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段交易(2)
作品:《流光寄存店》 “那样的商品……是存在的,但很抱歉,它不属于本次交易的范畴,更不出自您的真心。”店主笑意不变,说。
“哪有人不真心想要暴富的,”陆焉听得有点不爽,看在美人的份上姑且没发作,只是随口说了句,“那你到底准备卖什么?没事的话我走了啊。”
“何必这么急着离开呢?坐下歇歇吧。”店主悠悠地说,“生魂离体——晒多了日光可不好啊。”
实际上辛云莓是在以招摇撞骗的心态说出这话的,只为留下客人,她看对方身上没有伤痕血迹,从而猜测对方并不是遭遇事故,甚至很可能身体还活着,就像现在的她自己。
陆焉怔住了,她以脖颈僵硬的状态扭曲地低头看着自己脚下,以及自己此刻如黑纱般竟能隐约透光的躯干。
“我……我这是怎么了?谁干的?是谁让我变成这样的吗?”她望着那高挑消瘦的身影,有些语无伦次,“我还得回去!不然工作怎么办?贷款……还有……”
陆焉喉咙做出吞咽的动作。她不愿意把这事招摇出去,但她确实还以个人名义资助着一名贫穷家庭的学生。固然她拿出的只是工资里对她而言并不算肉痛的一小部分,但那小孩如果断了这份资助,还来得及很快找到下一个好心人吗?会不会像她曾经一样,对父母让她高中辍学的吝啬打算心知肚明,夜里惶恐得睡不着,拼命早起做早餐,小心翼翼地讨好所有人?
“请您放宽心,既然事情发生了,就是缘分如此。”店主却似乎随着她到访后时间推移而越发怡然,不知从哪摸出一套漂亮的青瓷茶具,倒出了香气沁甜的滚热清茶。
那些长长的橘红发辫随着他的动作移动,柔美如一束束嫩枝。
“不妨好生想想,您来到这里之前在做什么?又想找回与之相关的何物?”他说。
陆焉还是觉得心慌,只得顺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勉强按捺住心绪,伸手接过店主递上的那只茶杯。哪怕失去实体,但她却真真切切接住了茶杯,让熨帖的热量径直传入心底,同时显得店铺内隐约的灵光更盛。
“我……”陆焉深吸一口气,起初她只能想到姥姥的坟墓,但为了自己,她循着刚刚翻阅过的那些模糊的童年回忆与前日的梦境竭力摸索,而终于捕捉到了什么。
“我前天梦见,我好像有一个妹妹,而且不是父母生的……我小时候,四岁之前是跟着姥姥住的,我姥姥是城里的退休教师,一个人住,她人很好。”陆焉深深吸气,在茶香里眨着逐渐酸涩的眼睛,“真的,她是我最爱的人。”
“但是在梦里,我好像是和妹妹一起被她抚养的,我们一起在楼下跑,在花坛里乱钻,四岁之后我被我爸妈接到身边,然后妹妹就不在了。我以前都不记得这件事,直到你提醒之前也没有记起梦里发生过这么一段。”
“会是因为这个吗?”她期冀地望向店主。
“也许。”店主没有再回到那未知的柜台后,而是坐在与陌生女生相邻的椅子上,愈发显得身段优雅,“再跟我说说吧,有关于你四岁之前的事。”
我好像开始摸到一些头绪了。辛云莓想。这份底气体现在陆焉眼中,就是店主的仪态与气息愈发舒展自然起来,有着从容的掌控感。就像随着她的精神逐渐适应这具身体而确定的某些信息,比如“我”果然不是人类的事。
毕竟正常人类谁能随意地清楚听见其他人的心跳血流甚至看见病灶所在啊,这绝对不是人类能感知和处理的信息,话说我自己居然已经埋藏了这么多的小毛病吗,幸好已经离职了,辛云莓想。
看在同为长期亚健康上班族的份儿上,之后她会想办法提醒这位客人注意心理压力和饮食导致的轻微胃溃疡,还有静脉曲张和膝关节受损……这方面不收费。
从陆焉的讲述中,辛云莓渐渐了解她第一部分的童年。
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又或许她早就想找个人倾诉了,而眼前的店主恰巧拥有足够的亲和力,同时更具备着一份萍水相逢的隔离感,冷漠与温和的配比恰到好处,是个很好的、不必顾虑隐患的倾诉对象。
陆焉的姥姥是一位退休教师,退休金在精打细算下,刚刚够她在分配的老房子里养活自己和一个小女孩。所以陆焉的父母不假思索把她扔给了姥姥抚养,自去折腾他们“赚大钱”的目标。
只是从现在看来,他们显然没有赚到大钱,还住着从陆焉爷爷那边继承来的老楼房,倒是积极地弄出了新的孩子来,这次没再交给老人,而是养在他们身边逗乐,后来又拿孩子的孩子逗乐,生活也显得有滋有味似的,糊涂得恰到好处。
