,却被对方捂住嘴。“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江砚辞的眼底映着春光,“我也是。”


    靶场的风拂过,带来兰草和玫瑰的清香。陆昭望着对方笑起来的眉眼,忽然觉得这漫长的余生,有了最清晰的模样——是江南的雨,是马场的风,是老宅的银杏,是身边这个人。那些藏在刀光剑影里的深情,那些埋在岁月尘埃里的约定,终将在这寻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