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您的“杀了么”订单已超时

作品:《笺年

    更漏声从碧纱外渗进来。


    我斜倚缠枝牡丹榻,腕间血水浸透素纱,在烛下泛出玛瑙光泽,脚踝得伤痕也正渗出黄水。


    我早已数不清这是第几个被伤疼醒的夜晚,只是这些深入骨髓的伤,在粘腻湿润的雨夜便越发难熬。


    这种疼痛,总能让我忆起大婚那日的情景,那是一切因缘果报的开始。


    十年前。


    送亲的唢呐声穿透轿帘,腕间的金刚藤刺入血肉,疼得魏盈瞳孔骤缩——这显然不是剧组的道具,是真正的刑具。


    她手上的麻绳系着蟒蛇结,绳结的两端穿出窗外,由女婢拉扯着,但凡她动一下,绳结就会紧一分,那些刺也会扎得深一寸。


    此时她身着一身正红与墨绿交错制成的喜服,针脚和刺绣颇为精细,大氅袖口绣有凤栖牡丹,衣领蝴蝶嬉兰纹样以金线绣成,抹胸处的结满石榴的枝叶看着鲜甜可口。


    霞帔上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四周祥云环绕,帔边镶嵌珍珠串,帔坠为水水滴珠玉状,其上雕刻着一款图腾,裙摆处玉兰婷婷,有喜鹊展翅飞向枝头。


    只是她根本顾不得欣赏如此华服,领口处洇湿的血迹迅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当下颌的皮肤贴紧那片血迹时,魏盈便知道,这痕迹大约是在三十分钟之前形成。


    魏盈仔细观察轿内有限的空间,又试着透过随风浮动的窗帘看到外面,所见之处尽是青色的高墙,整条队伍当是在一条宽巷里,只是这巷子格外长,许久都没到头。


    此时地面被白雪覆盖着,魏盈顿时感到一丝寒意。


    无论怎么看,她现在都是在一个她不属于的地方,可是她分明记得,在昏迷之前,她明明在与那个惹人厌的刑警队长“城市跑酷”。


    若不是绳索断裂,她本应该成功逃脱,之后回家睡大觉。


    窗外一直有一个侍女模样的人跟着,她试图用撞击声引起她的注意。


    “姑娘有什么话,到了王府再说吧。”


    侍女似乎听到什么声响,将帘子掀开一个缝隙,朝着窗口恭敬地说道。


    听着侍女要死不活的声音,魏盈莫名愤怒,自她成为 WKSR(世界杀手技能排行榜)前十名的杀手之后,就没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了,就连榜上仅有的几个比她排名高的货色,也因为她的绝对专业而对她敬而远之。


    如今她三十将至,在这个行业已经是要退休的年纪,却掉进这个鬼地方,受人折辱。


    若不是手脚都被这该死的刺藤捆着,她早就用钗子扎死这几个不知好歹的。


    突然,轿子剧烈晃动,捆在她手脚上的绳子骤然拉紧,尖刺从她的肉里划出一条短短的沟壑,疼得她不禁流出眼泪来。


    一滴泪落在腕间伤口,本将凝固的血液洇成一朵牡丹,一些本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原来,她身处之地是安国临安年间,这具身体的原主则是当朝宰相白粟的嫡长女白宵月,小字未盈。


    魏盈,未盈,怎么能说不巧呢?


    令她在意的并不只有这件事,还有她的大名,白宵月。


    魏盈想起坠落时看到的场景:


    女人衣着褴褛,蓬头垢面躺在一个不见光的牢房干草堆上。


    一个男人不知从何处来,看他身着绫罗绸缎,腰间佩戴羊脂玉佩,手中摇着折扇,与女子天壤之别。


    唯一奇怪的是,她无法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容。


    “白宵月,这就是你的下场。”


    男人奸佞地笑着,像生锈的刀片划过玻璃,听得魏盈耳边嗡嗡作响。


    那男人叫的正是“白宵月”这三个字。


    她看向自己尚且健全的躯体,不知道方才看到的那些画面究竟有何深意。


    一时间,太多白宵月的记忆涌入脑海,魏盈无法一一处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今天要嫁的是安帝九子——王熠桉,字九夜,人称“九爷”。


