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仙门为我办丧仪

    帐幔落下,香影交叠。


    面容模糊的杏眼美人附在清瘦男人的耳旁细声细语说了些什么。


    鼻尖轻轻刮蹭着他的肌肤,从下巴、喉结、到病态白的锁骨,最后轻轻在他的胸膛上点了点。


    一根红线从嶙峋脊骨破出,古老的符咒密密麻麻生长在红线表面,以惊人的速度缠绕在男人的心脏上,慢慢绞紧,勒得那张过分艳丽的五官实在喘不过来气。


    男人的唇被逼出了血腥,突然笑了,原本了无生机的灰白眼珠此刻漫过星星点点的兴趣,哑声道:“如此,你便愿意了么?”


    妙素对上了他的眼睛。


    黑色的海,漂浮着死寂和尸体,又忽然,掀开惊涛骇浪。


    瞬间惊醒。


    妙素记起来了,这样熟悉的感觉,只有它。


    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它是混沌又幼小的怨灵,浑身沾染着尸气和鬼障,唯独两颗眼珠,灰败的玻璃色,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明净空灵。


    那是妙素的第一次下山历练,其实世人口中常常称赞的剑道第一,无论何时都面如平湖镇定自若的无间首席,那次下山表现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


    她下山没几天就大意地被只千年蛇妖咬伤了手腕,毒素未清,拖着身体,连普通的剑都举不起来,还要连累同行的师弟师妹们分心来照看她,大师兄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眼底的嫌弃不少一分。


    时间越长,妙素的愧疚就越摇摆晃荡,心想是断不能拖他们后腿的。


    于是,她颤巍巍地举起了手里的不悔剑,一剑劈向了那怨灵。


    剑气纵横,劈歪了三里地的树。


    “快追!”大师兄一声断喝。


    妙素惊地手一抖,哐当一声剑掉在地上。


    周围实在安静,地面的泥土溅在了白花花的剑身上,妙素回头一看,大师兄的脸比后山小厨房的锅底还黑。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嗤笑了一声。


    同行数十人,只有她回去之后领罚扫了三个月的山门,路过的师弟师妹们见到她或惊讶或打量,挤眉弄眼,拉了拉同行人的衣袖,低声道:“诺,就是她。”


    “原来就是她啊。”总是有些失望。


    妙素可以理解,她天资好却又不够好,长相美却又不够美,不大配得上她的名气。


    十二岁的凡人孩童被藏莲仙君亲自领入仙门,拥有一颗草木之心,轰动一时,谁都想知道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小金阙开了盘口,赌她是会成为剑道奇才还是会入魔陨道,两边对半开。


    妙素也凑过热闹,托谢无常下了十贯钱,赌自己前途无限。


    后来她的无悔斩断了大师兄的剑,她穿着破烂的衣衫走进朝灵殿,藏莲仙君为她授冠,一夜之间成了无间首席,风光无量,妙素用赢来的钱请谢无常喝了小金阙最好的酒,大醉了三天三夜。


    许多年未见,没想到那怨灵竟没有死,还化作了人魅。


    但,她怎么会梦见它?还是他?


    光怪陆离的梦境让妙素的头更痛了起来,她果然不该喝酒的,酒量一点没长进,还是一样的烂。


    望向四周,这是哪里?


    她记得她昨晚上高兴,拎了几壶桃花酿躲在后山珊瑚海里喝得烂醉,难道是喝醉了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刚起身,胸口一阵钝痛,妙素察觉到体内真气紊乱,眉头一紧,迅速打坐起来,双眼微闭,周天运转,盎然气蕴渗进五脏六腑。


    牙关紧咬,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


    这不对,筋脉力竭,胸口重伤,修为竟跌了一个大境界。


    妙素脑子清醒了些,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周围鬼唳树簌,阴风阵阵,她好端端站在了一个小土包上,衣衫也不是昨日的衣衫,无暇白的衣带沾染了斑斑血迹。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昨夜还在珊瑚海,仙门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妙素没有停留,强撑身子,召来无悔剑,腾空而起,她要回无间仙门。


    还没到山门,就见一片缟素,白茫茫绵延数十里,来来往往的人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远远看过去,妙素认得几个,是其他仙门的弟子。


    人群骚动,谢无常紧绷着脸,眼底汹涌着血色,青筋爆出,不再是平日里嘻嘻闹闹的无赖模样。


    他们在争吵些什么?


    妙素看不清口型,施法易了容,混在人群里,意识到不对之处时,已经走过了大半长阶。


    路的尽头,原来是她的灵位。


    大师兄冲上来打翻了灵位,情绪激动,妙素清晰听见了“叛徒”两个字,谢无常死死拽着大师兄的领子,半空中挥舞的拳头停住,颤抖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去。


    妙素浑浑噩噩般,就像与自己无关,直到看见了谢无常惨白的神情,才回过神,无间仙门里只有她与谢无常是无名无姓之人,说是报团取暖,倒不如说是一丘之貉,谢无常狡猾得很,没想到他也能做出这样鲁莽的事。


    随着藏莲仙君一声厉斥,很快就有弟子把他们拉开了。


    死者为大,今天是她的头七。


    妙素的感觉很微妙,看见这么多人吊唁她而来,可她不喜欢白色。


    妙素转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还在嘀咕自己是人是鬼?


