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画屏春

    一


    大晟国破前,皇帝正在宫里摆流水宴。宴乐酣时,衍**队围了幽都,直至兵临城下,晟帝才后知后觉地惊惶起来,逃跑时,连句口谕也未留下。幽都之中群龙无首,不多时城上便树起了降旗,那城门利利索索地一开,大晟就这么亡了国。


    晟末帝其名楚晏清。后世有文人写诗调笑,说他的名字虽有着海晏河清的好寓意,可其人却并没能给晟国带来福祚绵延,反而留下的,却是几则流传千古的笑料。


    便譬如国破之后,衍军寻到他时,他正藏在御花园的一口井中。把人捞起来时龙袍浸了水,初春的风又有些料峭,他还没说话,先是一个哆嗦。


    “玉玺我搁在龙椅上了,你们要,自己去取便是……这玉佩给你们,能不能行行好,当作没瞧见我?”


    无人接他的话,只有两柄长戟“当”地架在了颈项间。两个站得笔直的衍军士卒目不斜视地让开身来,后边走出个身量高挑的女将军,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给我绑上押回去,哪里这般多话。”


    年轻的末帝缩了缩脖子,在衍军士卒齐整的一声“是,展将军”中,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那两个衍军士卒最后把楚晏清架回了寝殿。殿里早没了人,倒是他豢养的那只白鹦哥儿还在,它瞧见旧主子,登时抑扬顿挫地念起词来:“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楚晏清只忙着拧干龙袍,并不理会那只阴阳怪气的扁毛畜牲。


    展眉推门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般不成体统的景象。


    楚晏清并未抬头,好似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这位方才还惊慌失措的亡国之君,眼下平静得有些反常。反倒是那鹦哥儿霎时变了腔调,竟一改往日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亲昵地跳上展眉的肩头蹭了蹭。


    她摸了摸那鹦哥儿的脑袋,便听得楚晏清在旁苦笑一声:“阿霖,你看,我替你看顾了它六年,结果它还是只同你亲。真真是狼心狗肺。”


    展眉闻言转过眼,双眸冷冷一狭。阿霖是她的小字,只是,已有许多年不曾有人这般唤过她了。


    然而这一声暌违已久的“阿霖”,并不教她感到亲切。


    “狼心狗肺?你竟也有脸说得出口。依我看,这话任谁都说得,偏你们楚家人说不得。”


    “是啊,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般浅显的道理,展将军懂得属实有些迟了。”楚晏清颔首,深以为然似的,“幸好也不算太迟。如今这大晟江山已成了你的囊中之物,阿霖,你可算报了昔年之仇?”


    展眉听他一言,遽然咬紧了牙关。楚晏清却仿佛全然不察她的怒气似的,仍恳切道:“六年前我助你离开幽都,也算是救下你一命,所谓投桃报李,如今你答应我一个要求,该当是合情合理的罢?”


    这笑话简直诙谐得刁钻,展眉听完他一番谬论,不由怒极反笑:“你不会是想让我放你离开罢?兜兜转转,费了这般口舌,难道,是为求一个弃国而逃的机会?”


    “可惜了,我此行前来便是为了告诉你,衍帝在我出征前便已嘱咐于我,此役若能凯旋,定要我带你回去向他复命。”她一点点收敛了笑意,冷声道,“六年了,楚晏清,我倒是一直想问问你,六年前你做下那档子事时,可曾想过,会有如今一日?”


    楚晏清只是摇了摇头:“阿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般天真。说实话,我有时亦会觉得,幼时太过顺遂,或许也并非好事。”


    二


    展眉幼时,最是得晟帝圣心。她出世那日,久旱三月的幽都竟落了雨,晟帝闻讯大喜,以之为祥兆,特赏了许多金银珍玩,又赐下她乳名阿霖。


    君恩盛隆,待清河郡主出了月子,便携着阿霖去宫里谢恩。小姑娘在皇帝怀里不哭也不闹,只是吮着手指咯咯发笑,着实教人喜欢得紧。晟帝越瞧越中意,吩咐清河郡主,日后定要多带她来宫里走动。


    后来阿霖到了进学的年纪,又被晟帝特批长居于宫中,以便在上书房念书。可惜她同她爹展大将军一般,只惯爱舞刀弄枪,书读得却是一塌糊涂,引得先生们每每见着她,总要将头摇上一摇,再长长地叹一口气。


    然而,为此事发愁的自然不只上书房的先生们,展眉同样不好过——她每日瞧着那些所谓的圣贤书,只觉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实在教人头痛。