    轿帘外“贤安王府”的匾额下,等着她的不仅是传闻中癞蛤蟆般模样的九皇子,更是坠落时最后望见的那张脸。


    随行侍女将她手脚上的绳子剪断,一边一个搀扶着她,从正门进府。


    她们钳住她上臂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这两人都是练家子,而她们不像在“搀扶”她,倒更像是“押着”她。


    “王妃,当心脚下。”


    刺藤被取下,手腕脚腕上的血从那些血窟窿里渗出,她双脚踩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洇湿地毯的血色脚印。


    或者,没有人敢点破。


    正厅烛火摇曳处,新郎官面上的痘疮在光影中明明灭灭。魏盈却在触及他眼神的刹那僵住。


    那分明是追捕了她十年的那位刑警,惯用的审视目光。


    “妾室给王妃敬茶。”


    司仪高唱穿透空气,魏盈接过茶盏的瞬间,瞥见屏风后出现的人影,那女子葱腕上的翡翠手镯在举手投足间叮当作响。


    她顾不得那许多,眼前“妾室”二字如银针刺入耳膜,魏盈霍然侧首,正撞上王熠桉垂眸把玩玉扳指的闲散模样。


    滚烫茶汤蒸腾的热气攀上睫羽,魏盈瞥向妾室,那满面得意的笑正在告诉魏盈,这茶不能这么轻易喝下去。


    她以团扇半掩面,借着俯身接茶的刹那,指尖划过妾室的手腕。妾室吃痛,茶盏倾覆,沸水顺着沾血的喜服袖口蜿蜒而下,灼得魏盈紧蹙的眉头许久都未曾舒展,只得将痛苦都掩藏在团扇后面。


    “王妃可要当心。”


    王熠桉屈指叩响案几。


    魏盈在他眸底捕到一丝玩味——恰似当年追捕时,他识破她易容术的瞬间。


    正值隆冬时节,稍微有点温度的茶都会冒出热气,至于茶有多烫,恐怕只有她和妾室知晓。


    她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却无法抑制额角流下的汗珠,好在面颊的惨白都被胭脂和口脂掩盖,不令在场宾客瞧出半分。


    她再次瞥向王熠桉,那人就矗立在那里,目光睥睨着她,一言不发。


    下人立刻端了一杯新的来,这一杯则是正常温度,魏盈笑纳。


    妾室阴谋没有得逞,脸上浮现出些许不悦,却也只敢朝魏盈一个人甩脸色。


    魏盈却装作无事发生,微笑着看向她,即便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却也能从眉眼间瞧出些许得意。


    拜堂过后,她被送进正房寝室,陪伴她的只有不知尽头的等待。


    数着更漏声,看烛泪在嬷嬷鞋边积成猩红小潭便成了这几个时辰里她唯一的乐趣。


    偶然间她也会思考,房里这些人,恐怕都是宫中各位娘娘和皇子给他们二人的“新婚贺礼”,往后这些嬷嬷大概率也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她坐在这硬床上从白天等到黑夜,中午等到晚上,等了差不多三四个时辰,都不见王爷进来。


    手脚腕部的伤口虽不大,却一直在渗血,这很违背现代医学。


    魏盈怀疑,捆她的麻绳是浸过了有抗凝血效果的药汁的。


    失血之后的困倦与周身疲乏拖着她的眼睑下坠,却在每当她眼睑要合上之前,嬷嬷便会用力咳嗽,惊出她一身冷汗。


    汗水偶尔渗进伤口,蛰得她生疼,倒是清醒不少。


    当戴胜搀着醉醺醺的王熠桉撞开房门时,她嗅到了熟悉的苦味——是前世追捕中,他总含着的药片气息。


    “安”字未出口便被掐断在喉间,魏盈后脑撞上床柱的刹那,瞥见他领口内若隐若现的疤痕。是她三年前飞刀留下的印记,此刻却横亘在古人苍白的肌肤上。


    “这般姿色也配做正妃?”


    王熠桉嗤笑,掌心薄茧摩挲她颈间淤痕。


    魏盈忽地弓膝顶向他下半身,趁他吃痛翻身时,簪尾已抵住他咽喉。烛火爆开一朵火花,映出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惊愕——与那夜高楼坠落时,他抓住她绳索的神情如出一辙。


    这时候魏盈才想起,这不是她那具训练有素的躯体。


    伤口因用力被拉扯,疼痛冲破天灵盖,握紧簪子的手颤抖起来,簪子上蛋青色的玉坠随着魏盈的抖动叮当作响。


    王熠桉将她放开,而后抓着她的手腕,朝门口喊道:“贤安王妃白宵月,新婚之夜意欲谋害亲夫,其罪当诛,现押进王府地牢,等候发落!”


