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段交易(3)
作品:《流光寄存店》 店主带头走向那处地方,拐过弯来,一面喷绘布做的招牌微微旧了,颜色沉下去的红底衬出白字,果然写着:阳阳小卖部。
玻璃上还用胶贴着简单的字,糖果,副食……字很大,陆焉却越来越看不清了。
“定神,魂体不稳。”店主的声音适时传来。
方才身体好像遭遇电波干扰的画面似的整个变模糊的女性慢慢稳定下来,有点黯然地说:
“原来是阳阳小卖部……”
“我记得自己来过这里好多次,还在停电的时候买过蜡烛和火柴,可是之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叫什么。”
“常有这样的事。”
店主安慰似的说,实际上却是辛云莓在给自己后续的行动打补丁:
“——时间是天地间无处不在的一道洪水,不会放过任何人,有些东西不是你想保留,就能留住的。”
虽这样说着,他脸上也微微露出怅惘,好像同样对过去被磨灭的什么感到茫然。
但他提着手提箱的手却极稳,整个人时刻仪态端正,就好像……
就好像,那洪流间一块渺小、却总是如此存在着的礁石。
渐渐相信自己正被带回“过去”的陆焉如此想道。
其实辛云莓只是正在从事坑蒙拐骗导致神经紧张,她如果知道陆焉此刻的想法,一定会感激自己曾经报过形体选修课而且没逃课的经历。
虽然在当时,她只是刚巧又刷到年轻人之间流行的脊柱侧弯啦、肋骨小腿骨或者随便哪个骨头外翻啦的疑神疑鬼话题,从而抱着说不定学了能改善一点这些问题的心态去上课的。
可见技多不压身确实是一条很好的道理。
客人站在原地发呆的功夫,辛云莓也不好催:如果她真想不起二十几年前去姥姥家的路应该怎么走,又被其他人戳破,那就太痛苦了。
这会功夫,一个稚嫩但并不细小的孩童声音由远及近,伴着一连串绿化草地的刷啦啦声。
“西瓜——别去那边——姥姥说有老鼠药——西瓜,回来!”
一只胖得快要变成圆形的白兔子跑跑停停,嘴里衔着一截芹菜茎,兔子背上还有几块黑毛。
穿着相似花色连衣裙的小女孩面庞红润,在耳后扎着两个小辫,踩一双绑带的小布鞋追在这只兔子后面,小辫跟着步子摇晃,也和兔子的一对长耳朵异曲同工。
显然是被用心打扮过的孩子。
她们从陆焉面前跑过,陆焉伸出手——
碰不到。她们看不见她。
陆焉却无暇失落,而看着跟在小孩后面的老人。老人穿得很整洁,黑头发梳得齐整,别着朴素的铁发夹,在有些热的天气中还穿着老式的白纱料衬衫、黑纱长裤和一件湖青色的外罩,衣襟别着一颗蓝葡萄知了造型的珐琅小别针,背有些驼了,脸上的皱纹却很舒展,像是画惯了美人的工笔画家勾出来的,让人一看就觉得,这是一位性格很端庄温柔的长辈。
这一次陆焉记得压制住魂体的波动,只是轮廓的边缘微微颤抖不休。
陆焉望着那看不见现在这个她的老人,嘴唇无声张合:
——姥姥。
店主提着箱子,静静站在原处。
他没有上去搭讪的意思,陆焉只得留在他附近,看着一老一小及那只叫西瓜的兔子渐行渐远。
陆焉很快就会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当事人会沉浸在目睹童年自己的悲喜交加之中,但辛云莓不会。她从这一老一小脸上看出了不寻常。
童年的陆焉脸上带着点泪痕,表情也不是纯然无忧无虑的样子,那位老人则微微蹙着眉……她的腿脚还没有那么不灵便,却远远地走在四岁的孩子后面,应该是因为不舍。
哪怕让这孩子多待一分钟、两分钟,说不定在家等着的那对男女就改变主意了呢?
而再亲眼去见到自己被从姥姥身边接走,对于已经知道后续遭遇的成年陆焉而言是一种残忍。
从九五之尊到混不吝的乞丐小偷……没有人能真正体面、平静、释然地面对自己童年的遗憾。
果然,大约几分钟后,小小的陆焉便抱着兔子,背着一个布缝的小书包,跟在一对面色黑黄的中年男女身后,重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在成人眼中,小陆焉的肢体语言已经非常明白地透露出她的畏惧不安,她用被姥姥养得圆圆的手臂抱着圆圆的小兔子,肩膀瑟缩,低着头,眼睛只在地面和父母的鞋跟周围逡巡。
她还没有真正遭遇那些,却已经不笑了。
辛云莓略略回首,瞥见成年陆焉的眼神——那是愤怒。对那两人的愤怒。
她想,你们明明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为什么不看?既然不关心她,为什么要把她抢走?