    她心情不好,散了学走在路上,将石子儿踢得乱蹦。冷不防有人“哎哟”一声:“展大小姐,仔细着些,这石子儿打着了我不妨事,可不能硌疼了你的脚。”


    同她讲话这般阴阳怪气的,整个上书房里挑不出第二个。


    展眉剜了他一眼,恨恨地又踢了一脚石子儿,那石子儿不偏不倚击中了道边树干,竟半数嵌了进去。


    楚晏清在一旁瞧着,讲究地掸了掸衣摆:“先生方才是说得略重了些,却到底有几分道理。有道是文韬武略,阿霖既然武艺这般好,谋略也须得跟上,方能撑得住展氏门楣。”


    楚晏清这厮惯会左右逢源,平日里连皇帝都能被他哄得妥妥帖帖,更遑论上书房的先生与贵胄同窗们,惟有展眉瞧了他,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总觉不得劲。


    她此刻听了他的话,没来由地更是上火,大声道:“你笑我念书不济!也不瞧瞧自己,先生每说完我,下一个便轮到你了。”


    楚晏清忍俊不禁道:“阿霖所言极是。可我到底不比阿霖聪慧,学成如此,也是应当。”


    他笑得温文,一派诚挚,教人挑不出错处。展眉拿他没辙,只得哼了一声,忿忿道:“巧言令色。”


    楚晏清一本正经道:“非也。君子嘉言懿行,一举一动,皆要教人如沐春风才是——我夸你本是一片好意,竟被你这般曲解,真真教人伤心。”


    他答得滴水不漏,倒显得她无理取闹似的。展眉气得说不出话,再不瞧他一眼,只将脚一跺,拂袖而去。


    她有意不理会他,后边几日都只作旁若无人的模样,连在夫子面前背书卡壳时,也不肯正眼瞧一瞧在一旁给出的提示的他,端的是骨气铮铮。


    所幸楚晏清还不算太没眼力见。待那一日散了学,他便神神秘秘地将她扯住:“阿霖,随我来,有一样好物事给你瞧。”


    三


    楚晏清口中所谓的“好东西”,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鹦哥儿。


    展眉自然见过鹦哥儿,却不曾见过身量这般大、毛色这般皎洁的。十四五岁的少女,到底尚有些孩童心性,见了这样稀罕的鸟儿,一刹便忘了先前的龃龉,只兴兴头头地拉住了一旁的楚晏清:“我可以摸一摸它吗?”


    那鹦哥儿也颇通人性,楚晏清尚未点头,它便一展翅,扑棱棱飞到了展眉的肩头。


    “明明明月是前身。”它对着展眉,声情并茂道,“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展眉虽然书读得不济,也大抵知晓是这鸟儿在夸她,正有些赧然,却听得楚晏清情真意切地困惑道:“阿霖,它是从何处看出你‘清冷’的?”


    展眉无言以对,恼羞成怒道:“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楚晏清立时识趣地噤了声。


    展眉逗弄了一回鹦鹉,只是身旁人始终不说话,又教她觉得有些闷得慌。她于是纡尊降贵地率先开了口:“小九,这鹦哥儿是从何处来的?”


    然而这一回却无人应答,她扭过头才发觉,楚晏清不知何时早已抛下自己,远远地拣了本书躲去了抄手游廊,正看得入神。


    展眉不由对他怒目而视。而几息之后,楚晏清方才后知后觉地抬头道:“你说什么……啊,它是前阵子林邑国送来的贡品,性子不大好,总是同父皇养的那只鹩哥拌嘴,父皇觉着实在烦扰,便将它赏给我了。”


    这一回,鹦鹉同展眉一道瞪住了他。


    “不识好歹!不识好歹!”它嚷嚷起来。


    楚晏清无辜道:“喏,它骂我。”


    展眉禁不住莞尔。她好容易压住笑意,替它辩解道:“既是别国上贡来的,定然是举国上下万里挑一的珍品。陛下将它赏给你,想必也是因看重于你,可谓一番心意。”


    楚晏清望着那鸟儿,忽然叹了口气:“都不过是心情好时,用以取乐的小玩意儿罢了。”


    那鸟儿跳起来要叨他,却反被他抓住了翅膀,动弹不得。


    “你看,它还挺喜欢你的,又同我不大对付。”他抬起眼来,丝丝入扣地同展眉分析道,“既然你们气味相投,不若以后我就转将它交予你了,如何?”