陆焉却没这么糊涂,她先是在姥姥身边学会了人的日子该如何过——
那些平凡却精心的小炒菜,晚餐桌上用砂锅慢慢煲好的甜汤,春日洗净的玻璃瓶只有巴掌大,插着仔细修剪过的枝条,风蹭着花布窗帘吹进这间没有油渍积尘的老屋,扫落白盈盈的花瓣,掉在小女孩儿伏案摆弄着写了数字的纸卡的手边……钥匙孔转动,姥姥走进家来,从小篮里摸出一颗黄澄澄裹着细绒毛的杏,放在眼巴巴看着的孩子掌心。
过着那样的日子,陆焉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可是四岁以后,那对父母又如当初一般擅自将陆焉要了回去,姥姥也无力拦阻。
回到父母身边后,她一下子就从宝贝变成了个“姐姐”,不再有边边角角都被一双粗糙温暖的手抚平的小床和印着小猫玩球的小帘子,遇到父母不顺心时吃一颗番茄充饥都会被骂,偷偷带在身边的几样东西也很快坏了丢了,她哭着问,却没人理。
上学之后的陆焉多么理解教科书里给爷爷写信的小凡卡啊,虽然她不是做学徒的,只是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境遇却一样的寄人篱下,也让小小的她觉得快要活不下去了。
本身她从有记忆以来就看着姥姥的藏书,后来书们更成了她的知己,她感谢当初努力对待书们的自己,让她能抓到那架升学的绳梯。
可是父母却还想把她拖回去。他们明明有儿孙了,还是想干预从小被他们愚弄、发泄和要挟的陆焉。
……要不是生魂出窍哭不成,辛云莓都要犯愁该怎么给她递纸巾了。
店主固然不像人类,如今芯子里的辛女士却和陆焉没差几岁,很能理解她的境遇。
况且要不是之后受了真委屈,让孩子反反复复回忆对比,有多少人还会记得三四岁功夫的事情?
“将来该给的抚养费、医药费,我一分也不会少给,但是就不能尊重我一次吗?”陆焉梗着脖子说,眼睛硬是憋得有点发红,曾经那个窘迫地跪下恳求三年级学费却被指责丢脸的小孩子在这一刻,又从本来已经被职场打磨得很稳重的状态下露出了棱角。
“……我明白了。”
耐心听完陆焉的倾诉,店主缓缓起身,依然是那副平静又妥帖的样子——别管对方心里怎么想的,只要店主竟没有打算反驳和教育她点什么,这就已经让陆焉心情好多了。
“抱歉,好像跑题了,”她主动认错,“本来是要说妹妹的事,但我确实也没太多印象了……”
“您的情况确实有些特殊。既然如此,就破例请您和我一起走一趟吧。”店主说罢,弯腰从柜台后提出一只很考究的皮箱。
从他的动作来看,这箱子里要么是空的,要么就是里面的东西没什么分量。
“嗯,好。”陆焉说着连忙站起来准备跟上。一番倾诉后她都快习惯这里神秘的气氛以及好像变成灵体状态的自己了,此刻也是不要瞎给懂行的人添乱的工作思路,店主说什么就乖乖配合,现在的情况可是卖方市场啊。
毕竟,固然她被辛云莓视作当前唯一的指望,但在她眼中的店主,也一样是现在唯一能解决自己灵肉分离问题的人了。
“唯一的注意事项——”店主站在虚掩的雕花木门前,回头看着陆焉。
那双美丽的蓝紫色眼睛里带着悲悯。
“记住,他们看不见您。您一定不要说话,不要有剧烈的情绪波动,跟在我身边,否则连永远留在那里都不可能,只会遭遇最痛苦的事。”
站在他身后的陆焉连忙点点头,恨不得把每个字都顺序不差的背下来。倒不是因为店主长得好看,上过班的人都能理解这份狠话说在前头的必要性,想死的尽管不听吧。
店主这才轻轻伸出手,一碰门扇,随即迈步——
陆焉紧跟着他的步伐走,来到店门外的瞬间,天光大亮。
她环顾四周的景色,脸上的神色茫然又恍惚。
恍惚是源于相隔二十余年的模糊印象,茫然则是因为她已经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把树篱当森林迷宫的孩子。
“这里……前面拐过弯应该有个小卖店!山楂红色招牌的!”陆焉四下环顾着,硬是不敢擅自往前走,只指着一处外壁还有砂石的楼房说。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店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