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选择与被选择的重量

作品:《烙印时光

    冰冷的晨曦,如同稀释的薄粥,悄然渗透明德医院VIP病房厚重的防菌窗帘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缕了无生气的灰白色带。空气里弥漫着彻骨寒意,仿佛昨夜门外那场裹挟着血腥的绝望风暴并未真正退潮,只是沉入了这死寂的病房深处,凝结在每一寸空气分子里,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疴的滞重。


    简姝合着眼,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尊在冰湖深处沉睡的琉璃。一整夜的辗转反侧,每一次模糊的意识回流,都清晰地感知到床边那个如山峦般沉静的、却散发着巨大疲惫焦灼的存在感——傅承聿就坐在床边的硬木扶手椅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巨大压力强行钉在原地的钢钎。在数次意识模糊的间隙里,她能听到门外传来刻意压低、却带着火烧眉毛般急促的交谈。


    “……傅总还在里面!会议通知发三遍了!伦敦那边说……”


    “推掉。”椅中男人的声音低哑地、却不容置疑地截断门外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铁钉,楔入冰冷的空气,“告诉他们,现在开始,所有涉及我本人的日程,全部暂停,无限期。”


    “可是傅总!世腾并购刚完成,后续董事会和全球几个区域总……”


    “我说了,”男人冰冷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一种被强制压抑、却足以冻结骨髓的暴戾,“无论事态级别。听懂了吗?林磊?”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不是询问,是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门外瞬间死寂。然后,是林磊带着巨大压力的、骤然压低的回应:“……是。我马上去处理。”脚步声迅速远去,如避瘟疫。


    简姝的指尖在被子下微微蜷了一下。那些字眼——并购、董事会、全球区域总——每一个都代表着难以估量的商业影响和可能引发的滔天震荡。而他,选择了“暂停,无限期”。只为守在这张冰冷的病床前。她感到一股尖锐的冰锥刺入心口,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


    又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一个世纪。门口再次被小心翼翼地敲响。


    “傅总,”苏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极其克制的担忧,“简姝第一阶段的初期治疗需要……如果您方便,我们现在需要和您沟通确认……”


    傅承聿沉默着,只有极其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声在病房里回荡。那沉默持续了足有十几秒,长到门外的苏珊几乎以为他要在暴怒和绝望的夹缝中彻底封死这扇沟通之门。终于,他暗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掏空了全部力气后的虚浮:“所有方案,以她的舒适度和耐受度为绝对优先。其他…按你们的专业判断…最大努力去做。”


    没有多余的问题,没有商榷,只有这一个死命令和一个疲惫到极致的交付。门外的苏珊沉默了片刻,似在咀嚼这个命令背后沉甸甸的、放弃掌控权的交付,低低应了一声:“我明白了。我们会全力以赴。”脚步声也远去了。


    病房重新陷入了更绝对的寂静。那沉重的、包裹着巨大疲惫和某种破茧挣扎的呼吸声,重新成为唯一的声响。简姝闭着眼,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冰凉的胸腔下,缓慢而沉重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拉扯着血肉深处的隐痛。她不敢睁眼,不敢去面对那近在咫尺的、几乎要被这巨大压力碾碎的身影。


    当第一缕相对清晰的光线终于艰难地拨开窗帘的阻隔,完整地投射在简姝紧闭的眼睑上时,她感到覆盖在自己冰凉手背上的那只手,轻轻动了一下。


    不是昨夜强硬的禁锢和宣告式的覆盖。


    那只手——厚重真皮手套覆盖着、指关节处明显肿胀僵硬的手——只是极轻微地、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和不确定,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反握住了她的四根微凉的手指。


    力道,不再是她无法挣开的铁钳。


    而是一种极其克制的、带着巨大珍惜的、如同捧着一滴晨露般小心翼翼的轻握。那份珍而重之的感觉,透过手套的皮革传递到她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碎的沉重暖意。


    如同冰封千年的冻土之下,有一股微弱却执拗的热流,第一次执意地穿透了厚厚的坚冰。


    那一刻,昨夜强加的镣铐仿佛被这轻柔而沉重的触碰悄然溶解。一种深沉的、源自废墟深处的酸胀感,毫无预兆地从简姝麻木的心底深处汹涌而出,决堤般冲向她脆弱的咽喉和眼睫。


    她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挣脱这小心翼翼的触碰。像一个漂泊太久、终于找到唯一一根浮木的溺水者,即使知道那浮木也即将沉没,也无法抗拒那片刻的依托。她的手,依旧冰冷,却僵硬地停在那里,默许了这份沉重的连接。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手指未曾逃避的轻微回应,那只原本极度克制的手掌终于微微收紧了些许,将她更实在地拢在掌心,带着滚烫体温的珍视感透过厚实的皮料渗透进来。