    展眉瞪大了眼睛,片刻,轻咳一声道:“那……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替你照看着它了。”


    楚晏清笑道:“好好好,多谢阿霖。”


    四


    展眉得了新宠,回去之后便沉迷于逗鸟,武艺不曾落下,学业却是愈加荒废了。


    夫子实在恨铁不成钢,没忍住告了御状。皇帝倒是不着意,摆手道:“无妨无妨,阿霖得趣便好,姑娘家家的,策论写不好也不打紧。若非她实在喜欢,那武艺其实也是无需练的,只学一学女红,便是最好。”


    话是这般说,不久后的宫宴上,皇帝瞧见展眉,还是调笑了两句:“学士同朕控诉你玩物丧志,朕倒是好奇,究竟是何等的鸟儿,竟将阿霖迷得神魂颠倒。”


    展眉心直口快道:“陛下见过的呀。”


    她囫囵将那鸟儿的来历说了一遍。


    “那只鹦哥儿……哦,朕想起来了。”晟帝若有所思,“不过,朕可不记得它是朕赐给小九的——依朕说,分明是小九同朕讨来的。”


    展眉怔了怔,便听得皇帝又道:“这般说来,小九同你关系不错?”


    展眉茫然道:“还成罢?”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此……难为小九有心。”


    展眉正忙着吃嘉庆子,只含混点了点头。


    直到宫宴结束后,酒足饭饱的她走在御花园里,终于后知后觉地从皇帝最后的话里,品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她捉住贴身的婢女,窃窃道:“你说,小九送我鸟儿,是不是有什么旁的意思?”


    话音未落,便听得身边有人叹着气说:“阿霖,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生得好看,想得也甚美。”


    她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楚晏清,你走路怎的也没个声响!”


    实在说,她心中有些恼怒,可一想到楚晏清说她生得好看,便又发不出火来。楚晏清也不知是否察觉,自顾自说:“父皇赐我鸟儿是假,可那鸟儿同他的鹩哥吵嘴、惹他闹心却是真。倘若我不向父皇将它讨来,父皇便要将它扔进猎苑自生自灭了——那里猛兽甚多,我瞧它自小便是被人喂养长大,笨头笨脑的,恐怕活不长久。”


    展眉怔了怔,吭哧出一句:“你还怪好心。”


    她莫名想起那时楚晏清说的那句,“都不过是心情好时,用以取乐的小玩意儿”,一时有几分感慨。


    “我一向很好心。”楚晏清理所当然道。


    “你说得是。”展眉难得赞同他,“所以你将它送我,是不是有什么旁的意思?”


    楚晏清顿住了。半晌,展眉才听得他闷声道:“我都说了,是它同我不对付,我觉着麻烦,所以才将它给你的。”


    “是吗?”展眉拉长了尾调,正要继续将他盘问上一番,却反被他先声夺人道:“我将它送与你,可不是想见你荒废了学业的。你只念着眼下父皇纵容你,不管你读书,日后可别缺了心眼,被旁人骗了。”


    展眉被他讲得顿了一顿,便见他别过脸去,加快了脚步:“我还有事,先行一步,阿霖,更深露重,你仔细脚下。”


    展眉“嘁”了一声,竟不觉得生气,反倒没忍住笑,转头同婢女揶揄开来:“他平日里能言会道的,总一股子洗不脱的阴阳怪气。今日这般落荒而逃的形容,倒也是头一回见。”


    五


    过了中秋,便到了展眉的十五岁生辰。皇帝素来喜爱她,生辰宴也办得隆重,那些个钗环、锦缎与脂粉香膏,更是如流水般送进来。


    然而楚晏清来瞧她的时候,却见她不大高兴的模样。


    “陛下根本不知我喜欢些什么。”她托着腮,闷闷不乐道,“更何况我听闻这几年里,大晟的收成也不大好,宫里还这样奢靡……”


    “阿霖,不要议论这些。”楚晏清打断了她,又笑道,“不知阿霖想要些什么?”


    她果真被他转移了注意:“我爹有一口宝刀,是当世名匠所锻,他最是喜欢,日夜不离身。只是不知何时,我也能有一柄这样称手的好兵器。”


    楚晏清笑吟吟的:“不系明珠系宝刀,阿霖确是英姿飒爽。”


    展眉正被他说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便见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匕:“宝刀没有,吹毛断发的匕首却是有一柄。怎样?我费了不少工夫,才给你寻来的。”


    展眉撇着嘴道:“哪有这般的,送个礼,还要百般夸赞自己。”话是这般说,一双眸子却是盯着那短匕,再也移不开了。


    楚晏清应承道:“是了是了,我自卖自夸——你便说,你可喜欢?”


