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搬家计划》 月光洗去沙尘,映照出一片浑浊的海水。
安邈站在海边的岩石上,不远处有一颗流星划过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海浪扑打过她的脚背,留下刺骨的寒冷与黏腻的砂石后又悄然退去。
安邈尝试着抬起一只脚,往前踏去。
冰凉的液体淹没她的头顶,失重感与窒息感瞬间侵袭而来,求生本能让安邈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控制着手脚停止了动作。
潮涨潮落,轮替交换。
每一次亲吻沙滩的都不会是同一滴水,但她会跟着同一片海水去往海洋的深处。
然而一阵狂风吹过,掀起的巨浪将安邈抛回了岸边。
“咳,咳咳。”
她半淹在海水里,呛得停不下来。
狂风不止,海浪滔天。
去而复返的潮流像是温柔恶魔搂着她的腰,呼唤她往远方而去,可破烂的衣角却被沟在了金属栏杆断裂处,让她被困在了原地。
手腕上有几道被划破的伤口,在盐水的浸泡中逐渐开始泛白。
安邈呆呆地低着头,飘渺的视线不知望向何处,原来她连死亡都这么无能为力。
疼痛到麻木的心脏在这一刻剧烈地跳动起来,被拦截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着想要冲出胸腔。
眼泪与海水融合,没有人看得见,也没有人在意。
突然,一个重物跟巨浪一起砸在了安邈的身上。
她被砸得有些神志不清,但隐约中能感觉出来那似乎是一个人。
她摸到了对方的脑袋,上面粘稠的液体不知是血还是流沙。
安邈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又摸索着探了探那个人的鼻息,微弱的气息拂过她的指尖,若有似无。
总归是没死。
她脱下被勾住的外衣,站起身想把人拖回去,至少要暂时远离危险的近海区域。
沉重的躯体让她举步维艰。
泥泞的沙滩被踩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玻璃的碎片扎入脚底,刺激着她混沌不清的大脑。
迈上最后一节台阶,安邈虚脱般瘫坐在地上。
月光惨白,男人的胸腔无力地起伏着,焦黑的衣服与血肉模糊的皮肤粘结在一起,脆弱的脉搏隐藏在表皮下,似乎只要稍稍一动,血液便会喷涌而出。
一道可怖的利物切口从他的额头横贯到了左脸颊,海水没有洗刷掉的血迹被火焰凝结成痂。
安邈盯着他的脸,手抚过他的头发与脖颈,感受到他的心脏仍在缓慢地跳动着。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做什么。
是该为了让自己黄泉路走得不那么孤单随手送他一程,还是,先救他?
天上的风沙又聚拢着逐渐遮住了星辰寥寥的夜空。
手指下的脉搏跳得越来越慢。
她想,她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但别人的不行。
安邈坐在沙滩边上拨通了急救电话。
铃声响过后很快便被接通。
或许是不想让这个时代变得太过无情。
医院作为普通民众不被允许进入的地方之一,也仅仅只会在D区某个人生命垂危的时候开放。
表面上的公平与和平总会让人想要苟延残喘地活着。
安邈拨了电话之后,把手机对着那人扫了一通,不到五分钟,便有一辆发着光的飞行器降落在他们身边。
一群穿着厚重防护服的人动作迅速地把人抬上了飞行器,安邈赶紧跟了上去。
她整个人都湿漉漉的,身上也是污泥,踩湿了柔软的地毯。
身旁的护士戴着口罩,那双漂亮的眼睛先是睨了她一眼,而后才把视线放在男人身上。
他们给他戴上辅助呼吸的仪器,又对着他的心脏开始做心肺复苏。
飞行器的速度不慢,夜晚的空中轨道上也没什么车辆,直行起来毫无阻碍。
抵达医院时,仅仅是过了几分钟。
安邈看不出来那个人伤得算不算是很严重,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担架上,体温也越来越低。
可直到他在被推入手术室前,医生们的动作看上去都十分地从容不迫。
手术室的灯亮了一夜。
安邈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眼皮沉重地像浸水的海绵。
恒温空调吹出适宜风,也吹干了她的头发。
清晨的温暖和煦的人造日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射在走廊上,安邈第一次在明媚的晨光中醒来。
周遭的人来来往往,杂乱的脚步声配合着公用座椅冷冰冰的金属触感,水渍干涸的衬衫紧贴着灼热的皮肤,无一不刺激着她的脑神经。
她从公用座椅上站起来,疲惫的身躯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上。
光滑的墙壁上贴着楼层示意图。