    不会喝酒给自己喝死了吧。


    走了很远,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诡谲又甜腻的铃铛声。


    声音像是故人,早已听了千千万万遍。


    还没等她回神,梦里的消瘦男人遥遥走来,朱唇艳丽,漆黑长发及踝,红绳足铃步步摇曳。


    妙素看入了迷,喃喃自语道:“地府的鬼差来接我了吗?”


    崔澜衣勾唇一笑,“阿妙又喝酒了?”


    语气熟稔,似乎温柔。


    妙素疑惑,这世上有人唤她师妹,有人唤她素素,可阿妙是谁?


    “我认识你吗?”


    崔澜衣瞧着她鬓边松散的钗,认认真真道:“我是你夫君。”


    妙素的脸无端红了起来,可她一点也不相信面前男人说的鬼话,恼怒起来,“骗子,我不可能跟你成亲的,你到底是谁?”


    崔澜衣灰白色的玻璃眼珠滚动了几下,好不伤心,“同我在一起,就这般让你难以启齿吗?”


    妙素迟疑片刻,却还是一字一句道:“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怎么会再喜欢你?”


    崔澜衣笑了笑,眼神渗出浓雾般的哀伤,“从前呢,你总是说要杀了我祭丹,一年又一年,你成了无间首席,手里的剑比风声还快,可就是不愿给我个痛快。”


    “也是你!强行要我许下了姻缘线,让我从此因你生,因你灭。”


    崔澜衣掀起衣袖,露出了病态白的手腕,浮现的姻缘线密密麻麻连着他的心脏,神情破碎。


    妙素匆匆扫了一眼,不敢再看。


    姻缘线是禁术,即便仙门中的资深长老们都不一定会这禁术。但是她会。


    “如今你同我说这些,要我当着你面,去死吗?”崔澜衣温温柔柔地问道,就好像如果妙素点个头,应了他一声,他便血溅当场。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妙素心中有几分动摇,越说声音越小,甚至心里都生出一丝愧意。


    她怎么完全不记得了,可又似乎记得一些,那个梦,那双眼睛,如今被红线死死勒紧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


    难不成她当真做了什么强迫他的事?


    崔澜衣神情幽怨,继续说:“你同我保证过,你已经不爱那个男人了。”


    妙素吓一跳,隐蔽的心事被说中,抿嘴不言。


    记得朝灵殿前,头戴金冠的白衣仙君抚起她的发,莲花的气息扑面而来,沉醉了许多年……


    “你是不是又在想他!”


    崔澜衣望向她的眼睛,直白的、步步紧逼。


    “我没有。”妙素狡辩,但没什么底气。


    她不肯相信眼前这人是她的夫君,她才当上无间首徒,三界九州谁不知她的风光,怎么突然就成亲了呢,而且这个人她根本不认识。


    崔澜衣走近一步,妙素忘记躲闪,又或者她也想知道他是谁。


    男人泛白的指尖,带着冰冷,蛰上了她的手背,轻微的痛觉,随后温度爬升,交缠厮磨的指尖,纹路咬着纹路,又热又痒。


    妙素的心里像是住进了一只会挠人的猫,任凭怎么挠,都挠不破咚咚的心跳,睫毛胡乱扇动,掩饰慌乱,她想,她是认识他的。


    妙素想要抽出手指,可崔澜衣不应,狠狠握住,力气很大,妙素抽脱不开,只得道:“松开!”


    崔澜衣反而凑近,声音里含着丝丝蛊惑,“你,讨厌我吗?”


    两人鼻息相近,若隐若离,妙素没法回答。


    突然间,崔澜衣松开了手,向后大退了几步,似笑非笑。


    一根红线,隐隐约约浮现在空气中,从他的心脏一路蔓延到了妙素的指尖,甚至还绕了好几个圈。


    妙素的指尖下意识一动,红线被扯动,她看见崔澜衣的呼吸一紧,神情抑制不住般的痛苦,嘴唇溢出血丝,艳丽异常。


    可是崔澜衣还在笑,轻道,“阿妙,你不能讨厌我的。”


    妙素慌乱,“我没有讨厌你,你……快把姻缘线收回去。”


    “如此,那最好了。”崔澜衣平静地擦去嘴角血迹。


    妙素站在原地,脑子乱糟糟的。


    她先是死了,又跑出来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说是她夫君,她似乎也认识这个人,可怎么想也记不起来。


    头越来越疼,眼前景象摇摇晃晃,逐渐变得模糊,片段化的记忆在脑子里搅混水,在昏昏倒下的那一刻,妙素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乾灵十九年,而是乾灵三十四年。


    她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