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湖畔的月光与铁壁

作品:《烙印时光

    苏珊那套位于静安湖畔的小复式,像一处嵌在喧闹城市肌理中的寂静胶囊。极简的白色与原木色基调,窗外便是烟波渺渺的湖面。白日里喧嚣的车流人声被距离与良好的隔音滤去大半,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宁静。阳光透过大片落地窗洒进来,明亮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空旷。


    简姝坐在窗边的地毯上,脚边摊开着一个小型的行李箱,里面的东西寥寥无几——几件素色换洗衣物,洗漱用品,药盒……以及那个装着她那点旧物的纸袋。陶瓷音乐盒和叠好的围巾露出小半截,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温润旧气,被置于行李箱最里层。


    她手里拿着几个刚刚从嘉和医院新开出来的药盒,白色底,深蓝色的英文字体印着化学名,简洁而冰冷。她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其中一个药盒上凹凸的盲文标识点,触感细微却清晰。说明书上列出的冗长副作用清单:恶心、骨髓抑制、脱发、皮肤色素沉着……最后一行:可能影响生命质量。她扯了扯嘴角,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生命质量和生命长度,这对她而言早已成为一道残忍的单选题。


    将药盒仔细地放进行李箱内衬的药格,动作有条不紊,只是指尖传递出的温度,和那药盒外壳一样冰凉。窗外的湖面反射着日光,碎金点点,刺得人眼睛微微发疼。空气中弥漫着新居的清冷气息,混合着属于建材和清洁剂的味道,没有一丝人味儿。这里像一个过渡站,一个等待末班车的前厅。


    夜悄然而至。


    湖边的风带着水汽的沁凉,白日里尚存的游客喧嚣散去,观景台显得格外空旷。简姝独自一人,坐在面向大海方向的木质长椅上。城市的霓虹群落在遥远的海湾对岸,隔着苍茫海雾,连成一片璀璨朦胧的光晕,如同遗落在人间的一条星辰河流。脚下的海水在月光下暗沉涌动,拍打着水泥堤岸,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哗哗声,像巨大的、缓慢的叹息。


    月光是清冷的银霜,无声地洒在她身上。她穿着单薄的卡其色风衣,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地拂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琉璃色的眼瞳映着那片遥远喧嚣的光华,里面没有向往,只有深海般的沉寂,以及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她想从这个抽离的角度,最后看看那座城市,那座承载了她一生中短暂归属感、却也困缚着她最终命运的城市。她像一粒尘埃,飘浮在无垠的冰冷宇宙边缘。


    就在她意识有些放空,将自己溶入这片孤独的海风与喧嚣光影的反衬之中时,一种无形的、强大而熟悉的存在感如浓稠的黑暗物质,骤然在她身侧的阴影中凝结。


    傅承聿的身影仿佛从夜色本身中剥离出来。他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像一道沉默降临的铁壁。昂贵的黑色羊绒大衣勾勒出他挺拔僵硬的肩背线条,剪裁冷硬,吞噬了月光的柔和。月光只吝啬地勾勒出他锋利冰冷的下颌线,以及那双在夜色中几乎燃烧起来的墨色眼瞳。那里面翻滚着太多东西——滔天的怒火、被强行压制的恐慌、以及一种审视猎物般的、令人心颤的深刻。


    他甚至没给她一丝反应或抗拒的余地。


    一只带着皮革手套的手如同铁钳,毫无征兆地从黑暗中伸出,带着不容分说的决绝和不容挣脱的力量,猛地扣住了她搁在长椅上的手腕!


    那冰凉刺骨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惊人低温,比海边深秋的夜风还要寒彻心扉!傅承聿眼底的墨色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


    “啊!”简姝猛地一颤,被那绝对的力量和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刺激得惊呼出声。本能地,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往回抽手,如同受惊的鸟雀。她的身体在冰冷的长椅上蜷缩了一下,试图拉开距离。


    徒劳无功。


    他的手像冰冷的镣铐,精准地锁住了她,那强大的力量传递出他此刻内心翻腾的雷霆。他欺身一步,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无法撼动的黑色城墙,瞬间将清冷的月光完全遮挡,投下浓重的、几乎将她吞噬的阴影。他身上那种惯常的、带着强势威压的冷冽雪松气息混着海风的咸腥,将她死死笼罩其中,呼吸的空间被骤然压缩!


