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点燃倒计时的星光
作品:《烙印时光》 拒绝签字留下的那两道斩钉截铁的黑色“×”,像深凿在绝壁上的古老铭文,沉重地宣告了傅承聿不容置疑的立场,也在无形中扭转了两人脚下的战场。那场围绕着“逃避”与“掌控”的血肉厮杀骤然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崭新、笨拙却也无比坚定的携手跋涉——共同面对那冰冷刻刀般不断削切的时间巨轮。
傅承聿那张顶层的办公桌,曾是指挥亿万资本流动的神经中枢,如今已彻底更换内容物。并购案蓝图被详尽的生命曲线图覆盖,会议纪要变成了苏珊提供的、字迹密密麻麻的专业治疗选项利弊分析报告,还有一份刚刚打印出来、墨迹未干的——
《简的生命清单》
这薄薄的几页纸,是两人在病房日光灯下、在苏珊叹息却带着鼓励的注视下,艰难磨合的共同成果。傅承聿握着钢笔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突出,眉头紧锁地盯着每一个条目。他的本能是划掉那些在他眼中“无效浪费宝贵时间”的项目(比如“去山顶看一次日出”),然后换上自己认为“更有价值、更值得投入”的医疗资源。但当简姝那双琉璃色眸子平静却坚决地看向他,声音清晰地坚持时,他捏着笔的手指便僵在那里。
“承聿,”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他深海的石子,激起不可忽视的涟漪,“我的生命质量…我想自己定义,好不好?”
那双布满血丝的墨瞳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空气凝滞,能听到钢笔尖悬停时细微的摩擦空气声。最终,伴随着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压抑的、像要捏碎什么的骨节摩擦声,钢笔尖沉重地挪开了。“嗯。”仅仅一个音节,却耗尽了他所有的控制力。他学着,艰难地,将自己掌控一切的意志,从“安排”切换成了“支持”。
于是,《生命清单》得以保留原貌,像一面脆弱的旗帜,竖立在时间的荒漠上。
改变开始渗入生活的每一个罅隙。
傅承聿惯常俯瞰滨江夜景的顶层公寓,巨大弧形落地窗的一端,悄然被巨大的钢化玻璃穹顶替代。一座通透明亮、恒温恒湿的阳光花房,以超乎寻常的工程速度硬生生从冰冷的现代美学中生长出来。施工队日夜轮替,无声地改变着顶层空间的结构和气场。
傅承聿本人成了这个工程的蹩脚参谋。苏珊给他发了一长串“对患者情绪有益的花卉清单”,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皱着眉盯着那些拗口的花名(什么“大丽花”、“非洲堇”、“满天星”),难得地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最终还是简姝虚弱地靠在沙发上,用手机翻出图片,指出几样自己喜欢的雏菊、香气清淡的茉莉和一片点缀性的淡紫色满天星。他才如释重负,用红笔狠狠圈住,发送给施工负责人。他掌控力依旧精准,体现在选用了最透光、最坚固的顶级材质,和足以容纳一架小型三角钢琴的空间尺度上,可那份刻意营造“轻松自然”的笨拙感,让这巨大的花房更像是精心打造的温室牢笼——一个他试图锁住阳光与她生命的昂贵壳子。简姝只是安静地看着,嘴角有很浅的、难以分辨情绪的弧度。
厨房,成了另一个硝烟弥漫的“前线”。
某个清晨,简姝被厨房方向传来的、与这间昂贵公寓格格不入的混乱声响惊醒。锅碗碰撞的叮当脆响、水流冲击的哗哗声、还有一声压抑的、短促的、被烫到的抽气闷哼。她赤足悄然走到厨房门口。
傅承聿的身影在那套顶级锃亮的德系厨具旁显得异常突兀和笨拙。他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精壮有力的线条,本该握笔签下亿万美元订单的手,此刻却僵硬而用力地抓着一柄汤勺,在锅里胡乱搅动。锅里翻滚着米粥,但水加得太少,米粒沉底,边缘已冒出可疑的焦糊烟气。他那张惯于俯瞰市场的脸紧绷着,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目光死死地盯着平板电脑架在旁边播放的教学视频,里面的厨师用行云流水的动作搅动着雪白浓稠的米粥。
“小火…慢熬…”视频里的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
傅承聿紧盯着屏幕,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下意识地将手伸向滚烫的锅沿试图调整火候——
“嘶!”
