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折荒剑解
作品:《小邪物》 这位曾一剑荡空不妄海的至高剑尊,却只慢条斯理地重斟了一盏茶。
令天下邪魔闻风丧胆的折荒剑小玩意儿似的缀在她腕间,除却藤屋中那次交手,便再未催动过剑诀。
分明是弹指便可荡平满城邪祟的人物,偏偏全没有出手的打算。
岁青眼见他斟完了茶,却并未再启寻踪之境,一时摸不清楚他的脾性。
剑尊神色清冷如常,目光落在窗下那抹纤伶的背影:“明日再探。”
却是说给他们听的。
岁青岁原只得起身告退。
楼归寂走近这只正席地而坐,抱膝晒着月亮的邪物,见她仰头瞧过来。
盈盈一只沐在月晕里,安静温和得不像个邪物。
他略略俯身递来一只手,居高临下时音色冷意稍减,清晰入耳:“姜央。”
——
月隐星淡,天际翻白。
这座枯死一天一夜的城在炊烟与渐盛的人声中复苏。
客栈休沐归来的小厮们一早便已将正堂洒扫一新,后厨蒸腾的热气从窗角溢出来,带着粥香。
时辰尚早,一抹雪色倩影扶着木栏,从回折的梯间缓步而下。
她蒙着轻纱,一双黑眸深如墨海,眼波流转间乌浓的睫羽轻颤,有淡影落在眼尾。
廊下洒扫的伙计一时出神,再眨眼她已盈盈出了正门。
不知是何时入住的客人,账上竟没有记档。
这一早连掌柜也不知所踪。
伙计心下纳罕一句,便复又埋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城中早市熙攘,沿途饭食糕点叫卖生不绝于耳。
那抹雪色穿过涌动的人潮,在一片琳琅玉饰前止住脚步。
摊主扫见这绸光如云的一抹白,立时笑脸迎上来:“姑娘,想看些甚么?”
这位通身贵气的主顾没有搭话,袅袅立在晨风与喧嚷闹市里,隐有灵波轻散。
惹得暗处频有目光。
摊主看不见灵力,只觉清冽细风拂面而来,吹得人耳目都新。
片刻,她探出手来,指腹轻触上一枚红玉。
云自城依傍云袖山而建,盛产玉石,常有外乡客慕名而来。
摊主忙从陈列繁多的玉坠中取出这枚红玉,玉质莹润雕作烟波萦绕的临水莲台,晨曦下清冷微透,坠着珠玉与红穗。
姜央一手拈起,这枚玉佩便挂在指间摇摇轻曳。
她偏着脑袋瞧得专注,引得摊主笑意更深,抬手比划道:“姑娘,这样系在腰禁。”
姜央于是学他的样子将玉坠挽作活扣,不甚熟练地佩在腰间。
雪衣红坠,倒很相宜。
她以轻纱覆面,容色朦胧不甚真切,又不爱开口,此刻低眸拨弄着玉坠,却莫名教人瞧出她的满意来。
摊主将摊上玉饰重新理好,张开手掌道:“姑娘,这一枚,十两银子。”
银子。
姜央闻言轻顿,慢吞吞眨了下眼,才从袖中取出一只云纹似雪的荷包,在摊主肯定的目光里将荷包放在摊上。
沉甸甸的。
收扎的袋口崩开,滚出两颗白花花的银锭,在日头下亮得扎眼。
面前的雪衣少女微微颔首,嗓音清渺泠然入耳:“我是偷偷溜出家门的,身上只有这些。”
音色靡丽,语气却平白如无波之井,简直跟照本宣读一样。
摊主却早被这鼓鼓囊囊的一袋银锭冲昏了头,全当面前只是位不谙世事的怯懦小姐,连连笑道:“好说好说。”
伸手便要将那钱袋收入囊中。
一旁忽而横来一只手臂,挡开了他探来的手。
“老板,人道酬善,商道酬信啊。”女人一身粗布麻衣,将那袋银锭从摊上一把抓起。
她拣了其中一枚丢在原地,余下的一股脑塞回姜央手中:“收好你的钱,姑娘。”
触手却是冰一样柔软微潮的肌肤。
大娘立时哆嗦了下,狐疑地瞧了眼天上渐暖的朝阳。
今儿天也不冷啊。
姜央仍保持着手握钱袋的姿势,睫羽低扫掩过瞳仁,肤光胜雪:“多谢。”
气息都带着青竹初雪的冷香。
大娘眸中阴晦一闪而过,亲切和气地欲挽上她,被她微微侧身错开了去,也只温声道:“姑娘是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的?怎么也没个人陪着?”