    展眉偷偷觑了他一眼,又说不出口,只得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昨个儿我娘递了信来宫里,说我如今也及了笄,该回到府上,预备着议亲了。”


    楚晏清默了一默,笑意不由敛了:“父皇准了吗?”


    “就是陛下不准呢。”展眉伏在案上,摆弄着那柄短匕,“陛下说,我年纪尚小,议亲一事不着急,这几年可以先相看着人家,待在宫里再待上几年,再仔细议此事。”


    楚晏清不知在想些什么,正缄默,便听展眉又道:“我也觉得如今这般甚好,还不想成亲。成了亲,日子便过得拘束多了,我不喜欢。除非……”


    她想了想,又偷偷觑了楚晏清一眼,这一迟疑,到底没把后边的话说出口。楚晏清却在走神似的,竟也不追问她后边想说什么,只有些勉强地提起一个笑来:“父皇说的也是……总之,就先这般罢。”


    展眉不明所以地瞧着他游魂也似的飘了出去,唤了几声也没唤住,不由也恼了起来,同廊上的鹦哥儿一道,你一言我一语地痛骂了楚晏清好半晌,这才将将压住火气。


    她心里不痛快,在榻上翻来覆去的,入睡得便迟了些。果不其然,翌日直至日上三竿,她才悠悠转醒,却不想甫一醒来,便见贴身的婢女巴巴地道:“姑娘可算醒了,九皇子在外头候着呢,说不必扰了您清梦,却是在厅里等了有好一阵子了。”


    展眉撇着嘴道:“由他等着,干我什么事!”却又催着婢女给自己快些更衣。


    楚晏清倒是清闲,执着卷书正不紧不慢地读着,瞧她跑出来,笑意又似先前一般:“阿霖今日打扮得倒是素净。”


    展眉一跺脚,又要置起气来,却听他道:“你可知今日一早,边关传来战报,衍国遣了兵,正要攻城呢。陛下下旨,要派展大将军去御敌。”


    展眉登时紧张起来:“战势要紧吗?”


    “不打紧,衍国这回兵力不算多,精锐更是少数,以展将军的实力,赢下这一仗,想必易如反掌。”


    展眉松了一口气:“你一大早来寻我,我还以为是多要紧的事呢。”


    “倒也有要紧的事。”楚晏清沉吟道,“阿霖,你想去吗?”


    展眉怔了怔。


    “此战算不得凶险,倒是个极好的历练机会。”他望着她,认真地说,“我记得,你一直说想要随展大将军一同上战场,试一试自己武艺的。眼下,可不就是个好时机。”


    “倘若你想去,我便替你去同父皇求个恩典。”


    展眉的眸子亮极了。


    “小九,多谢。”她一双手绞住了衣角,低声道,“到时……若是我得胜归来,便同你说一桩事。”


    六


    只可惜,展眉也未曾想过,再次回到这座皇宫里,已是六年之后。时移世易,如今的她面对楚晏清时,也早已无意说出当年那桩少女心事。


    当年。当年谁也没有想到,那会是一场苦战。在击退了第一拨军队后,凉州城外,竟又出现了十倍之数的衍军。


    再怎样的英勇的将士,到底寡不敌众,京城的援军迟迟没有音信,三个月后矢尽粮绝,凉州城,终究是失守了。


    展家军全军覆没,父亲横剑自刎,展眉草草葬下父亲后亦想一了百了,却被清扫战场的衍国人救下,待醒来时,已过去三月有余。这三月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展大将军败后,晟帝当即派军驰援,可惜亡羊补牢,为时晚矣;还有,晟帝听闻展大将军兵败后投降衍军,大怒,夷了展氏满族。


    展眉从不知,父亲何时竟曾投靠了衍军。可事到如今她也终于明了,展氏战功赫赫,已是功高震主,帝王心存芥蒂,偏生还要假作仁厚。


    其实晟帝对展家早有提防。喜爱展眉不过是个幌子,教她自幼进宫的真正意图,却是拿展氏独女作挟制。可展眉日渐长大,终是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展大将军执意要接女儿归家,晟帝便也愈加多疑起来。而此时九皇子建言献策——恰逢衍军来犯,不如顺水推舟设下此局,凉州城荒僻之地不要也罢,还能彻底除去展家这个威胁皇位的心腹大患,岂不两全。