灼热的疼痛瞬间刺穿神经!他猛地缩回手,汤勺“哐当”一声掉进锅里,溅起滚烫的米汤。手背上,迅速浮起一道鲜红刺目的烫痕!
简姝的心脏骤然收紧!刚要迈步过去,却见他看也没看那伤处,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低咒了一句粗话。随即,他如同处理一个失败的商业项目一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毫不犹豫地关掉火,将整锅失败的焦糊米粥“哗啦”一声倒进水池,动作粗野得像在销毁犯罪证据。他拧开水龙头冲刷,冷水淋在烫伤处发出细微的咝咝声,他牙关紧咬,却固执地再次拿出食材盒里的新米。那架势,不像煮粥,更像在攻克世界级的技术壁垒。
简姝默默退回了卧室。几分钟后,林磊提着一个食盒和一个家用医疗急救箱,带着一脸的欲言又止和绝对的专业冷静,被沉默地放进厨房。
明德医院的VIP化疗室里,光线惨白如尸布,空气冰冷带着金属和药水的味道。巨大的治疗仪如同蛰伏的银色怪兽,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简姝蜷缩在冰冷的宽大治疗椅里,薄毯几乎盖不住她微微发抖的指尖。化疗药剂如同冷酷的利刃,通过深埋在她胸口的输液港,缓慢而持续地注入她的血液深处,带来的寒战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四肢蔓延至核心。
傅承聿沉默地坐在旁边。他不再是那个在商业谈判桌前主宰全局的帝王,此刻只是一个被钉在妻子痛苦刑罚旁的囚徒。每一次简姝无意识地、因寒冷和药物刺激而轻微抽搐,他的肩膀就会绷紧一分,搁在膝头、已经拆掉绷带但依旧指节青肿的右手猛地收紧,手背上那道烫伤的红痕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终于,在她一次因难以忍受的寒战而将薄毯裹紧到极致,发出一丝细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时,傅承聿墨色的眼瞳深处划过一道锐痛的光。他猛地起身,动作果断得甚至有些粗暴,大步走出治疗室。
片刻之后,两个身着无菌服的专业医护人员推着仪器快步进来,向苏珊低声汇报了几句。
“傅先生,”其中一位低声解释道,“加装了新一代红外线恒温辅助系统,精准针对输液管附近区域。”
“还有深层肌肉按摩和低频舒缓脉冲,按傅先生要求调整到最小频率,主要作用于四肢末端。”
苏珊看向傅承聿。后者只是紧绷着下颌,微微点了一下头,目光未曾从简姝身上移开半分,眼神焦灼而凌厉,仿佛在用目光对抗着仪器注入的冰冷毒素。
几乎是仪器启动的瞬间,一股细微却精准的暖流如同温柔的溪水,开始源源不断地透过特制的输液管加热衬层和贴在四肢的柔软电极片,流入简姝冰冷的身体脉络。那足以刺穿骨髓的寒毒仿佛被这股温暖无形的力量逼退了一丝。她紧绷的、几乎僵硬的四肢末梢,在轻柔如羽毛般的脉冲刺激下,开始缓慢地舒展放松。紧皱的眉头,不自觉地、一丝丝地舒展了开来,身体的颤抖幅度肉眼可见地减轻。
那不是苏珊医疗方案里的内容。那是傅承聿在商业帝国顶端磨砺出的、另一种形式的“解决问题”——用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最顶尖的资源,强行撕裂冰冷的医疗规程,只为她能在这残酷的刑罚中,少承受一丝一毫无谓的苦痛。
那细微暖流带来的慰藉,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地驱散了简姝心口最深的冰冷。那一刻,看着他紧绷如弦、仿佛与整个冰冷世界对抗的侧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酸楚的暖意,缓缓在心口化开。
日子在病魔反复无常的撕扯中艰难前行。药物带来的剧烈反应如同暴雨般不定时侵袭——持续的低烧、无休止的恶心呕吐、反复无常的失眠…病魔无情地侵蚀着她的身体。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她眼底那层深冬般的寒霜,却在悄悄地、一丝丝地融化。尽管身体日渐羸弱,她靠在窗边看书时的侧影不再像一座孤绝的冰雕;她看向傅承聿尝试料理又一次失败(但最终送来的食物总是由顶尖私厨烹制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成品)时,苍白的唇角偶尔会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疲惫却也真实的无奈笑意。那笑容虚弱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却比阳光更加珍贵。