    “简姝…”极低哑、几乎被砂纸磨穿的声音,从床沿近在咫尺的位置响起。是傅承聿的声音,却不再像昨夜带着冰冷的硝烟和撕裂的咆哮,而像一件布满裂痕的古老瓷器被吹拂时发出的颤音。


    这声呼唤终于让她无法再逃避。


    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简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琉璃色的眼瞳映入了病床前男人的脸孔。一夜无眠和高强度情绪的反复重创,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上留下了无法掩饰的痕迹。眼下是深重的、泛着病态青灰的暗影,下颌冒出了粗粝的胡茬,深邃的眼窝似乎又凹陷了几分,里面的墨色眼瞳布满了蛛网般的鲜红血丝。那里面翻涌着的,不再是他掌控亿万财富帝国时睥睨一切的冷漠锐利,也不再是昨夜风暴中那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绝望狂怒。


    此刻,在那双被血丝缠绕的深眸里,凝固着一种如同被打碎重塑过的、混杂着极度疲惫、无尽恐惧和一种奇异专注的脆弱光泽。那种专注,像孤注一掷的赌徒压上全部身家性命后,孤注一掷盯在唯一骰盅上的灼热。


    “你醒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粗粝的温柔,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坦诚力量。


    他没有再说那些徒劳的“别怕”、“会好起来”的苍白安慰。那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地、几乎要将她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刻进骨血般地凝视着她,然后,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直视着那双映着自己狼狈不堪倒影的琉璃色眼眸,第一次将自己心底那片从未示于人前的、充斥着绝对失控恐惧的黑暗深渊,**裸地剥开在她眼前:


    “我现在…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的声音是断的,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识,每一个字都像从他喉咙里活生生刮下来的带血肉块,“……我害怕。”


    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实体,从他的眼底、他的声音里倾泻而出,沉重得几乎能压垮任何理智:


    “害怕失去你。”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像是在吞咽刀刃:


    “这害怕…比砸掉世腾并购案,比丢掉所有太平洋对岸的核心业务…加起来,还要大千倍、万倍!”


    这不是一个擅长表达情感的人的语言。没有修饰,没有隐喻。只有**裸、血淋淋的对比!用他毕生构筑的商业帝国为砝码,称量这份恐惧的砝码!分量沉甸甸地砸在简姝心口!让她本就脆弱的神经猛地一缩!


    他紧握着她指尖的手掌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这袒露掏空了他最后的气力,眼神却更加专注,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决绝:“但简姝……”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被强行剖开的剧痛,“更让我害怕的…是你那种自作主张的‘为我好’…那种替我做决定!”


    他的眼神直直刺入她的灵魂深处,带着一种被深深刺痛后的颤抖质问:


    “那种…你以为放我走,替我斩断联系,是对我施舍怜悯…却像钝刀子割我血肉一样的‘好’!”


    “那样替我选择的‘好’,最终只会让我……在永远都不知道你任何情况、只能在猜想中崩溃的每一天里……被彻底凌迟成疯子!”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带着他彻骨的恐惧和鲜血淋漓的控诉,狠狠地凿穿了简姝自以为是的壁垒!她猛地抽了一口气!心脏像是被无数冰冷的铁丝紧紧缠绕,勒得她几乎窒息!昨夜他砸墙的闷响、鲜血蜿蜒的画面、强装镇定的表情……所有她试图避免让他承受的痛苦,此刻以一种更深刻、更令人绝望的方式回馈了她!


    “不要…那样对我。”傅承聿最后低吼般的嘶哑请求,带着一种濒死挣扎般的悲鸣。


    晶莹的泪,终于再也无法强忍!决堤般瞬间涌出简姝的琉璃色眼瞳!如同断了线的珠串,毫无预兆地滑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洇湿了纯白的枕布!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为她在权杖与绝望之间挣扎、痛苦撕裂的男人,看着他眼中血红的恐惧和恳求,一股巨大的悲恸和酸楚压垮了她最后那一点自以为是的孤勇屏障!


