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荒年雪
作品:《赴一场荒雪》 荣朔十三年,冬,厚雪压屋,皑皑千里,不见人烟,只听哀嚎。灾年里诸事不宜,虞惊言却在这一年,下嫁到了敌国北部。
这一路上颠沛流离是简单的,可三天两头被流民追的和亲公主她还是头一份。
哦,忘记了,虞惊言不是公主,连个郡主都算不上。可这两国联姻的事儿还是落在她头上了。
说来好笑,她兄长跟在战场上跟北部打了七八年,一转头,敌人成了自己亲妹妹的夫婿。
这下子别说休战了,大老远见了面亮兵器,虞家兄弟都得嫌丢人。但战场上打不起来仗,私下里那些少吃少喝的流民们,可没少拦着虞惊言。
北部正是缺粮的时候,知道和亲的人带着粮食,三天两头听着唢呐就摸过来了。好说话的,虞惊言派人分发些粮食就走了。遇见不好说话的,可就要快跑了。
眼看着城门近了,一路上没敢响几次的唢呐才终于又被拿出来了。被追了一路,禾苗掀帘子看着进城了,长舒一口气“总算要到城里了,这下小姐也能安心了。”
观星拨着碳,摇头“这可不一定,千万别掉以轻心”
“北部还真是粗蛮,小姐都到北部好几天了,眼看就要进城了,居然到现在还没有人出来接一接?”禾苗有意缓和紧张的气氛,调子都往上提了“北部真是过分,就是看小姐是从大庆来的,故意不派人来护着!”
缓和气氛第一要素,骂大家都不喜欢的东西。
观星白了她一眼“小姐又不是为了谁来的。和亲么,为的不就是缓和两国关系吗?”
看着她们两个拌嘴,虞惊言伸伸懒腰“我呀,既然铁了心要来北部,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私心呢?”
她想,既然人人都厌恶战争,为什么不能找办法彻底终止战争。在大庆找不到办法,那她就来北部。这份私心刚被剖开,就被风吹散了,吹向高处了。
和亲奏得吉乐,被四周浸透的雪气一泡,呜咽着,听着也像是哀乐了。
马车急停了。
虞惊言挽起半边帘子,果然看见两个轿夫都靠着马车捂心口,看样子是被人踹了。
道儿正当中,稀稀拉拉站几个大汉,推了两截没树皮的枯木挡着路。打眼一瞧,禾苗咬牙“观星你个乌鸦嘴!他们好大的胆子,城门脚下也敢拦我们!”
花轿被拦得太多了,虞惊言连忙放下帘子,提防“观星你去问,给他们分些粮食看看能不能把人打发了。”
观星还没出去,就听见马车左侧的山林传出来一声笑“粮食?一点粮食就想把我们打发走了?”
马车被人从外面掀开了,禾苗和观星下意识挡在虞惊言前面。看对方衣裳不像是流民,观星没犹豫,干脆怒斥“这是大庆虞家的小姐,来嫁你们太子为妃的,什么人这么放肆!”
“哦?他太子能娶你为妃,我就不能来抢亲。”宁尔於在轿门抱臂,故意嗤笑“你这娇小姐真有意思,好好的锦衣玉食不要,来北部吃苦?”
花轿里只有窗户边透出来的光,虞惊言坐在花轿里,从宁尔於两侧透出来的光打在凤冠上,流光溢彩的反光落在她的脸上,衣裙上。
这个人,人高马大,黑衣玉冠显得人是温和的,但眼睛里的锐气与虞惊言的试探,在空气中碰了个清脆。
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两个人各怀鬼胎本就心虚,纷纷错开视线。虞惊言悄悄把弄乱的衣裙抹齐整“和亲是两国之事,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和亲确实不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但是架不住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坚持。宁尔於看她不承认,也是气笑了“我听说你可是用尽了手段,也要嫁给北部太子。”
如果说北部的人最恨谁,上到八十老叟,下到垂髫小儿,都绝对会回答是大庆,再具体,就是大庆虞家。同样的,虞家最恨的当然也是北部。
大庆的人来北部是很稀罕的事儿,更别提这个虞惊言还是自愿来的,别人再三拦阻也都被她劝了回去。
没料到他会提到自己做了什么,虞惊言微笑“我又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公子怎么就觉得是我手段用尽了呢?”
宁尔於到底没往马车里再走一步“欸,你这大小姐还是不要藏东藏西的好,我又不是没去过你们大庆,大庆的女儿郎可不像你这般拘束。”
虞惊言表面没说话,脑海里却快速想着这个人。衣服华贵,去过大庆,在常顿城里还能调动一部分人拦路,除了曾经在大庆为质七年,现在是北部太子的宁尔於,也没有别人了。
想到这里,虞惊言才低头一笑“太子殿下既然在大庆待过那么多年,就应该知道大庆讲求千人千面,我拘束也好,不拘束也罢,不过是各人不同习惯而已。”
见虞惊言点破自己身份,宁尔於反倒更放肆了“知道我是太子?”