某个温和得如同偷来的初秋午后。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顶层的巨大花房,温度恰到好处。玻璃顶棚滤去了炽热,只留下纯粹明亮的光线,温暖地拥抱着满室新生的绿意雏菊、香气清幽的茉莉和如同繁星坠落般的紫色满天星。
简姝虚弱地靠在铺了厚厚软垫的藤编躺椅上,整个人沐浴在光河里,甚至能看清皮肤下微细的淡青色血管。傅承聿坐在旁边一张略显生硬的金属椅上,姿态依然绷紧着一种惯性的僵硬。他没处理工作文件,膝头摊开一本厚重的植物图谱,似乎正试图研究那盆叶片耷拉下来的植物是什么品种(简姝认出,那是他选错的、需要高湿度的“大丽花”幼苗)。
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宁静。阳光透过玻璃,筛下细碎的光斑,跳跃在他专注的侧脸和紧锁的眉峰上,也跳跃在她纤薄苍白的手背上。药效带来的疲惫感沉沉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松弛的暖意,包裹着简姝极度虚弱的身躯。
她微微侧过头,将头轻轻地、极其自然地靠向傅承聿依旧绷紧的、却散发着恒久体温的肩膀。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让傅承聿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拉到极致的弓弦!他捏着图谱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将硬纸捏碎!脊背挺得笔直,连呼吸都在一瞬间屏住了!
他僵在那里,像一座瞬间风化的雕塑。没有推开,但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呐喊。
简姝没有在意他的僵硬。她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将头更深地、信任地埋进他带着淡淡雪松香气的臂弯里。阳光的温度混合着他身体的热度,穿透单薄的衣衫,暖洋洋地熨帖着她冰冷疲惫的四肢百骸,一直熨帖到灵魂深处某个冰冷的角落。长久以来如同背负万年寒冰般沉重的心脏,似乎被这暖意烘烤得微微松动了一丝缝隙。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在阳光的尘埃里,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叹息,一丝难以置信的、因温暖而生的微弱鼻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滑落在傅承聿僵硬紧绷的肩胛处:
“……原来……”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这从未有过的、不必伪装坚强与独立的感觉是否是真实的,
“……被无条件接纳的感觉……”
最后几个字轻如叹息,却带着穿透灵魂的明晰,清晰地、带着一丝哽咽的暖意,撞进傅承聿剧烈搏动的心脏:
“……是这样的温暖。”
嗡——
那一刻,傅承聿绷紧如石雕的身体,仿佛被投入了滚烫的熔炉,从最坚硬的内部核心,被那柔软的话语和全然信任的依赖狠狠贯穿、震裂、融化!他捏着植物图谱的手指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厚重的书本无声地滑落,砸在脚下地毯上。
一股酸热的气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头!眼底因连日未眠和高度紧张而累积的干涩刺痛,被一股迅猛汹涌的灼烫液体彻底冲破!如同奔涌的地下河,瞬间浸满了墨黑的深瞳!他猛地低下头,试图阻止那不合时宜的水光溢出,下颌线绷紧如弦,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如同呜咽般的沉沉吸气声!
巨大的、几乎将他胸腔撑裂的情感洪流在体内疯狂奔袭!他僵硬地、试探性地、动作笨拙得像那个第一次牵她手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终于,放下了一直悬在空中的那只青肿未愈的手,僵硬却无比郑重地,轻轻地、颤抖地,拢住了她靠着他的肩膀和那微凉的手臂!
像一个终于找到了支撑点的流浪者,牢牢地、用尽全部温柔力气地,圈住自己失而复得的、即将熄灭的星辰。阳光穿过繁花,将两人依靠的身影温柔地包裹、缝合进这初秋的光晕里。玻璃穹顶隔绝了高空的寒风,也隔绝了倒计时的冰冷滴答。唯有爱意的星光,在绝望的幕布之上,被笨拙却坚定的守护之手,笨拙地点燃,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