    魏盈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她依然咬着牙忍受疼痛,却未曾向王熠桉示弱半分。


    腐草气息浸透骨髓,魏盈倚着湿壁数水珠滴落。


    这是她一个特殊的小习惯,每当这些有规律的数字从脑海中略过,总会让她更加冷静。


    她视线模糊起来,鼻息中满是腐烂气味,借着走廊墙上昏暗的火光,迷蒙中看着一只半臂长的老鼠凑到她身前,嗅了嗅,似乎因对某种气味排斥,而迅速逃离。


    魏盈不禁扯出一个笑容,白宵月,这里连老鼠都不待见你。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牢房的铁索哗哗作响,魏盈从梦中醒来,奋力将双眼睁出一个缝隙,牢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倏地出现在眼前,魏盈不禁心跳加快,耳边想起一个熟悉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魏盈。”


    而后她便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伤口疼醒,王熠桉正在她身旁睡得昏沉。


    魏盈不肯相信王熠桉就这样睡着了,她总觉得,这个人要趁后半夜月黑风高的时候,要了她的小命。


    于是,她身体紧绷着,一夜都不敢合眼。


    原本她还怕自己半夜会睡过去,而手腕和脚腕的伤口似乎开始发炎了,不动都觉得疼。


    她再次瞥向一旁的王熠桉,呼吸平稳没有起伏,根本不像是真的睡着了。


    她勾了勾嘴角,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艰难地从他身旁越过,到供奉吉神的壁龛前,抓了一把香灰,涂抹到手脚腕部。


    四更天,伤口疼痛难忍,魏盈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迷蒙之中,身边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借着月光,她看到枕边人起身。


    五更天,从床幔的缝隙中,魏盈看到王熠桉已经换上了朝服。


    六更天,房中再次恢复寂静,魏盈才起身,一瞬间竟觉得浑身酸痛。


    一整夜她被那张床硌得够呛,半夜曾试图把被子垫在身下,却依然无济于事,即便是黄花梨,她也消受不起了。


    她实在是想念那方小公寓里软硬适中的床垫,和恒温的地暖。


    “王妃,该起了。”


    她写好一张字条,哆嗦着从床幔缝隙递出去,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腕的伤口,已经被好好包扎过了。


    对此,她竟一点印象都没有,细看包扎伤口的布料,倒像是从寝衣上扯下来的。


    她赶紧看向自己的寝衣,倒是完好无损的。


    “王妃,奴婢不知您所书是何意?”


    豆绿端着魏盈的字条,秀眉微蹙却却不曾看向她。


    那字条上写的却是:天还没亮,起床做甚?


    魏盈这才想起,按照礼法,今日应当到公婆那里请安。


    也就是说,她要进宫去了。


    宫中许多人都是看着白宵月长大的,这对于魏盈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她要仔细回顾原主的记忆,莫要让他们认出端倪才是。


    豆绿按照礼法帮魏盈洗漱,更朝服,连早饭都顾不得用,便匆匆上了马车往宫中去了。


    都城热闹繁华,正值清晨,小商贩刚出摊叫卖,街上吆喝声不断,亦或是早起上街采买的人问价,一片祥和,烟火气很浓。


    魏盈记不得,自己已经多久没见过这么美的晨间市井,一时间起了兴趣,将窗帘掀起一角看了许久。


    她突然决定,一会儿从宫里回来,定要好好逛逛这繁华的都城。


    王府的马车从大道中间过,即便看到马车右角上挂着“贤安”字样的挂牌,却也没有过度恭敬,均正常躲避。


    民众对皇室王族有敬无惧,可见当朝圣上当是位明君。


    与王熠桉赶去上朝的时辰不同,他那时许多商户才刚准备营业,太阳都没出来,街道上满是破晓前的窸窸窣窣。


    他日日都能见到如此景致,早没了兴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绣线,昨夜地牢渗血的刑具仍在眼前晃动。


    当戴胜第三次欲言又止时,他突然睁眼:“有事?”