因为发烧而变得迟钝的大脑处理信息的能力实在不佳,安邈垫着脚尖看了一遍又一遍,才勉强辨认出卫生间的位置。
不算远的路程,她虚浮着脚步走过去却用了二十几分钟。
卫生间里没有人。
安邈打开水龙头,用手捧着自来水洗了洗脸,冰凉的液体淌过灼热的脸颊时没有往常那种熟悉的颗粒感。
指尖上,残留的水珠清澈明亮,没有掺杂一颗砂石。
安邈呆愣了几秒,又望向镜子里自己通红的脸庞,努力地扯起嘴角想要开心一些,得到的却只是一个滑稽可笑的表情。
“嘭——”
厕所的门被用力推开。
气喘吁吁的护士弯着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拉住了安邈的手腕往外走去。
“可算找到你了,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啊。”
安邈抬头看向她,又低头寻找手机——它歪着头半躺在裤子口袋里,碎裂的屏幕上显示着有十几通的未接来电。
“他好了么。”安邈问道。
“这个我不清楚,具体的状况你要去问主治医生。”
护士径直把她拉到了缴费窗口。
显示屏上展开一张电子账单,上面密密麻麻的药品名称与手术项目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唯一看得懂的就是综合费用。
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安邈盯了一会儿,在护士的催促声中她拿出手机,输入账户密码,密码错误。
她轻轻拍了下额头,让手指上没有干透的水吸走了几丝微不足道的热量,不清明的脑子终于想起了支付软件上具体的字母组合。
余额居然比账单上的数字还要多那么一点。
安邈定睛一看,最上方赫然有一笔不小的金额转入,时间就是半个小时前。
是了,这是她在种植区半年努力工作所获得的奖金。
加上积攒的工资,是至少对她来说能支撑三个人生活很久的费用。
不过现在也是一个人了。
在扣款前,安邈又问了护士一遍,“真的找不到他的家人么?我只是在海边捡到了他。”
如果可以,她不付这笔钱,而是给李大叔,那或许他们家也能撑过一段困难的日子直至他的腿好转,桂花婶也不必每天都忧心忡忡的了。
然而护士只是在回复手机消息的间隙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安邈无奈只能用手机扫描了付款码。
扣款的提示音响起,账户上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的金额。
不知道这点钱够不够买退烧药。
胃里翻涌的恶心感让她难受至极。
病房里。
男人的全身都被绑上了绷带,只露出一双紧闭的双眼与罩着呼吸仪的鼻孔。
医生告知安邈,男人的躯体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他的头部受到强烈的撞击导致陷入了意识丧失状态。
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变成植物人了。
他们有办法医治,但医疗费不菲,因此来询问安邈的意见。
安邈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确实是没有能力再支付得更多了。
甚至是,即便男人是个植物人,想要延续往后漫长的人生也要每个月都购买昂贵的专用营养剂。
光是这个费用,也不是普通的D区人民能承担得起的。
安邈沉默地垂眼,只觉得空空的脑壳里煮了一锅沸腾的水,把她的大脑烧得痛不欲生。
医生那双看惯了生死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他安静地看着安邈,等待她做出预想中的那个决定。
然而安邈却突兀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可以出院了么?”
“……需要再观察24小时。”
“那我刚刚刷掉的钱包括今天的住院费么?”
“……包括。”
“那就好。”
安邈站起身擦去眼角残留的泪滴,打开手机上的记事本,对着医生询问道:“麻烦您再把营养剂的名字说一遍,我刚刚没有记住。”
“……”
医生漠然的神色有些松动,他疑惑地将眉头微微皱起,语气里也有些难以置信,“你确定要购买么?你最好慎重一些,如果你没办法凑到手术的钱,他依旧会永远也醒不过来。”
“跟死亡并没有半分区别。”
像是良心并没有完全麻木一般,他规劝道:“购买营养剂只会让你们家的负担更重。”
据他所知,D区的民众通过廉价的劳动力,一个月堪堪也只能挣够生活费罢了。
“没关系。”
安邈笑了笑。
“他是我唯一的家人。”
她坚定的目光落在床上,声音低得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轻声地告诉自己,“我会让他醒过来,留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