虞惊言衣冠正,坐姿端,笑着说出的话却像是有千层意思“太子殿下,久仰大名。”
“大名?你听的是我蛮横无理的大名?还是脾性暴躁的大名?”宁尔於嗤笑一声,指头指着在空中点“哦?不会是看我踹了你的人,才猜到我是太子的吧?”
“我要嫁的是太子,这一路上也不见人来接待,我还以为你们北部风俗如此,不迎远客。”虞惊言扶一扶凤冠“不过这时候能来接亲的,也必然是在大庆待过几年的太子殿下了。”
风俗如此,骂了北部人接待不周。
不迎远客,骂了北部皇室把未婚太子妃当客人。
至于最后一句,是之前北部战败,宁尔於曾在大庆为质七年,更是奇耻大辱
一句话里带了三个刀子。
宁尔於咬牙“说话少弯弯绕绕,知道的你是来接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做内应来的。”
“太子殿下在大庆七年都做不成内应,居然还觉得我可以在北部内应吗?”说到这里,她眯眼一笑“刚进北部的时候就听说了,说是太子空有一身蛮力,实则行为莽撞。”
还没等宁尔於反应过来,她眼神又转向无害“我还以为是北部的人不了解殿下随口说的,现在听了殿下觉得我会卧底,才反应过来是名不虚传,这是我的过错了。”
宁尔於讥讽,反问“少在这儿胡言乱语,我不就是踹了你的人吗?”
她本来是一直站着的,托凤冠的福,她的身高直逼宁尔於。但确实很重,她才戴了一会儿,就觉得凤冠压头了。
她干脆坐下,倚在马车上,分出一只手来扶着凤冠,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是要嫁给殿下的,我的人自然是殿下的人,殿下踹就踹了,哪里有责怪的意思呢。”
好一个温柔善解人意,好一个笑面虎。
她大概想不到自己这个姿势,在宁尔於看起来到底有多挑衅,看得宁尔於眼皮直跳“你的人就是我的人?我什么时候说要娶你了?”
虞惊言点点头,观星这时候走近来“公子不是来接亲的?那还是请公子转告太子殿下,让殿下过来吧。”
这话实在很有意思。有意思在牵扯到了一点渊源,宁尔於曾经在大庆做了七年的质子,也是凭借陛下对他的愧疚坐上了太子之位。这样得来的太子位早不稳妥了。
宁尔於果然咬牙回头,指着观星就骂“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就是太子,再敢随口乱说话,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宁尔於在朝堂上不被重视,在民间更是因为粗蛮的名声骂声一片。
但这只是表面,宁尔於并不被皇后重视,更别提受宠,得不到家族助力还是这样一片狼藉的名声。虞惊言不信他真的什么底牌都没有,将自己放在一个人人都觉得不中用的地方,要么是真的很差劲,要么可就是在韬光养晦了。
当然,现在他们刚见面,虞惊言不介意只看表层。
虞惊言佯装责怪“殿下瞧瞧,我来就是嫁太子的,你说你不娶我,可真就让人误会了。我这个丫头性子急躁,这一路上又被流民拦得急了,殿下莫怪”
这个太子既然要扮猪吃虎,不如拿这一点好好利用,陪他玩玩找个乐子也是好的。
“你看,你家小姐比你识趣的多嘛”宁尔於刚对观星说完,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掉进了圈套里。她是来嫁太子的,不娶是误会,那不就是娶吗?
他气得手指都在哆嗦,还要指着虞惊言“你是敌国的女儿郎,是我们仇人的姊妹,凭什么认为我会娶你?”
他说的两个身份都是真实的,但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点明,实打实在给虞惊言拉仇恨。
“殿下当然可以不接受我,也自然可以另择良人。”眼看着宁尔於面色渐渐晴朗,虞惊言低头惆怅“但两国陛下是要我来做太子妃的,这可如何是好?”
宁尔於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拿我父皇压我,拿你们国家压我?我是不得人心,但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观星听见这话侧身,虞惊言也察觉出宁尔於话里的引导意思——他好像要借自己的手,做实一个不得人心的名声。
更可疑了。
她也顺势装做不知所措“也可怎么办?不然你去跟陛下好好说说呢?”
宁尔於咬牙半天,像是知道不能去找皇帝,这才往后一摆手“算了,进城去。”说着大跨步往外走,踢了一脚横在路中间的朽木“愣着干什么!你们都是吃白饭的,还不快把这东西拿走!”
虞惊言装模作样把人送出马车,趁机扫了一眼城门下的形式。城内外已经有很多围着的百姓了。有指着马车骂的男子,三两成群一脸愤恨的姑娘,叽叽喳喳一脸鄙夷地八卦地伯伯婆婆。
一个半大孩子被推出来,手冻得通红,面色发黄,朝马车丢了一颗石头。
所有人开始哄笑,玩笑地把那个孩子又拉过去,眼睛里又闪着期待的光芒看向虞惊言。“就是她!她的哥哥杀了我们的儿子!她的哥哥害了我们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