    其实最初衍帝教人告诉展眉这些时,她原是不肯相信的。所有的亲人含冤而去,她竟就这般成了没有家的孤儿。自幼的圣眷恩隆,自始至终都是骗局,青梅竹马的情谊,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衍帝放任她去查证,可无论如何探听,最终的结果,都由不得她不信。


    她心灰意冷,终是下定了决心给衍帝递话:“若陛下意欲攻打晟国,民女愿效犬马之劳。”


    七


    楚晏清状似心疼道:“我记得阿霖你那时不过十五岁,想必,衍帝断不会轻易将这统帅之位交予你罢?无论如何,要走到今日这一步,恐怕你也是吃了许多苦头的,真真教人不忍。”


    展眉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衣襟冷笑道:“你又何苦来假惺惺地同我说这些。今日局面,还不是你与你那英明神武的父皇一手促成?别当我不知,昔年之事,你与他沆瀣一气,我倒真不知该不该夸你一句‘虎父无犬子’了。”


    楚晏清只是笑道:“六年不见,阿霖不仅武艺谋略见长,措辞也越发精到了。不过,十数年青梅竹马的情分,换我冒险去求了先帝,送你远走高飞,不必同展家其他人一道,做了冤死的亡魂,这还不算仁至义尽吗?”


    “原来你还记得,他们是冤死的。”展眉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用目光将他剖开,好看一看,里头那颗心究竟是什么颜色,“楚晏清,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也会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楚晏清那浮夸的笑意忽然便敛住了。几息过后,他抬起一张殊无神色的面庞:“倘若我说,这六年来,我日夜难安——展眉,你满意了吗?”


    “我累了,不想再多说了。”他面无表情道,“我不求你放我走。只是,无论看在什么的份儿上都好,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今日我宴会上的群臣,你都已收系在狱了罢?我要见他们最后一面。”


    八


    接管了诏狱的衍军士卒打开门,将楚晏清推了进去,旋即在外头沉闷地落上了锁。


    他站在外边,默默计算着时辰。那晟国的末帝说,不要人跟着,展将军竟也默许了,让兵士们都暂且出来。


    真是古怪。


    正这般想着,他忽然嗅到了一股呛人的气息,像是……


    他面色大变。


    “走水了!”他高喊起来,在腰间摸索时却惊异地发觉,诏狱的钥匙,竟已不知何时被人偷偷摸走了。


    一片热浪之中,楚晏清攥着一串钥匙,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咒骂之音。


    好一幅绝妙地狱变相,他想着,禁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这些年来,晟国,又何尝不似一处无间地狱呢?先帝骄奢淫逸,偏又虚伪至极,朝中佞臣当道,尤其展大将军死后,更是奸佞横行、民不聊生。


    而宫中看似鲜花着锦,却也最是捧高踩低的冰冷所在,他又是最微贱的宫女所出,自小便尝尽人情冷暖。


    六岁那年的冬日,母亲染上了风寒,他跌跌撞撞地去求了每一个遇见的人,可自始至终,无人伸出援手。母亲最终不治身亡,一直到死,也没能得到一个正式的位份。她生前落魄,死后也只得了一口薄棺,就连遗物里也尽是些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只有一样还算值钱,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承君恩时,皇帝赏下的玉佩。


    楚晏清拿它贿赂了皇帝身旁的太监,换来了一次御花园里“偶遇”皇帝的机会。


    他很懂得察言观色,也晓得皇帝喜欢什么、不爱什么。没过多久他便一跃成为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之一,但他清楚地知道,在子嗣众多的皇帝心里,自己不过是一个取乐的小玩意,真要论起来,或许在皇帝心里,自己还比不上他豢养的那只鹩哥。


    后来他向皇帝讨来那只爱吵嘴的白鹦哥儿,很难说,是不是因他在它身上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倘若有一日自己行差踏错,想必,下场不会好过这只险些被扔进猎苑的鸟儿。只是不知是不是骨子里的同类相斥,它不喜欢他,却爱同展眉亲近。那时展眉问他,将它送给自己时,是否存了旁的心思,自然,他想,他早知自己不得善终,只是希望在那以后,它能够代自己陪在她身旁。


    所幸,他虽然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皇帝好歹允了他去上书房念书。他自然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每每夫子提问时,他只作支支吾吾的模样,免得引人注目忌惮。


