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菁下意识闭眼，利器划破海水的声响直击耳膜，汗毛乍起的同时她狠狠颤抖一下，并没有等来预想之中的疼痛。


    来不及窃喜，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拉向前。女人本能伸出手攀住面前的人鱼，一时间也没顾上手的方向和力道，“啪叽”一声那手拍在海守鸣胯骨处。


    海守鸣：“……”


    落菁：“……”


    四目相对。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然而沉默只存在短暂一秒，双方默契反应过来有了动作。落菁迅速松手，弓着身子从人鱼的身侧猛窜到他身后，尾巴十分灵活地蜷成一团，将空间留给海守鸣。


    三叉戟挽了个圈，利落斩断两条粗壮的、不停蠕动的触手，重物落地的声音随之响起。


    那截触手被斩之处十分平滑，可见被斩速度之快，落菁看着那从断口处不断流出的白色黏滑液体，不禁生出一股反胃感。


    海守鸣拎着三叉戟，面对蜂拥而来的触手，眼底丝毫没有畏惧。


    “落菁，随时听我指令。”


    她应了一声，搜寻着附近的避身之处，等待时机。


    只见人鱼游刃有余地在触手间的缝隙处穿梭，三叉戟顺势卷着它们，富有技巧地将其打成结，又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反手将三叉戟抽出，横在身前，甩出一道气浪。


    海水霎时翻腾。


    “落菁。”海守鸣唤道。


    女人应声而出，向格尔拉拉进距离的同时，原先的低、轻的哼唱逐步转为嘹亮的歌声，那歌声如同一个个有形的音符般，争先恐后穿过海水，簇拥着通体漆黑的章鱼。


    登时，原本在费力扭动的触手定格在半空。


    格尔拉凸起的眼球一动不动，就这么死死盯着女人越来越近的身影，视线如同利刃般。


    然而落菁却丝毫不慌，歌声平稳而清晰，一时间连同海守鸣都怔了神。


    不得不否认，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


    落菁不像表面那般脆弱得一捏就死好欺负，相反，她内心很强大，不仅能够迅速接受现在发生的一切状况，也能同时为自己争取利益。


    当真是小看她了。


    格尔拉的攻势停了下来，触手顺着不可见的屏障慢慢滑落，彻底温顺下来。连同章鱼周身的气质都在无形变化——看来，催眠成功了。


    落菁静静与之对视，看着它头部深凹下去的黑洞一阵一阵涌出黑色的浊液，又晕开在海水之中。


    就像眼泪一般。


    不远处的人鱼回过神来，抬起三叉戟直指章鱼的头部，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延伸至小臂处藏匿。


    三叉戟被掷向目标的同时，水链再次缠上女人的手臂，将她拉离危险区域。


    下一秒，海水炸开，引发一场混乱。利器从那肿胀的、不规则的球体中心穿过。霎时间，格尔拉的脑袋爆出层层白花花的浆体，与它通体的黑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黏液飞溅到落菁颊侧，她伸手一擦，被恶心个正着。


    下次能不能用种不那么恶心的收服方式。


    不过，第一次合作也算是完美收场，落菁喜滋滋地退至海守鸣身边，细长的眉高高挑着，每一丝毛发的走向无不彰显着自豪感。


    “合作愉快合作愉快。”她举起手，做势要握手。


    很愉快吗？


    海守鸣递了个眼神过去，敷衍地伸手拍了一下对方掌心，算是击了个掌。


    莫名受了一巴掌的落菁：“？”


    那只尴尬的手握了握空气，又被她默默放下。


    怎么他们总是不在一个频道。


    海水平静只用了不到一刻钟，海守鸣游至格尔拉面前，俯视着狼狈至极却无法动弹的海怪。


    “那是……”紧随其后的落菁有片刻的讶异——


    现在被制服的格尔拉的化形，原是一位五官苍白，眉眼温和的女人。


    原先落菁对海洋污染的严重程度并没有具体概念，直到此刻将女子与章鱼海怪联系在一起，她才惊觉变异的恐怖。


    人鱼对这件事习以为常，只轻抬眼扫一眼落菁，目光又落回格尔拉腰腹那处忽明忽暗的光源。那光在皮肤血肉下蠢蠢欲动，似乎是感受到主人的气息，闪烁的频率越发快了起来。


    海守鸣勾动指头，就见那光温顺了一瞬间，紧接着带着破土之势从格尔拉的腰腹处冒出个头，强势地从血肉之中脱离出来。


    定睛一看，是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发光体。


    这大概就是灵体了。落菁心想。


    发光体在海水中起起伏伏，像是懵懂稚儿般傻愣愣地待在原地。终于在它那冷酷无情的主人不耐烦地再次勾动手指头，才慢慢悠悠地朝着海守鸣的方向飘去。


    这真是海守鸣的法力灵体吗?落菁看了看人鱼，又瞧了瞧灵体，目光在两者之间徘徊不定。怎么看上去这么傻。


    “看够了吗？”糟糕，被抓包了呢。


    她干笑两声，收起那怀疑的目光。


    不过，这个灵体胜在听话。


    岂料，念头刚出，又见那灵体忽然在半路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转个方向屁颠屁颠朝落菁游去。