“你能不能……”陆焉深吸一口气,望着店主,带着仅存的期冀说,“救下那个兔子?”
店主一时没有回答,她连忙补充:“我知道,时间肯定很难改变的,对吧?但是如果不是我把它带走,它就能好好待在姥姥身边,所以它完全是被我害的,为了救它我需要做什么?钱,还是去捐款、志愿救助别的生命?我都愿意,我还有点积蓄能支撑——拜托你。”
她深深鞠躬。
店主看着她——那目光并无嘲讽,近乎是温柔的。
他轻轻叹气,说:“改变时间不难,难的是让结果不要变得更坏。所以本店的经营范围才只包括寄存死物与无形之物。”
“如果救下兔子,就会有猫,有狗,有乌龟被他们伤害,作为对你的一种管教……你明白的。”
他以一种经历过很多次这类结果的口吻,告诉陆焉她自己其实明白的事实。
是啊。陆焉明白的。她已经知道“妹妹”是什么了,也知道“妹妹”的消失原因。
被姥姥抚养的孩子始终只有她一个,“妹妹”就是刚才的小兔子,四岁孩童懵懵懂懂的心灵还分不太清楚人与其他动物,只明白自己心爱这温暖的小家伙,譬如姥姥喜爱她。姥姥给她做了相似花色的裙子,扎了两支小辫子,于是她们更像了。
她把兔子带到了父母家,然后兔子不再是妹妹,变成了他们玩笑着摆弄的一块肉,妹妹也就这么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所以即便带走了兔子,那两个人还会找其他方法的,因为他们要破坏的是小陆焉身上从姥姥那儿来的影子,一个快乐且轻柔的……总有一部分不会被他们完全慑服的心魂。
“那我应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难道杀了他们吗?可是我不能让姥姥养的孩子变成罪犯变成恶人啊!”陆焉无望地问。两人都明白,她在质问的其实是她自己的道德底线。
“的确。”店主说,“你是那位女士留下的珍宝。”
青年提着那只轻若无物的复古手提箱,平静地站在老旧居民楼间的树荫下,蓝紫眼眸在室外如一块绷紧的湖面,橘红色长发间的雪白发丝似乎变多了一些,也引得他的语气仿佛比最开始时更平淡遥远,可其中真挚的善意却不是假的。
“那么,想好了吗?您要寄托在本店、待到二十八岁再来提取的货物,是什么?”店主如有某种暗示一般,缓缓问道。
“我……”陆焉看着童年自己离去的方向,顿了顿,“除了活的,什么都可以寄存么?”
“是的。”店主微笑。虽然辛云莓其实只有七分把握,但就像她自己看不到的外表所体现的那样,随着能从成年陆焉的存在,或者说从他们的“缘”这类联系上能汲取到的微弱能量已经近乎于无,这具身体的状态维持不了太久了。
“那我想好了。”陆焉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仪式性地稍作整理,直起背脊,压住两肩,让目光直视店主的眼睛。
“我要寄存的是——四岁的我的自卑和退缩,还有,对于兔子被他们偷走之后做成菜来愚弄我这件事的痛苦、仇恨和怀念,我要先忘掉这件当时还无法承受的事,但留下对其他经历的痛苦的感知,而不是变成一个顺从他们的傻子,这样我才会努力学习,离开他们,然后找到你!”
“至于价格,你尽管开。”
她从真正拥有劳动能力的中学起,就无视别人的议论去兼职赚学杂费,后来又独自一人去念书、去工作与锻炼,硬着头皮闯入那样规则复杂的流动的世界,除了自己没有人支持她,也不曾动过依靠别人的念头。
她既来有如此破釜沉舟之勇,更不能将其组成因素从幼年的自己身上剥除。
只有这一件事太沉重,全心爱着的小生命被旁人残忍地摆布,是哪怕很多中年人都无法接受的事,更别说是这么一点大的孩子,成年陆焉选择让小陆焉暂且忘掉。
等到拥有承受的力量,她会把这一切取回来,一口一口吞下去,刻骨铭心。
“成交。”店主笑笑,也许是树叶间隙漏下的光芒映射,发顶几缕橘红忽然有一瞬间亮得晃眼——如血滴宝石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