    然而这上书房中,竟还有一位比他表现得还差劲的家伙。


    她总有一股子娇蛮劲儿,看着格外不好相与。然而略略相处便能发觉,那一双眸子里,流淌着他在这深宫中从未见过的纯澈。


    惟有在她面前,他才寻回一点真实的自己,她从不须旁人曲意逢迎,也不须他昧着良心,说一些自己听了都觉得厌恶的话。


    晟国的上层极尽奢靡又互相倾轧,下层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个国家早已腐烂到了根里,可她的身旁,却被人为辟出了一片桃源,将她的天真妥帖保护。


    他想要彻底点燃摧毁这片炼狱,却又不忍瞧见她的幸福与天真支离破碎。


    可世间安得双全法。


    她十五岁生辰的时候,展大将军上书陈言,要接她回家议亲。其实展大将军并无别意,可在把展眉扣作人质的晟帝看来,想必,这便是这位手握兵权的重臣意欲谋逆的前兆——


    楚晏清看得分明,皇帝要对展家下手了。


    可他救不了展氏,先前同展眉交从过密,便已教皇帝对他起了疑心,明里暗里,敲打了他数次。


    他如今最多能做的,也只是寻个由头,把展眉一人送出这里。


    不,他冷静到冷血地想,其实他还有别的选择。皇帝既已打算下手,展氏满门便断无生路,为之求情者,亦必死无疑。可倘若……倘若他在此前向皇帝献策,率先替皇帝谋划好如何除去展氏一门,那么,他将赢回皇帝所有的信任,或许,还有一个踏入朝前的机会。


    展氏本就已是晟国最后的支柱,此后,他必能教这个国度尽早覆灭。


    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展家满门抄斩后的头两年,楚晏清总会梦到狰狞的冤魂向他索命。他时常于半夜战栗着醒来,又在惨白的月光下辗转反侧到天明。可渐渐地他就不感到害怕了,相较于白日里面对的那些虚伪而可憎的面庞,梦里那些血肉模糊的身影,竟也显得亲切起来,他甚至不时会自顾自地同它们聊起自己的谋划,又自嘲地同它们道歉:“且再等上几年,待晟国覆灭,咱们地下相逢,任你们随意处置便是——我自知罪业深重,无论如何,都是我应得的。”


    只是他没能想到,这个“几年”,来得比预料中还要快上一些。


    展眉率着衍军,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其实自她攻破第一座城池起,衍军的动向便处在了楚晏清的密切关注之下。展眉大抵没有想到过,在她有意劝降为主、减免伤亡之时,楚晏清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吩咐手下将领尽早投降——晟国的百姓已苦了太多年,衍帝是难得的明君圣主,她与他都希望百姓们在迎来曙光前,也能捱过最后的黑暗。


    楚晏清扣下了所有递往京城的战报,因而这些时日以来,幽都之中,依然是一片虚假繁荣。晟帝年事已高,自六年前除去了心腹大患,自以为高枕无忧,整日沉迷于炼丹修道。直至展眉率军抵达皇城根下时,他才恍然惊觉,恐怕,自己马上就要做亡国之君了。


    幸好他素来睿智,很快便寻到了法子。当日宫里便匆匆举办了禅位仪式,当传国玉玺交到楚晏清手里时,他哑然失笑。


    罢了,这个亡国皇帝究竟谁来当,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他本就是恶业满身的人,又何妨再添几条罪名。


    衍军兵临城下之时,他正召来了满朝的各派党羽,在宫中宴饮。其实在开城门前,他就该纵火烧了这座华丽之下藏污纳垢的宫殿,可他想到六年未见的那个人,忽然就可耻地犹豫了。


    那样的明亮温暖,实在教人怀念。他贪恋这不可多得的光,哪怕他知自己不配得到,可就算再瞧上一眼,也是好的。


    他还是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他为此躲躲藏藏,甚至放下了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尊严,只为再见到她前,苟且留住这一条命。


    果不其然,她见了他后,质问他为何这般做。他不置可否,只是摇头笑她天真,那些丑恶,实在不必仔细剖开给她瞧。


    她日后会追随衍帝,那是位明君圣主,在他的朝堂之上,无需懂得这些鬼蜮伎俩。他的一切会随着这个腐坏的王朝一道焚烧殆尽,掩埋在余烬之中,而她,会有一个光明灿烂的来日。


    呛人的浓烟侵入了他的口鼻,他已感觉不到灼痛了,五感都渐渐地丧失殆尽。似乎有人砸破了门闯了进来,携来外边世界的一缕微风,他想,幸好,幸好一切都已来不及。


    意识消弭前的最后一刻,恍惚有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了他的面庞上,又似乎没有。而他只是微笑起来——


    “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