姜央无甚表情地扫过她一身萦绕不散的秽力。
瞳仁红光微闪,腕上折荒剑霎时冷下去,冰得她瑟缩,只好垂着眼睛将那点暗芒仔细藏好。
楚楚可怜的。
大娘不由安抚道:“别怕孩子,告诉大娘你从哪里来。”
姜央只轻轻摇头,仍由她引着穿过树荫,走入荒凉的矮巷。
“瞧你手冷的,来大娘家里吃盏热茶罢,”女人走在前头,抬手一指,“你瞧,就前面。”
姜央才一撩起眼睫,一把灰白的烟雾骤然迎面撒来。
模糊烟尘里邪物透亮的红瞳浮现,识海里却有风雪摧竹一样冷冽的嗓音乍现:“倒。”
女人只见蒙药之下少女伶仃纤弱的身形停顿一瞬,便脱力倒下去。
她双手接住,又一把扯下那张面纱,如同打量食材一般:“这么好一具皮肉,别磕坏了。”
女人一把将她扛到肩上——她身材矮小,步伐却极稳,三两步拐出深巷,沿荒无人烟的小径一路朝山麓而去。
云袖山内别有洞天。
女人将她放下后便有些焦躁地原地踱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秽力浓稠欲滴。
姜央靠在石壁之下,血雾幽微自裙摆萦散,飘摇升腾而起。
雾即是她。
她看到整座废弃的玉矿,每一寸斑驳的石壁都残存着刀刻斧凿后密密麻麻的掘痕,壁上光火跃动,照得满地玉屑熠曜盈辉。
那道极冷的嗓音仍在识海:“别动。”
磅礴灵力穿拂过风雾,犹如融化凛冬的第一层料峭春水,无形覆上她的眼睛。
万劫虚境的灵波无人可察。
尽头石门辘辘打开。
轮到她验货了。
女人一把将她扛起,行动间狂热的心跳如在耳畔。
她跨入那道门直入最深处,将手中少女小心放上石台,朝上方跪道:“上仙,请看她资质如何,能做几支仙烛啊?”
姜央被那苍山覆雪一样的浩瀚灵力裹挟。
有庞大粘稠的秽物蠕动而来,沿途拖曳连片湿漉黏腻的污迹。
它不远不近,入了迷一般深深闻嗅她身上浮于表面的灵力。
圣洁,纯净,白璧无瑕。
“上品。”
声音如出自地底最深处。
女人于是千恩万谢地磕头,从傀儡侍从手中接过换来的仙烛,笑容咧开挤得五官都扭曲。
下一个验货的人走进来。
蒙在她双目间的无形之手散去。
血雾幽浮。
她再次睁开眼,看到满室七零八落的贡品。
男人看了又看怀中熟睡的女儿,眼中闪过挣扎,终于放上那张宽广的石台。
他朝上首拜了又拜,再抬头时只剩狠厉与狂热:“上仙,我想长生,我不想死!”
……
杳无回应。
男人又咬牙将头颅磕得咚响。
片刻沉寂的“上仙”忽而急切蠕动起来,庞大肥腻的身躯拖过石洞时带起阵阵如同吞咽咀嚼一般令人头皮发麻的水声。
它逡巡过石室每一寸角落,唔哝浑浊的声音不断重复:“饿……好香……”
是比人鲜嫩的骨肌、比仙丰沛的灵力都要诱惑千百倍的香。
“给我……给我……”
它循着气息攀上石台,肥重却异常迅捷地靠近那气息的来源。
男人被眼前怪诞而极致诡谲的一幕惊慑原地,骤缩的瞳孔倒映出巨怪脚下蜷缩昏睡的孩子。
他的孩子。
遍地血雾悄然升腾。
姜央一动,石室外猝然有人影掠入,在黏液碾来的瞬间一把将那昏睡的孩子拽下石台。
“饿……好香……”
秽物对这微末的变故置若罔闻。
它迷醉在那一抹稀薄却万古强大的气息里,全凭觅食与吞噬的本能驱策。
石台下跪坐的母亲拼尽全力将失而复得的孩子揉进怀中,颤抖等待未知的降临。
只是下一瞬,漫天血雾倾如山颓海灌,浩然淹没整座碎玉斑驳的石宫。
浓雾里凄鸣乍起。
尔后万物万声如潮骤退,天地静寂。
女人抱着婴孩小心抬头。
巨大石台上,唯余少女安然静坐,砚山倒墨一样的乌发铺散,雪衣翻飞。
她张开手,碎掉的红玉莲佩躺在掌心。
秽物的湿痕有如深影烙刻台上。
那母亲久久方才回神,垂下头,怀中的婴孩已半身腐烂,气息奄奄。
她终究晚了半刹,没能救回这个孩子。
女人像是一瞬间被抽进了全身的气力,她颓然凝视那片秽力燎原之火一样扩张、焚虐,烧尽人的皮囊与肌骨。
她悲泣、嘶吼、咒骂,发了疯似的抄起满地锋利的碎玉,一拳一拳凿进面前这罪魁祸首的身体。
男人不闪不避,失魂落魄地仍由拳头与飞溅的玉屑落下。
姜央起身轻盈地从石台上跃下,裙摆掠过争斗的男女、濒死的婴孩连同满室献祭的贡品,不作片刻停留。
那双红瞳流转盈盈,冰冷至极。
她走进暗处,那道冷隽而颀长的身影不知立了多久。
姜央朝他略略抬起手腕。
腕上折荒剑便符文倒转,应声而开。
一只秽物,换折荒剑解,约定终了。
她淡漠拂袖,楼归寂却越过她肩侧,看到金辉萤萤的小花不知从何飘落而下,融进婴孩被灼蚀的肌肤里。
那对夫妻呆坐地上,怔怔凝视那朵不妄藤花一点点修复肌骨,重生血肉。
身后岁青岁原默默收回了装着灵药的玉瓶。
楼归寂垂眸扫过这只不通七情、不谙人世的邪物,她正低着脑袋,轻吹着那片被剑上寒气沁得冰凉的肌肤。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注:“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引自《孟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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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折荒剑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