    落菁：喂喂喂这是在做什么？！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感觉灵体莫名欢快？


    几乎是同时，一道炙热的视线钉在她身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的。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干，它自己游过来的！”求生欲在这一刻到达顶端，落菁欲哭无泪。


    这从天而降的那么大一口锅，她可不背。


    海守鸣盯了她半晌，终归移开目光淡淡地“嗯”一声，也不知道是信没信。


    灵体近在咫尺，见到落菁活脱脱像小蝌蚪见妈妈，原先的淡黄色也逐渐升温成橙黄色。


    她抬起手如芒在背地抚了抚灵体表面，那暖意夹在光亮之中，亲昵地顺着掌心的纹路一路往心尖攀爬。


    灵体并不反抗落菁的动作，反而更亲近于她。


    这样的情况让海守鸣皱起了眉。


    “格尔拉，你能离开了。”灵体已归。


    他手心一收，不可抗拒地将灵体吸了过来，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一番反常的灵体，最后朝落菁淡声道：“待在此处，我需要吸收灵体。”


    甩了话后，人鱼不再顾及落菁的反应，眨眼消失在海域中。


    落菁乐得清闲，放缓神色地往格尔拉方向转身，“物归原主，变异解除，你可以恢复自由的生活了。”


    恢复……自由。


    格尔拉低着头艰难理解着此话，再抬头时，挂在脸颊两侧的乌黑泪痕鲜活起来，它的嘴唇颤抖着，从喉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调。


    落菁屏着呼吸，静静聆听。


    那音调颤抖着，并不连贯，但越来越清晰。


    它在说:“谢……谢谢。”


    格尔拉模仿人类的口音，用人类的语言，将所有情绪寄托在这单薄的一个词。


    心酸，连眼底都开始涩痛。落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飞快眨几下眼睛，将泪水憋了回去。


    “没事。这不怪你。”


    变异不是你的错，这不怪你。


    这一刻，心灵跨越种族，跨越海陆地域。


    格尔拉微笑着望着落菁——它仍旧记得离开海洋，登上陆地的第一次。


    那实在算不上美好。


    海水发生暴动，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潮疯狂将它推上岸,滚烫的沙地源源不断吸取它体内的水分，甚至它曾经在海里时，觉得十分美好的太阳都在残忍剥夺着它的生命。


    格尔拉觉得绝望至极。它想逃回大海远离这个危险之地，可它却只能无力地等待死亡降临。


    它被沙子层层掩埋，视线是模糊的，只能清晰地听到每一次海风的呼啸，以及来来往的人类的脚步声欢笑声。


    它本来该死的，可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格尔拉凭借来往人群的交流逐渐能理解人类的一些简单的语言。


    于是，它艰难拼凑出一个真相——


    海水暴动是因为海污染。


    换言之，它被推上岸，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海污染。


    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刻，它忽然有了力气，它发了疯拼了命地望海里爬。


    终于，一个浊浪扑过来，它回到海里了！


    可是，它却因此误饮被污染的海水，变异成一只丑陋的庞大的海怪。


    至此，海底多了一只名为格尔拉的海怪。


    落菁沉默地望着格尔拉，也回以微笑。她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


    海守鸣吸收灵体的时间比想象中要快，一刻钟左右。


    回程路上，人鱼脸色比往常都要冷上几分。落菁琢磨半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心里装了一堆事，干脆无视，和对方开门见山。


    “海守鸣，我们谈谈。”


    那双剔透的眸子移了过来。


    落菁没忽略人鱼眼中划过的复杂情绪，她直视海守鸣，主动将这次合作的问题抬到明面上，剖开在眼前：“这一次合作，其实你最开始就没想过配合吧。”


    合作是双方的，尽管对方在后半程开始配合，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必须要在这场交易中争取自己的利益，争取生机。


    “我们来约法三章。”


    此话一出，原本无动于衷的海守鸣挑起眉头：“你说。”


    落菁稍稍讶异，她以为人鱼不会这么好说话:


    “第一，在合作过程中不得损害搭档利益。”


    “第二，在每次合作结束后，给我时间回到陆地作复盘工作。”


    “第三，上岸后，不许伤害人类。”


    听至后两点，人鱼挑起的眉头沉沉压下来，两道目光相撞，竟没有一个人处于下风。


    对峙半晌，海守鸣泛着寒光的眸底又划过不一样的东西，没等落菁细究就消失不见。她挪开视线，刚好错过人鱼嘴角缓缓勾起的、阴森的弧度。


    也许这个女人足够聪明，但有什么用呢。他同样可以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


    海守鸣压下嘴角弧度，向她妥协。


    “可以。”


    “到你了。”落菁提醒。


    “不毁约，不擅自行动，不过问私事。”


    最后几个字被人鱼压低声调，她抬眼就对上对方面上明晃晃的警告之意。


    海守鸣的骨相是优越的，尤其是在阴影之下，那张脸更显完美。而此刻，这张脸带着淡漠与妖冶向着落菁靠近。


    阴影像牢笼一般将落菁困住，人鱼低着头，满意地欣赏着女人眼中难以藏匿的慌张。


    “落菁，收好你的心思。我们只是交易关系，各取所需罢了。”


    他为了恢复法力，她为了恢复人身。


    “至于你的过去我的过去，何必细究。”


    人鱼的嗓音不带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