    “为什么?”三个字,低沉到极致,在他紧咬的齿关中挤出,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撕裂般的沙哑。所有的怒火、恐慌、被欺骗被隐瞒的难以置信,浓缩在这三个字的分量里,沉沉地压向眼前试图逃离的女人。扣着她手腕的力道,无意识地又加重了几分,仿佛要通过这禁锢确认她的真实存在。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简姝闷哼一声,琉璃色眼底瞬间浮起生理性的水光,倔强地不肯落下。恐惧和对即将被拖拽回绝望深渊的惊惶,压过了那冰冷的痛感。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僵直地坐在那里,迎视着那双在暗影里闪烁着骇人光芒的墨瞳。


    “不想…拖累你。”她开口,声音是傅承聿从未听过的沙哑和空洞。那是一种抽干了所有感情的陈述,平板得像念一份早已写就的判决书,“傅承聿,我是个…没有未来的累赘。我们,趁早断干净。”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想咽下喉咙深处那不合时宜的哽咽,却没有成功,那细微的气音反而泄露了她极力掩饰的狼狈,“分开…才是对你最好的,彻底的解脱。”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又极其清晰,像一片冰冷的薄刃,刺向彼此早已千疮百孔的连接点。


    “解脱?”傅承聿像是被这句话狠狠烫了一下,低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疯狂。他猛地俯身,几乎要贴上她的脸,强大的压迫感让简姝几乎喘不过气。他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下,是被她这番话彻底撕开的、无法遮掩的巨大恐惧和受伤!手腕上的力道骤然收紧。


    恐惧。一种他傅承聿生来似乎就不该懂的情绪,此刻如同无数冰针,狠狠刺穿了他坚不可摧的表象,扎进每一寸血肉。


    他怒极反笑,那笑容却冰冷尖锐得像淬了剧毒的刀刃:


    “简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这样偷偷摸摸地消失,像个影子一样自己把自己藏起来等死,就是所谓的‘为我好’?”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剜出来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嘶哑而狂狷,毫不留情地撕开她自以为是的牺牲面具,“你这种愚蠢透顶、自以为是的不告而别,在我这里——”


    他猛地顿住,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强压下足以摧毁一切的狂澜,墨色眼瞳死死锁住她毫无血色的脸,那目光穿透皮肉,仿佛要烙进她的灵魂深处。下一秒,斩钉截铁、如同钢铁巨锚般沉重决绝的声音再次炸响在海风里,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是命令,更是誓言:


    “——是最大、最不可饶恕的背叛!”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绝望愤怒与某种更庞大东西的蛮力从他身上爆发!傅承聿不再给她任何机会说话、思考、甚至再多呼吸一秒这冰冷自由的空气!他根本不想听任何解释!


    他不再多言,猛地直起身,铁钳般的大手没有丝毫放松,反而以更强大、更不容置疑的力度牢牢锁死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臂如同冰冷的钢缆,瞬间绕过她的后背,精准地钳制住了她的另一边手臂!


    骤然失去平衡的简姝甚至来不及惊呼,整个人就被一股强大到恐怖的力量从冰冷的长椅上硬生生提了起来!双脚几乎离地!风衣下摆被夜风骤然扬起、撕扯,像一只折翼的苍白蝶。她的身体撞入他如同铁壁般坚实冰冷的怀抱中,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那股混合了雪松、皮革和他独有的、因盛怒而弥漫开来的危险硝烟气息。这不是拥抱,是挟持!是彻底的、不容反抗的禁锢!


    “放开我!傅承聿!我不回去!”恐惧和悲愤终于冲垮了简姝一直苦苦维持的平静,她在他强行禁锢的怀里疯狂地扭动挣扎起来,“我不要回去!你放开!”


    傅承聿任由她微不足道的反抗撞在自己坚硬的胸膛上,甚至懒得多费一分力气去安抚。他的下颌绷紧如钢铁,眼神如寒夜中孤独燃烧的狼瞳,只牢牢锁定前方黑暗中停着的、如同蛰伏猛兽的黑色库里南。


    他步伐迈得极大、极稳,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踏碎一切障碍的决然。他几乎是将纤细的、徒劳挣扎的女人半拖半抱地挟在身侧,以一种不容抗拒的绝对力量裹挟着她,背离那片清冷月光下的大海,背离她试图藏身的寂静角落,大步流星地走向那扇象征着绝对掌控权的黑色车门!


    “由不得你!”冷硬的、裹挟着砂砾的声音擦过她的耳畔,穿透海风砸进她混乱的意识里,带着一种地狱岩浆喷发前压抑的沸腾:


    “简姝!你给我听清楚了——”


    “我傅承聿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放弃我的妻子’这一条!过去没有!现在!未来!也绝不会有!”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门被猛然拉开。刺眼冰冷的车内灯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将简姝苍白惊惶的脸颊照得纤毫毕现。她被那股强大到不容反抗的力量,如同被丢弃的行李般,强硬地塞了进去!


    “砰!”


    沉重的车门带着隔绝世界的决绝,被狠狠掼上!将呼啸的海风、黯淡的月光、以及她刚刚试图抓住的最后一缕自由空气,彻底地、毫不留情地锁在了冰冷坚硬的车窗之外。


    她像被投入一个精致的移动牢笼,撞入黑暗的真皮座椅深处,被那股强大、冰冷、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与执拗的铁血意志所挟裹,无可选择,无可逃避,朝着那个她刚刚才决然告别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尖厉的嘶吼,库里南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撕裂了滨江观景台海边的寂静夜幕,只留下两道灼热的车辙,在冰冷的月光下迅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