    “可是…我的时间…”她的声音带着泪意的震颤,破碎不堪,“……太短了…”每一个字都浸满绝望的海水:“短得……只能成为折磨你的锁链……会毁了你的……”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自我厌弃般的战栗,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无法逃脱的诅咒,是对他昨夜那份“绝不放手”誓言的绝望回响。


    傅承聿俯身。


    动作迅疾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重力量。他裹着真皮手套的手掌依旧稳稳握着她的指掌,而他的额头,带着一夜未眠的微烫温度,以及胡茬刮蹭过皮肤的粗粝触感,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抵在了她光洁冰凉的前额上!


    两人额心相抵,鼻尖几乎相触。呼吸瞬间交融,带着微凉的晨曦和她滚烫的泪意。


    他用这种方式,彻底封住了她所有悲观的、自我否定的言辞。他的目光近在咫尺,血丝密布,却燃烧着一种洞穿黑夜般的炽热光芒,带着无与伦比的坚定,狠狠刺入她弥漫泪光的眼底:


    “简姝!”


    他那带着血腥气和一种全新力量的声音在她眉心震荡:


    “毁不毁掉我!是由我来选择的权力!而不是你!”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如果…”


    他顿了一下,声音前所未有地低沉下来,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用我余生的所有时间……去换这一刻!——和你在一起,彼此不再算计‘负担’、彼此交付真心的这一刻!”


    他的视线锁定她,带着一种近乎神性虔诚的承诺光芒:


    “——值!!”


    这一个“值”字,裹挟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力量,如同宇宙尘埃中开天辟地的惊雷,劈开了简姝心中所有绝望的冰封!将她连人带魂都震得剧烈颤抖!灵魂深处那片荒芜冰冷的废墟之上,仿佛被瞬间投入了一枚滚烫燃烧的恒星碎片!


    他额心的温度透过肌肤直抵灵魂深处,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将她长久以来为自己、为他筑起的高墙堡垒彻底粉碎!原来,真正的无畏,并非在恐惧前选择独自承担,而是在恐惧的深渊之中,依然选择并肩直视!


    “林磊!”傅承聿猛地直起身,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稳沙哑,却又蕴含着崭新的、无法撼动的力量!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门口。昨夜,就是这个人,送来了那张撕裂心肺的薄纸。


    林磊无声而迅捷地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轻便的折叠木制桌面。上面已经摊开了一份崭新打印的、字迹清晰的正式文件——正是昨日那份冰冷刺骨的《离婚协议书》。林磊的脸上无波无澜,但垂下的眼睑下,眼神复杂凝重。


    傅承聿的目光只在那“自愿放弃婚后所有共同财产分割权”的字样上停顿了一瞬,眼神冷冽如冰。他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没有放下简姝那只依旧微凉、被他用没受伤的左手依旧稳稳握在掌中的手。


    他伸出右手!那只包裹在真皮手套下、肿胀僵硬、昨夜曾为他砸裂墙壁的右手!极其迅速地、精准地从林磊打开的银色签字笔盒里抽出那支属于他个人的特制钢笔!


    拔开笔帽的动作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属于商业帝王的精准高效。笔尖没有丝毫迟滞!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凌厉美感!


    “唰!——唰!”


    两道漆黑有力的墨迹!凌厉!果断!如同斩断命运毒蛇的利剑!


    狠狠地!精准地!覆盖在文件底部“女方签字”区域旁边、那个同样属于她的、娟秀清晰的名字——“简姝”之上!


    两道触目惊心、没有任何附加说明的、巨大的、纯粹的——“×”!


    拒绝!


    绝对拒绝!


    签完,他将笔一扔!昂贵的钢笔摔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依旧稳稳握着简姝的手,侧过头,目光沉静而专注地、像宣誓般再次看向泪痕未干的她:


    “从今天起,我的选择……”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微微加重,传递着一种不可动摇的重量和温度:


    “……是你。”


    病房里晨光熹微。男人拒绝的叉号斩钉截铁地落在冰冷的纸页上,如同初升的朝阳,在绝望的废墟之上,沉重而滚烫地镌刻下关于选择的崭新誓言。那沉重的笔锋下,是傅承聿初次裂开的、包裹着重塑之火的坚硬外壳,也是简姝那试图孤身承受命运巨轮的堤坝上,被爱强行凿开的第一道允许潮汐涌入的脆弱缝隙。冰封万里的孤绝堡垒,终于在此刻被撬动了第一块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